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哭动京城

　　

　　令婉在初冬的北风中瑟瑟而行，从棠华宫到太极殿的路，她走过无数回，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遥远。不远处一只乌鸦栖在枯枝上，发出啊啊的尖叫声，在宫墙间来回回荡。

　　令婉此时虽走在平坦宫道上，但其势之险，却不亚于行于悬崖峭壁上。只能进不能退，稍一不慎，便要粉身碎骨。她一路走来，并无人阻拦，即使偶有遇见零星宫人，皆只停驻路边，侧目而视，直到太极殿外。

　　太极殿上此时正在行最后的大礼，满朝文武俱在，白茫茫一片，直从殿上站到殿外，铺满了太极殿外的广场。令婉尚未走近，便有两名侍卫来拦，令婉把心一横，只要往前闯去。

　　那侍卫见她要硬闯，嗤得一声拔出剑来。二人长剑交错，立刻封住令婉去路。

　　令婉心知，为今之计，先要引得众人注意，忙自报身份，喝道，“永宁公主萧令婉，来送父皇最后一程，尔是何人，敢阻我父女天伦？”其声朗朗，可震日月。

　　此言一出，果然众人都回头来看。只见永宁公主麻衣素服，披发跣足，孤身一人，站在利剑之前，毫不为那剑芒所动。那两名侍卫，见是公主，又这等义正言辞，便不敢拦。

　　令婉越过他们，走到众人中来。满朝文武，皇亲国戚，见了此情此景，都自行让出一条路来。令婉目不斜视，步伐坚定，只一步步往大殿中走来。北风一扬，满地的白色纸钱裹住她小小身躯，而她裙角翻飞，恰如九天雪女降临凡间。

　　令婉鲜少出现在外臣面前，这一十六年来她虽是先皇掌珠，但养在深宫，从未这般抛头露面过。殿上众臣见公主来得突然，少不得带了探究的目光看来，见她美貌如斯，却又沉稳如斯，端的是皇家公主无疑。只是国丧这些日，为何今日才第一次见到公主，他们虽心有疑问，却不敢宣之于口。

　　皇帝此时正在灵前举哀，闻得此变，便起身来视。令婉已走到殿前，两人四目相对，令婉的眼睛里一半是痛苦一半是决绝，那感情之烈，灼得皇帝忙别开眼睛，想说两句什么，但终于只叫了声，“皇妹。”便沉默了下去。

　　令婉走到灵前，见了父皇棺椁，知是天人永隔，想起父皇生前慈爱，两行热泪如珠滚落，直挺挺便跪了下去。此时太极殿中鸦雀无闻，只听令婉放声哭道，“女儿不孝，来得迟了。父皇病时，女儿为张贵妃所阻，不能侍奉汤药。父皇大行，女儿困在棠华宫中，亦不能日夜守灵尽孝。时至今日，方得来父皇灵前一哭。永宁何不孝之甚！”

　　说毕，以头抢地，哀哀而哭，直哭得声嘶力竭，额头亦磕出血来。满朝文武，见这等惨状，都不免掩面拭泪。旁边早有楚国大长公主上来扶住，揽在怀内，柔声安慰道，“好孩子，快别这样。你这等孝心，你父皇都看在眼里，不会怪你的。”

　　令婉又走到皇帝面前，跪下道，“皇兄在上，请听永宁一言。永宁不孝，枉为人子。愿为父皇守陵三年，以赎此罪。”

　　阶下大臣见公主不过十五六年纪，正是绮年玉貌，竟愿去那阴森可怖之地，守陵三年，不免都击节赞叹起来。

　　皇帝此时正是骑虎难下，虽心内尴尬，面上却还要褒奖道，“皇妹如此仁孝，实为我萧氏皇族之幸。即日起，便加封为永宁长公主，赐公主汤沐三千户。”

　　至此令婉方取回了她应得的名分，不再是被遗忘在深宫一角的先帝公主，而是当朝的永宁长公主。令婉心下初定，又哀哭道，“永宁此去守陵，本该心无挂碍。但只母妃思念父皇成疾，如今已病入膏肓。令婉不能服侍左右，还请皇兄代为照料。”

　　皇帝心知容妃之病是因自己搜拿赵王而起，此时却不好说破，只是淡淡道，“这个自然，皇妹无须担心。”遂携她的手起来，二人一同送灵不提。

　　且说令婉这一闹，别人犹可，林昭却是呆若木鸡，恍惚身在梦中。

　　他本在殿内侍立在皇帝身侧，听得外头喧哗，忙赶出来看，岂料竟是棠华殿中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女子。

　　他正要命守卫前去阻拦，却见她已走到跟前，立在阶下，微微仰着头，定定地看着他，眼睛里带着挑衅之意。此时，恰有风起，她衣袂翻飞，恍若谪仙。

　　林昭不禁踏上前一步，似是要阻拦，又似是怕她凌空飞去。却见她惨然一笑，"林将军，永宁来送父皇最后一程，将军还要拦吗？"

　　林昭一怔，看着她嘴唇翕动，每一个字他都听见了，可是组合在一起，他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仿佛是有什么极重要的话从他的耳畔溜走了。只这一怔间，她早已越过他走入殿去，身后响起的是皇帝的声音，却是一声，“皇妹。”

