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文学网 > 执夭九令 > 第254章 杜琳琅 君子端方

第254章 杜琳琅 君子端方


  

  “她说的可有假话?”周瀛沉声问杜鹃。

  杜鹃没有回答。

  众人便都知道了答案。

  周瀛颓然瘫坐回椅子上。

  缪绾有些意外地看着杜鹃连挣扎都不曾挣扎就默认了她的指证,想不明白为何杜鹃忽然之间坦荡起来。直到后来她拿这件事问宿倾,才从宿倾那里得到了一个八-九不离十的解释。当时宿倾是这么说的:“再多挣扎都也只是徒劳,承认不沉人也只是时间问题,何况她最不希望得知真相的那人已经信了你的指认。”

  杜鹃唯一的依靠是周瀛,也只是周瀛,所以一旦周瀛信了,她也就无所谓挣扎与否了。

  “你为何要自卖为婢?”周瀛坐直身子,声音四平八稳不带任何感情,他甚至都没有直视杜鹃,只是侧脸的时候被缪绾看到他的眼睛已经红了。

  杜鹃抬着头,眼神却没有焦距:“咱们村子的春花姐,她被继父卖进大户人家,侍候了那家的老爷,当了妾室,生下一子,在那户人家的主母病逝后扶了正。”

  “春花姐……你是说被卖进油坊老板家做丫头的春花?就是住你家隔壁的那个李家春花?”周瀛怔了好一会儿才从遥远的记忆中翻检出一个相似的名字来。

  杜鹃有问必答:“是她。”

  “你竟然羡慕她?”周瀛不能理解这种心理,李春花嫁得好吗?并没有!油坊家的老头子已经年过花甲了,论年纪足足可以当春花的祖父了!杜鹃羡慕她什么?夫家有钱?不见得,周瀛当年去接杜鹃的时候也算富甲一方了,可是杜鹃还是弃了他留在了缪家。

  杜鹃眼神放空,似是回想起了当年的李春花与那时的杜琳琅:“不是羡慕,是嫉妒,是不服输。”李春花此人,呆蠢愚笨,性情也不好,幼时穿个花裙子都能显摆好几天,杜琳琅小时候没少被她欺负得哇哇大哭。那个时候,杜鹃就起了与李春花一较长短的念头。她长得比春花好,性子也好,她能做到的事情,自己定然也能做到。她不服输,不能叫那个蠢笨的臭女人一辈子压在自己头上。

  “她是她,你是你!有什么可比性!”周瀛气得眼前发黑,“你就为了年幼时一时的意气之争毁了你自己吗?!”

  杜鹃滞了一下,回答得却还是无比笃定:“不是一时之争,是一世。我从不曾忘记她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模样。”午夜梦回的时候,杜鹃都会陷进那个荒芜又苍凉的梦境里,在那里,她还是当年那个怯生生躲在大人身后、堆了满眼惊艳以一种渴望而无助的眼神看着那个满身琳琅珠翠、勾起兰花指眼角斜睨着她走得扶风摆柳的李春花的杜琳琅。

  哦,对了,杜鹃本名就是杜鹃,琳琅是她自取的,取自那个令人窒息而压抑的噩梦,取自那些年求而不得的自卑与惶恐。

  好像换了个名字,她就也能绫罗裹身、珠环遍髻一样。

  “你离开村子,撒了谎是吗?骗了我、骗了杜家,骗了缪家采买的管事。”周瀛心神剧震、郁气满身,却还是一定要亲口问出这些话,亲耳听到她的回答——这些不仅是她的过往,还是他错放的青春与梦想——死也要四个明明白白不是吗,周瀛只想知道,自己输给了什么。

  杜鹃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还是无惊无波:“是。我骗了爹娘和姐姐。我与他们说我得贵人青眼,进了缪家便是一世安稳,他们虽然舍不得却也信了。我也骗了缪家,我说自己要被爹娘卖去给人当童养媳,利用了缪家管事的同情心得以入府。我……我骗了你。”她没再往下解释了,不知道是因为于她而言,周瀛终究是不同的,还是因为她欺骗周瀛的,虽然称不上是“罄竹难书”却也绝对是“说来话长”。

