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秋猎 三
慕翎身上的伤不轻,三人回到营帐之时,天色已黯。
他胸前被黑熊抓伤,衣衫上染了血,唬得众人大惊失色。
琳琅入帐,为他包扎好伤口,涂了些止血愈合的草药,而后服侍他躺了下来。
他的面色凝重,整个过程都有些心不在焉。
琳琅知道,慕翎是个聪明人,对于今日之事,心中多少有数,便也不再多言,只是朝他福了个身,而后退出营帐。
帐外,深衣广袖的男子正背对着她,悠闲地倚于一棵梧桐数下,对月吹箫。
箫声轻灵绵长,似诉说着淡淡的情思。
琳琅立于不远处,只垂手而望,不忍上前打扰。
一曲奏罢,他方才收起长箫,转身,视线落到了她的脸上。
此时的他神色清明,漆黑的眼眸里含着淡淡的笑意,清冷且优雅。
同醉酒过后的他显然是极不相同的。
“忙了一整日,你早些休息吧,不用在这里...”
琳琅神色微顿,最后的‘等我’二字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来。
为何她会自然而然地觉着他是在此等她出来,兴许只是此处月景极佳,他不过正巧在此吟箫赏月。
凑巧罢了。
似乎是看透了琳琅心中所想,穆郎漫步上前,浅浅地低笑着。
“琳琅,我昨夜做了梦。”
“昨夜...”
那一幕的缠.绵忽得又映入脑海之中,琳琅心中胡乱想着,双颊又开始微微发烫。
“我梦见了倾慕的姑娘...”
穆郎的声音低沉柔转,带着无限的温柔。
琳琅低头,又有些承受不住他的目光,这个人明明并未喝酒,怎么反倒又像是醉酒一般。
“我累了,先回去歇着了。”琳琅仓促出声,而后转过头离开,耳尖泛红,步伐有些慌乱。
穆郎含笑,望着她匆匆而去的背影,眸中笑意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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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翎受得伤不轻,到了下半夜身子又烧了起来。
脑子迷迷糊糊地,似乎又是做了一场梦。
梦中他仿佛又回到了七八岁的年纪。
那时,他的母亲宋氏还不曾过世,他的父亲燕景帝正值壮年,兄长慕祁犹还是他心中的大英雄。
也是这个季节,父皇带着他们兄弟以及文武百官前来马陵山狩猎。
他那时年岁还小,可慕祁却已经长成了个翩翩俊朗的少年郎。
他粘他粘得紧,总喜欢跟在他的身后唤他阿哥。
他想随众人一同上马狩猎,可父皇说他年岁还小,便将他拦了下来。
他那时还是孩子心性,心中一委屈,不由自主地就落下了泪来。
慕祁瞧他哭得伤心,便上前,抱拳道:“阿翎是拓跋族的男儿,生来便该是马上的英雄,父皇就让他跟着我吧,必然不会有什么闪失。”
燕景帝思虑了片刻便应了下来。
他随慕祁共乘一马,在宽广的猎场之上随风奔驰。
慕祁取箭,瞄准,拉弓,射箭。
箭无虚发。
“阿哥真厉害!”他望着他,眼中带着崇拜的神色。
弩.弓沉重,几乎是有他小半个人那样大,他吃力地握着弓,艰难地对准地面的一只斑鹿。
箭飞出一半便落了地,斑鹿受了惊吓,拔腿便跑,很快就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他有些泄气,可慕祁确是抚了抚他的脑袋,说道:“你年纪还小,没有足够的力气拉开这样沉重的弓。”
“阿翎,等你长大了,我们兄弟要一起抗起大燕国的一整片天。”
他那时还有些懵懂,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阿哥,你看那里是什么?”
他指了指不远处草地上隐隐蠕动的两只手掌大小的物什。
他们一同走近一看,原来是两只刚刚出世的小黑熊,身上长着稀疏的毛发,半睁着两只眼睛,可爱极了。
他心中一动,便将那两只小黑熊抱到怀中,一边逗弄着这两只小活物,一边说道:“阿哥,你说我们把它们抱回去饲养如何?”
慕祁点了点头,道:“随你。”
他那时高兴极了,刚要上马,可周边却响起一阵渗人的怒吼声。
一只半丈高的大黑熊自他身后出现,眼看着就要向他扑来,将他撕碎。
慕祁见状,忙拉住他的手腕,朝反向而跑。
他年纪小,哪里随得上慕祁的步伐,不过是跑了几步便被地上的石头绊倒,狼狈倒地。
眼看着大黑熊就要朝他扑来,忽有一道力气将他重重地推开。
下一刻,浓重的血腥之气便在周围弥漫开来。
慕祁背膀上被抓出一道深长的伤口,隐隐可以看清深处的骨头,一身月白长袍被血染得通红。
他惨白着一张脸,朝他喊道:“快,快把那两只幼熊扔了...”
