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狰狞
在泪水沦陷的回忆中，我忽然记起十年前的除夕，皇阿玛在翠云馆中同我说的那句‘澜儿，慧极必伤啊’。当时我在心底默默问着皇阿玛，他是否深陷在情深不寿之中。如今我念皇阿玛与我父女情深使得两度呕血。其实何须御医嘱咐，我自己的身子，我最是清楚。但凡现下我有一丝气力，我也愿到寿皇殿守在皇阿玛灵前。皇阿玛总说，我与他非有血缘却是最为亲近的女儿。我们父女的性子实在太像了故而我总是可以站在皇阿玛的角度去看问题、体会着皇阿玛的无奈与悲哀的心情。皇阿玛，女儿身子不复从前，这些年旧疾反复的起因无非一个情字所致，女儿一生为情所困，‘情深不寿’女儿同您一样深陷其中。
一个温热的手指轻抚在我眼角，惆怅的声音中无法隐藏他此刻的疲惫。“听晴晗说，你滴水未进，你这样无止悲痛是要累死自己吗？”
我扯着因长时间不曾进食而导致干裂的唇瓣，艰难的启口道：“皇阿玛待我视如己出。儿时出游巡幸经常点我伴驾左右。在翠云馆里得赏的物件都是紫禁城里最稀罕的玩意。即使我嫁于你后，皇阿玛虽少曾召见于我，但是难得父女相处之时，也定是慈父般对久未得见的女儿百般照顾疼爱。莫要疼惜我的泪如泉涌，我若是无肝肠寸断之苦，如何当起皇阿玛多年的疼爱之恩。”
“澜儿，我该拿你如何是好？”胤禟将我揽入他温暖的怀中，伸手抚着我的后脑上的乌发。话音一顿，沉默许久，缓缓地向我启示着关于日后的艰难征程，“澜儿，你一定要坚强。皇阿玛大行无力回天。新帝之位，现下我实难有把握可以拖延时辰，等着十四弟归来一争长短。如若我们兄弟这些年的谋划付之东流，那等待我们是怎样的责难也是不言而喻。”
十一月二十日，胤祯曾奔波半生的权力追逐以及他近十年对那身明黄所筑起极致辉煌的梦想，终是随着胤禛正式登基即皇帝位而彻底幻灭。
胤禛的登基，意味着我们不幸开始正式上演。
胤禟的彻夜未眠，我又岂会不知他内心正在进行苦痛与担忧的试炼。他与胤禛在朝堂上敌对了半辈子，我可以理解他对今后不可预知后果的恐惧与忧虑。
我轻轻伸出右臂环在他胸前，侧脸紧紧的熨帖着他清瘦的背脊，我甚至可以感知到从他骨缝中渗出的寒意。我曾经有着令人艳羡，那来自于权力巅峰所赋予的极致宠爱。可是那辉煌的曾经，已随着皇阿玛的仙逝彻底从我生命中拔出，而面对新君的阴晴不定，我惶恐的感到无能为力。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予我丈夫坚定的力量并宣示着我强大的决心。“胤禟，不管怎样的屈辱与磨难，我们一定可以挨过去的。还有半生时光，等着我们相守。”
他温热的手覆在我的手上并握紧，声音中辨别不出是后悔还是感伤又或是向往，“我很多时候都在想，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执着是否是对的。我所做的一切，是否真正带给了你和孩子幸福。每当与皇阿玛那透着冰冷厌恶的目光对视时，我就想，与其做这样的皇子，我宁愿带着你做一对世间无忧无虑安心享受富贵生活的商贾夫妇。我因皇阿玛从不喜我，多少次我脑海中都不由自主的期盼着皇阿玛可以驾崩。这样就再也没有人可以挥舞着权力的旗帜，时时刻刻压迫得我不得一丝喘息。可是，现下皇阿玛猝不及防的仙逝，令我们兄弟几人几近没有策划行动的充裕时间。胤禛亟不可待的登基就是怕十四弟赶回来后，搅了他的好事。十四弟不在京中，我们使出浑身解数仍难拖延胤禛登基之举。胤禛拉拢隆科多、年羹饶为其谋事占据天时地利之宜。这样的权力威逼之下，我们在朝中所倚重的人和，谁又肯冒着砍头罪名同我们兄弟一起抗争到底……”
听到胤禟声音中渐渐染上浓厚的鼻音，我不想拆穿他悲泣泪水惆怅，只是环在他胸前的玉臂加重了力道。“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如若等待你的是一纸死罪诏书，我便与你黄泉共赴。”我缓缓道出心声，送上真诚的心和忠诚的抚慰。从康熙三十九年大婚那晚，当我丈夫毫不保留的向我述说着爱慕之情，我就已经沦陷他所赋予的柔情中并早已将性命托付于他。我这一生荣华沉浮都全部给予他来掌控。
