第21章 除夕之宴

　　

　　一年之中，大约没有比今夜更喜庆热闹的时候了。

　　长安城宵禁全无，家家户户大门洞开，大红灯笼高挑在檐下，去岁的桃符换了新样。那追逐嬉闹的小孩儿从一个院中跑出，又欢笑着进了另一家院门，不消片刻，便听到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以及孩童们兴奋的尖叫声。一碗屠苏酒饮尽，众人哈哈一笑，互祝福禄延长，便是这满城百姓的守岁时光。

　　太极殿中亦是宴饮正欢，皇帝高高坐在宝座上，左右坐着几位得宠的妃嫔，面前的几案上摆满了古往今来，天南海北所有的珍馐肴馔。他也不过略尝一口，便命赐予臣子，或留于案上。那被赐菜的臣子，便满面红光，起身谢恩，自以为圣宠正浓。

　　皇帝以下左手一溜坐的是皇室亲眷，以当朝皇叔简亲王为首，接下来便是楚国大长公主和江驸马，再下便是永宁长公主的席位。

　　右手一排却是当朝重臣们，当先一位便是夺宫那夜曾出言质问秦王维护太子的杨公杨维忠，如今已被封为太傅。他既有从龙之功，又有托孤之命，更兼徳高望重，三师之位空悬已久，如今他做了这文官之首，是无人不服的。

　　他下首坐着的裴都护却颇惹人非议，裴都护镇守安西已久，手腕强硬，智计百出，将个安西四镇收服得服服帖帖，更兼兵精粮足，军士骁勇，近年来屡次杀得吐蕃铩羽而归，这是满朝皆知的。然而裴都护之父出身不高，到死也不过是一个五品将军，所以那些清贵之家皆有些看不起裴家。只是安西是抵挡吐蕃的屏障，天子要仪仗裴都护的力量，故而百般示好。坊间有传言，皇帝曾有意加封裴都护为三公之一的司空，坐这武官之首，却被他固辞了。

　　大殿正中的空地上此时一曲《绿腰》正到□□，舞女们绿袖妖娆，舞腰轻盈，那领头的舞姬眉目如画，媚眼如丝，一顾一盼间，当真是勾魂夺魄，叫人移不开眼去。一曲罢了，众人纷纷叫好，皇帝也停杯颔首，神色颇为自得。那舞姬朝上盈盈一礼，便退了出去。

　　众人又一番推杯过盏，皇帝便笑吟吟地向坐在末席的林焕高声道，“焕儿，听说你今日也准备了一支舞，要表演给朕看？”

　　林焕忙离席回道，“回陛下的话，焕儿今日准备了一支拓枝舞。”

　　皇帝听了便笑道，“好！何不就舞来？”

　　林焕答了声是，敛衽一礼，自去更换舞衣不提。坐在皇帝身侧的方才人此时便笑着端了一杯酒，递到皇帝唇边，娇嗔道，“臣妾也备了一支舞呢，陛下不想看臣妾的舞吗？”

　　皇帝就着她手里喝了一口，笑拍着她的手道，“忙什么，等焕儿跳完了，你便也下场跳一支吧。”

　　方才人一面巧笑着谢恩，一面往殿门口的方向看去，那里似乎青衣一闪，一个人影儿从乐师队伍里穿梭而过，便消失在殿外的茫茫夜色里，谁也不曾留意。

　　当林焕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时，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一亮，仿佛有一道火光在众人的眸子里跳跃。

　　红衣的焕儿，脚踏云靴，腰系银带，两鬓的碎发结成小辫，下坠着小小两个金铃。红烛映照，铃声轻响，她便踏着这天然的乐曲，一步步走来，走到众人的视线中央，走向那人的心里。她在殿中立定，朝上轻施一礼，正对上皇帝的眼光，不禁害羞地一笑，如一朵初开的红芍药。

　　是谁家的小儿女，竟生得如此娇俏？众人都交口问道。皇帝的眼中有异样的光芒，心道，这是属于他的瑰宝，只能为他所收藏。然而他却不知道，在他身旁，有一束怨毒的目光，扫过场中，扫过他凝视的脸，最后敛于黑暗之中。

　　林焕低垂了红袖，摆好了起手的舞姿，回头示意乐师开始，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单等着看她的舞姿是否配得上她的品貌。

　　然而大殿内一片安静，林焕等待的鼓声并未如约响起，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仙子的惊鸿舞姿始终凝而不发，唯有扑通一声，是有人跪倒在地上发出的声响。

　　林焕回头看去，那负责打鼓的乐师正跪在地上，手指着那面画鼓，用颤抖的声音道，“坏了，坏了......这鼓，怎么坏了？方才还好好的。”

　　林焕忙走近前去查看，只见这鼓约莫有一人之高，鼓周饰以缠枝花纹，鼓面是一张上好的牛皮，此时那皮面赫然一道裂缝，似被利器狠狠划过。林焕一见这样好的鼓竟生生被毁，不禁哎呦一声，对那乐师惋惜道，“这么好一张鼓，可惜了的。快让他们另寻一张鼓来吧，差些也使得的。”

　　谁知那乐师头也不敢抬，伏在地上回道，“回小姐的话，没有画鼓了。“

　　林焕听这话说得蹊跷，忙问道，“这是怎么说？偌大的南苑，莫非竟寻不出第二张画鼓来不成？”

　　那乐师见问，不敢隐瞒，小心翼翼地回道，“今日方娘娘去库房查看乐器，见那些鼓都有些陈旧，便命人抬去打蜡抛光了，如今库里只剩下这一张了......”