他吓坏了,一动不能动,额上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阿哥...阿哥...”
双手握拳,又是大叫一声。
再睁开眼时,四周一片漆黑。
他抬眼,隐隐可以瞧见床前不远处立一道曼妙的身影。
“阿芜...”他低声轻喃,情不自禁便想要伸手去拉住她。
那女子背对着他,清清冷冷道:“殿下认错人了。”
“你是...凤奴?”
慕翎此时方才清明起来,伸回了手,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殿下受了伤,我一时放心不下,便来瞧一瞧。”
凤奴的声音清冷平缓,似乎带不得半点的情绪。
慕翎忙倚起身子,又说道:“臣多谢夫人关心,夜深露重,夫人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凤奴轻轻点头,“这一次殿下有幸得贵人相助,可是谁又能知道下一回又该如何,殿下也要多保重才是呀。”
“夫人有心了。”
待得那道清冷的身影消失于营帐之时,慕翎方才自怀中掏出一只坠玉香囊,细细地摩挲。
这香囊绣工精巧,气味芳香,那是他心尖之人亲手送予他的。
却险些要了他的命。
这么些年来,她恨他、怨他。
他欠她、愧她。
若是她想要亲手拿了他这条命去,倒也算是能够还清了这些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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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狩猎,宋氏三公子最先拔得头筹,接下来这几日,竞争愈发地激烈起来。
慕翎受了伤,近来只是在帐中修养,并不出门。
穆郎似乎也对这骑马狩猎之事有些腻味了,便也独身留于营帐之中。
琳琅却是要时常去萧芜帐中陪她解闷。
萧芜手上握着暖炉,仔细瞧着案上棋局,她凝着眉头,苦思冥想多时,却还是下不去手来。
这一局尚不曾结束,帐外便传来慕祁的笑声。
“夫人快来瞧瞧孤亲自为你猎的貂皮。”
那内人手上捧过来的是一件罕见的紫貂皮。
这貂皮毛绒丰厚、色泽光润,一看便并非凡品。
慕祁自帐外走来,身上的戎衣尚来不及换下,他笑眯眯地走到萧芜面前,问:“夫人可还满意?”
“孤为了猎这张紫貂皮,一连追了它数十里远,哈哈,还是叫孤猎着了。”
萧芜眼皮轻抬,懒洋洋问:“臣妾倒不知这紫貂皮同寻常貂皮有何不同?”
慕祁又笑了一笑,说道:“这紫貂皮呀确是有三点寻常貂皮不曾有的好处,风吹更暖、雪落自消、雨落不湿,夫人你最惧寒冷,到了冬天,披着这紫貂皮,倒是能够暖和不少。”
萧芜放下指间的棋子,抬头,仔细摸了摸这紫貂皮。
“陛下真是有心了。”
慕祁上前,抚上萧芜的肩膀,说道:“夫人貌美倾城,自然是该配得这世间最上等的貂皮。”
琳琅坐于一侧,瞧着此情此景,不由地轻叹了口气。
就前些日子,慕祁还是一整颗心都扑在凤奴的身上,小心翼翼,事必躬亲。
不过短短数月之间,又迷恋上了萧芜。
闻得新人笑,不闻旧人哭,这世间的君王呀,果真都是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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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秋猎举办得热热闹闹,一直到九月中旬方才结束。
回宫那一日,天朗气清,天空万里无云。
慕翎的伤好了大半,坐于俊马之上,领队护行。
慕祁同萧芜共坐一撵,凤奴则借着身体不便之由独坐一乘小轿。
琳琅坐于马车之中,窗外秋风吹拂,出了城门,城外遍地金黄的野菊,正是菊花盛放的季节,漫山遍野,芳香弥漫。
琳琅抬头瞧了瞧对面之人,却见他正倚着身子,手中拿一本《兵法十要》看得颇为专注。
马车经过山路,地面吭哇众多,一时有些晃悠。
琳琅皱了皱眉,觉着晃得有些头疼。
穆郎忽得抬手,递过药瓶,说道:“这是点舌丹,我幼时体虚,受不得舟车劳顿,师父便为我配了这副药,效果甚好,你可以试一试。”
琳琅接过药瓶,倒出一粒乌黑色药丸,而后放入口中,一口咽下。