胤禟撑起了身子，倚在床头，眼中的迷雾重重。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有着一筹莫展的迷惘神情。他望着我，什么都没说。可他眼中的蒙雾逐渐散开，迷茫、忧虑、无可奈何的讯息紧紧交织重叠着却看到了他说了很多。他伸开双臂缓缓将我拢在怀中，下巴抵在我的头上。
我安心的合上双眼，放肆贪婪的在他怀中享受此刻的温暖。未说出口的是，胤禟，不管以后这条路，有多么坎坷磨难，我都不会放开你的手。即使付出我这条命，我都会在你身边守候着你、掺扶着你。我们说过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胤禟的轿子还未走远，宫中就来人传话，说是四福晋要我进宫闲叙。我与那拉氏向来无有深交，最多也只有各个府中的聚宴才会简单的客套几句。此时，她不是应该准备册封皇后的事宜吗？何要我一个毫无瓜葛的人去闲叙呢。我隐约的感觉到这不是四福晋的邀约，而是胤禛的安排。
我随着宫人出了府，站在府门外，我迟疑了一步，转过身将府中的景色聚揽眼中。明明是二十二年生活的地方，此刻的离开，莫名的让我觉得这里是这么陌生，那彷徨无措的感觉犹如我当年嫁进来的心情很像。
“若澜给四嫂请安。”虽名分同是福晋。可是站在这坤宁宫中，她就是不日册封的皇后，而我只是贝子福晋。从前简单的客套，要变成正式的跪安。身份悬殊……以前我是皇阿玛跟前的红人，谁见我都会礼让三分。福晋间的客套，就算是太子妃也要给我几分薄面，而况他人。现下我却在坤宁宫，给我从来都不放在眼中的那拉氏请安。
那拉氏并未开口免礼，而是用深邃透着恨意的目光反复的打量着我，恨不得用眼神能在我身上戳出几个窟窿来。这使我不得不意识到，他们毕竟是有着三十一年的夫妻默契，身上总会有着相似的地方。这样的泛着寒意的狠绝目光，我曾在胤禛的身上见识过。
在我并未屈服的对视中，那拉氏的眼眸又恢复如平时一样的祥和平静，缓缓启口道：“弟妹请起。”又转头对奴婢们吩咐着，“我和九福晋要说体己的话，你们都下去吧。”
待宫人们都退去后。那拉氏起身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抚上我的面颊，手间传来的冰冷让我下意识的躲闪了一下。她却露出嘲讽的笑容，声音也如鬼魅般令人胆颤，“你怕什么？四爷对你什么心思，你早就了然于心了。不是吗？”
我沉默，未语。胤禛对我的想法，在她脑海中已是根深蒂固。辩解又如何，不辩解又如何，只能招惹她更加厌烦。
那拉氏凤眸一抬，极力唤起我从未在意的那一段往事，“康熙四十六年，四爷的生辰，四爷曾对你说过，总有那么一天，他会让九弟亲手将你送到他的面前。你还记得吗？”
我露出惊恐的神情，那么隐蔽的事情，当时在湖前只有我与胤禛二人……她如何得知。
见我露出恐色，她反而笑意愈发浓烈，继续提醒道：“那时你对四爷说，你若非要抱着此等心思，便先问鼎天下拿着凤冠，再来同我将这些子虚乌有的话。现下四爷已是问鼎天下，你要的凤冠……”
“不要再说了！！”我控制不住的脱口而出这句话。我不想，不，应该是不敢听下去……
那拉氏并未理会我的拒绝，而是把我心中的恐惧进一步扩张。“你怕什么？你不是想要凤冠吗？你现在唾手可得，应该高兴才是。四爷的野心我一直都知道。可你知道吗？造成现在这种局面的人是你！因为你，皇位对于四爷来说，不再是一个奢望的梦想而是必须要得到的执着。”她捏起我的下颚用力的钳制，几乎要将我整个下额的骨头捏碎，“你还记得当时在湖边你遇到的那个女子吗？你不觉得她的面相有几分像你？你在人前与九弟的恩爱，得到报应的却是明秀。四爷因你而产生的愤恨，全部发泄在了明秀身上。本是享受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她为什么选择用那一尺白绫来了结一生？害死她的人是你，不是吗？”她向来平静的无波的眼中，此时隐隐透着如蛇蝎般想要吞没我的可怕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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