　　那方才人听见此话，忙笑接道，“正是呢，那些鼓常年不用，都白搁坏了，我便命他们拿去收拾了，留了这一架预备给小姐伴舞的，谁知道又恰巧坏了。这倒是我的不是了。”说毕，向皇帝蹲身请罪。

　　皇帝一摆手道，“罢了，这也不能怪你。"又笑向林焕道，“焕儿，今日不巧了，待朕命他们重新做一架上好的鼓，再请你来献舞吧。"

　　林焕虽心下不忿，但她也知鼓声是拓枝舞的灵魂。拓枝舞节奏明快，舞姿繁复，舞步全靠鼓点调停催动。若失了这鼓声，舞者便失去了主心骨，如一叶不系之舟，在丝竹声里飘飘荡荡，随波逐流，此时即使她勉强舞来，也定然毫无韵味。想到此处，她只得咬了咬唇，答应了声是，回头向自己的坐席走去。

　　林焕还未归入席中，便听背后方才人娇声向皇帝请命道，“陛下，请容许臣妾献一支杨柳依吧，此舞最是柔美，只需琴萧，无需鼓声的。”皇帝便点头依允。

　　方才人阴谋得逞，心下大快，正要起身去换舞衣，却听席上一个声音冷冷道，“且慢。”

　　众人看去，却是永宁长公主起身，朝上道，“方才人不必着急。虽则失了鼓声，这拓枝舞也未必就舞不成？”

　　说毕走到林焕跟前，温言道，“我虽不会鼓艺，但如今以琴代鼓，或也可行。妹妹可愿一试？”

　　林焕今日原是满腔喜悦，却被闹了这么一出，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心中正自委屈。此刻听了永宁的话，好奇地睁大眼睛，问道，“公主姐姐这话可当真？我从未听过用琴来为这拓枝舞伴奏的。”

　　令婉向她莞尔一笑，说道，“妹妹可是不相信我？”

　　林焕是听过她弹琴的，此刻见她这般说，哪有不信的道理，便重重地点了点头，重新回到场中，摆好姿势。皇帝早命人取过一把上好的古琴来，放在殿中。令婉略试了一试，便朝林焕示意开始。

　　只听琴声铮铮响起，林焕也随之飞速旋转起来，红袖飞扬，裙摆散开，顷刻间便舞成一团红云，将她小小的身躯裹住。那旋转之势将尽未尽之时，只见她纤腰一折，长袖抛出，顷刻间便仰面弯下腰去。

　　令婉见她明眸皓齿，容颜娇艳，虽眼波流转，却无一丝一毫的媚态，心下更是喜欢，于是素手轻扬，琴音一转，愈发的轻快明亮起来。林焕再不迟疑，足尖轻点，如飞燕凌波，重又舞了起来，舞步轻盈，每一步都与琴音中的韵节严丝合缝，毫无参差。重头歌韵响铮琮，入破舞腰红乱旋，这一朵红芍药由含苞待放直舞至肆意盛开，最后凝止在最美的一霎。琴音止，舞步歇，众人犹自如痴如醉，大殿上安静了数息后，爆发出哄然的喝彩声。今日之宴，自林焕一舞后，余下的舞蹈再怎么逞奇斗艳，便都显得索然无味了。

　　林焕向皇帝行了一礼，便起身归座，走过令婉身边时，脚步顿了一顿，低声道，“今日多亏了公主姐姐，否则焕儿，便跳不成这舞了。”

　　令婉见她一舞方罢，犹在喘息，额头上细细密密满是薄汗，便拉过她来，一边用帕子为她拭了，一边笑道，“妹妹这舞跳得着实好，我今日大饱眼福，要谢谢妹妹才是呢。”

　　焕儿见她夸奖自己，眼睛愈发明亮，拉着令婉的袖子便道，“姐姐喜欢，我去姐姐的住处跳给姐姐看好不好？我还会跳别的舞呢。”

　　令婉见她一脸期待的神情看着自己，不忍拂她的意思，便点头依允，看着林焕欢天喜地的回到座中，跟她哥哥咬了一阵子耳朵，林昭便向自己看了过来，微笑着颔了颔首。令婉一对上他的眼睛，便想起晚宴前的事来，心下没好气，忙别过头，不去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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