刚吃完药,便觉脑中昏沉,迷迷糊糊竟有了些许困意。
不过小半盏茶的功夫,便就当真倚着车厢,睡了过去。
而后,被人揽入怀中,靠上了一个结实的肩膀。
穆郎垂头,瞧了瞧怀中之人,不禁失笑。
“真是个傻丫头,怎么就没有半点防范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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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琅枕着身侧那人的肩膀,这一觉睡得颇为舒坦。
她是被窗外的打斗声惊醒的。
琳琅揉了揉眼睛,朝窗外望去,却见这场打斗实在是有些过于激烈。
外边这一群黑衣执刀之人竟有这样天大的胆子来行刺慕祁。
慕翎带了侍卫在外挡住黑衣人的攻势,慕翎行兵多年,平日里的身手自然是极为敏捷的,可眼下到底是有伤在身,招式之中多了几分迟疑。
“穆郎,这是怎么回事?”琳琅转头,瞧了瞧对侧之人。
穆郎倚着身子,半眯着眼瞧了瞧窗外,浅笑道:“这些黑衣人训练有素,必然是来头不小,禁卫军眼下虽有败势,可慕祁出宫,自然会留有后招,我们倒也不用着急。”
听了穆郎的话,琳琅心中略微踏实了一些。
二人坐于车中观战,而窗外的打斗还在继续。
满地尸体横陈,空气之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之气,令人隐隐有些作呕。
窗外忽又传来阵阵马蹄声,是城中暗布的三千护卫军赶到了。
为首之人是车骑将军王宣。
三千护卫军将剩余的数十个黑衣人层层包围,这些人,已是无处可逃。
“留活口。”慕祁的声音自撵内传来。
“是,陛下。”帐外的将领恭敬地应答。
待得将所有黑衣人降服,慕祁方领着两位爱妃出了步撵。
琳琅和穆郎也跟随众人下了马车。
慕祁走到那为首的黑衣人面前,问道:“是谁派你来行刺孤的?”
那黑衣人并不言语,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慕祁的脸色沉了一沉,正欲叫人把这些人押扣起来慢慢审问。
可不远处忽有一支暗箭朝此处飞射而来。
众人大惊,忙将慕祁团团护于身后,包绕得严严实实。
可是...这支箭的目标分明不是慕祁。
他们要杀的人是...慕翎。
可当众人反应过来之时,却已是为时过晚。
那支箭势如破竹,带着某种不可抵挡的姿态,向着慕翎心口之处而来。
鲜血将慕翎一身的戎装染得通红。
血顺着他的指尖缓缓流下。
女子清冷挺拔的身子慢慢变得无力,最后缓缓地倒在了他的怀中。
胸前插一支白羽长箭,箭头淬着夺命剧毒,刺穿了她的胸膛。
那一年,也是这个季节,他们途经翠屏山,漫山遍野的金菊盛放,满地芬芳。
她抿嘴轻笑着散开发上玉钗,仔细地对着河面拢了拢发髻,摘下一朵野菊花插至发间,朝他笑得璀璨耀目。
面上染上红霞,不施粉黛,眉眼之间却是万种风情。
鲜红滚烫的血自他指间缓缓流下,落在那幅尚不曾描好的小像上。
她的背上也是插这样一支白羽长箭。
他红着眼,将她的身子紧紧拥在怀中。
“凤奴,我不许你死!”
“那一年,你挺了过来,这一次...这一次你也会没事的,是不是?”
滚烫的泪不停地往下流,滴到了她的面颊之上。
人生,头一次哭得这样情难自己。
凤奴睁开眼,那张清冷绝美的面容之上终是带上了一丝笑意。
自她进宫那一年到如今,已经是多少年不曾露过笑容。
“这一回,我是怎么也活不了了...”
“这一支箭刺穿了我的心,殿下,没有了心,人该怎么活?”
“鲛人也是如此,躲不过的...”
“不...”
他摇头,唇角微微发颤,他将她冰凉的身体又抱得更紧了一些。
“凤奴,我带你离开好不好?你不喜欢燕宫,我就带你离开大燕...”
“我们可以去东海,去江南,去漠北...你想去哪里我们便去哪里...”
凤奴微笑着,慢慢地又闭上了眼睛,眼角有泪滑落,落到了慕翎的掌心,而后消失不见。
鲛人泣泪为珠,膏脂燃灯,可活千年。
可她动了情,生了欲,便不再是一只鲛人。
哪里又能再活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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