　　林昭方如梦初醒，面前的哪里是什么先帝妃子，竟然是一位公主。他觉得自己受了欺骗，分明是这公主戏弄他。林昭应该很生气的，却不知为何气不起来。少年的心中，似有什么破土而出。他却还不明白，只是看她哭倒在地，他心里觉得烦躁，恨不能冲上去拉她起来，叫她不要再哭了。听到她自请去守皇陵，他知道她是为了摆脱圈禁，心里却嘲笑，那荒郊野岭的皇陵，也不比后宫好多少。

　　当皇帝牵着她的手走过他身边时，林昭分明看到，她又向他笑了一笑，眼里有狡黠的光芒。林昭不由气结。

　　且不提林昭这里气得跳脚。单说这一日后，永宁长公主之名，便传遍京城，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黎庶百姓，提到这位长公主，都要竖一个大拇指，夸一声孝悌。尤其是在此非常时期，秦王夺嫡，手足相残之事，尚未被众人忘却。那一夜夺宫之变，虽发生在宫城之内，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京城中流言四起，人们每每议论到此处，都不免对皇室齿冷。如今公主这一番义行，萧氏皇室的声誉才有所起复。

　　令婉兵行险招，冒着触怒天子的危险，将自己重新拉回到世人的视线中。从此众口悠悠，她的皇兄再也不能将她深锁棠华宫，令她不见天日了。守灵虽苦，然而换得母妃的性命和自身的自由，这点苦楚便不值一提了。

　　大行皇帝的陵墓名为建陵，位于长安城西北面，依山为陵，地势崎岖，虽修有山道，车马行走，仍十分不便。众人行到陵园前，见一对石狮子对立，其状甚为威严。入得陵中，是一道长长的神道，神道两侧自南而北依次排列华表、翼马、驼鸟、仗马、翁仲等石刻造像，皆精雕细琢，栩栩如生。

　　皇帝并文武百官，自神道送灵而入，行过大礼，封闭陵墓后，便即折返，留下永宁长公主并为数不多的守陵人等退居陵下宫。因着林昭的神策军亦囤兵在山麓下不远处的一处营地里，照应皇陵是他们的应有之责，此时皇帝便命他拨了一小队军士留守。林昭领命，自留了数名部下暂充公主守卫，自己却不能久留。他虽心里有一肚子话，想问着永宁，但此时当着众人的面，却没有他说话的空儿，只得悻悻而归。

　　这陵下宫位于陵园的西南角，虽名为宫，其实不过数排精舍，为守陵人居所，或是祭祀时礼官临时下榻之所，屋内毫无装饰，只一应常用器具而已。陵园修建时，并未料到会有公主来居，如今只得拣了一个略大些，带有院子的房舍供公主并两个贴身侍女居住。屋外又有皇帝留下的几名侍卫守护，毕竟是公主之尊，若令外人随意窥伺，岂不堕了皇家威仪。

　　令婉见这房舍虽简陋，倒并不十分粗鄙，不过形式质朴而已，更兼陵园内重林修竹，虽是暮冬时分，亦有松柏长青，心下倒释然几分。只是众人离去后，陵园内空空荡荡，只余风过树林的呜呜声，并枭鸟的怪嚎声，饶是她自诩胆大，此时也不免害怕起来。因着令婉闯殿时，并未带贴身侍女，此时一应事等，只得亲身去做。

　　她见几塌上蒙有薄尘，便走到院中，去摇那井轱辘，她人小力轻，折腾了半晌，好不容易快要打上一桶水来，忽见什么东西从院墙上窜了下来，两只绿莹莹的眼睛只管盯着她，她吓得毛骨悚然，手一松那水桶，哐当一声，又掉进水里。令婉定睛看时，却是一只野猫，想必这里久无人居，这猫儿是常常随意路过的，今日见她新搬进来，特来拜访一番。令婉叹了一口气，朝那猫儿到，”你来便来，却不该吓我一跳。我可是好不容易打了一桶水来，又被你搅没了。”说毕，便不去理会那猫，自去打水收拾不提，那猫儿见她不理，便也自跃上墙头，一径去了。

　　令婉好不容易收拾完毕，天色已晚，她点起一盏小油灯，随意用了些干粮，便独自坐在屋内，怔怔得出起神来。

　　她想到母妃尚在病中，不知皇帝可有派人去给她医治。必是有派人去的，君无戏言，他当着众人的面答允自己照料母妃，必要尽力医治，如若自己远在宫外守陵，他却让母妃死于宫中，如何向众人交待。只是母妃病好后，若得知自己自请守陵，又是何等担心。哎，眼下也虑不得那许多了，只能珍重自身，待到三年期满，再重回母妃膝下尽孝了。

　　又想到今日在殿上之险，她强摆出公主的威严，其实心里没底。若是有人真敢上来拦一栏，令她没有说话的机会，她的一切计划可就要泡汤了。好在一切顺遂，连皇帝身边的那位首领侍卫，虽走上前来，最终也没有拦她，大概是父皇阴灵庇佑。当初可就是他带着手下人等，夜闯棠华宫，捉拿赵王，害的母妃受伤。如果说她那位皇兄是罪魁祸首，那这位林将军便是皇兄手里一把沾血的刀了。可怜青弟此时不知身在何处，受着何等苦楚，他生得瓷娃娃一般，怕是稍经揉搓，便要不好。只可惜自己如今自身难保，连打听他的消息也不能，更别提救他了。

　　永宁长公主萧令婉自此便在这罕无人迹的陵下宫中长住了下来，与外界几乎隔绝了联系，全不知自己在太极宫中的一番举动，正在朝中暗暗发酵，自己的命运已经悄然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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