  周瀛有半晌没再问什么。他想起当年,杜鹃走得那么干脆决绝,像是一刀切掉了自己的年少。

  ###

  周家与杜家相隔不远,小时候一个村子里的小孩子都会混在一起玩耍。杜鹃比周瀛大五岁,按说不是同一个小圈子里的玩伴,只是周瀛因为生母早逝,父亲续娶,“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之后,周瀛被爹娘忽视且苛待,从而导致他年少孤僻,少有玩伴。杜鹃性子温良,平时对周瀛多有照顾,也因此周瀛对这个大姐姐很是亲近。

  在得知杜鹃被卖进缪家做丫头的时候,周瀛恐慌异常,他有心想要阻止,却因为年纪小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已成定局。

  即便是在定局之后,周瀛也是挣扎过的。当时年仅六岁的周瀛孤身一人摸索打听着想要去缪家将杜鹃救出来——他没想好怎么救,他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自己的一腔热血罢——只不过还不等他到达目的地便被周父寻了回去,回家后更是挨了一顿毒打。

  也就是在那顿打之后,周瀛才认清楚了杜鹃这件事的性质,看清楚了自己生父继母的冷漠无情,也下定了决心离开那个小山村。

  他想要银钱,想要权势。

  因为他需要银钱,需要权势。

  周瀛自问不是爱财之人,也不是慕权之人。他只是不想再体验一次那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和绝望感了。

  换句话说,杜鹃是周瀛年少时少有的一抹温柔,也是他闯荡江湖最初也是最深刻的牵绊。

  ***

  可是而今,她与他讲:“当初是我骗了你。”

  周瀛恍惚觉得可笑,杜鹃可笑,自己更可笑。

  “当年我去缪家接你,你为何不肯跟我走?”虽然可笑,周瀛还是继续问了下去,他有种自虐的快感,迫切想要看明白自己究竟可笑到什么程度。

  杜鹃诧异反问:“我以为你懂了……缪氏是巴蜀的织锦世家,是天下四大缂丝望族啊,当时的我,在缪家是缪夫人跟前最得宠的大丫头,地位不亚于缪家小姐……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周瀛笑了一下,苦涩又自嘲。杜鹃还是给他留了面子的,没有进行对比就没有更切实的伤害。哈哈,好笑,好笑,真好笑。是了,当年的自己,不过是百十个人的小头目,是闯荡江湖居无定所的泥腿子,她跟着自己难免风雨飘摇,如何比得上在缪家锦衣玉食。

  真可笑啊。

  周瀛觉得现在可笑的只有自己了。下一个问题竟然不用再问了。为什么后来杜鹃又去寻自己了呢?那是因为那时候的周瀛已经是魔教中响当当的一派之主了,而同时那个时候的杜鹃也已经是被缪家家主怀疑并责打,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的卑贱丫头了。

  形势翻转了一个个儿,可笑的自始至终都只有自己一个。他有些不想看见杜鹃那张脸了,那张苹果脸那双半圆眼带给自己的柔情早就消失不见了,而今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讽刺和嘲弄。

  周瀛转向缪绾,道:“缪姑娘如何确定是杜鹃杀了你的族人?”

  缪绾正在看热闹,眼前的情势反转得厉害,让她出乎意料又觉得解气。缪绾还以为今天对上的会是整个魔教瀛洲,却不料只是一个“半路出家”的瀛洲二当家,而且魔教山主与这二当家还内讧起来了——真是……报应不爽啊。

  此时听见周瀛转问自己,缪绾也没犹豫,直接将自己掌握的证据说了出来:“十三年前,我们缪氏一族被周山主整治得七零八落,我父亲自觉有愧于缪氏家族,急火攻心之下一病不起。几位族老欲要重振缪氏却被当时的花家家主花胪设计,丢了最后东山再起的资本。父亲再受打击,因此含恨而终。父亲过世后,缪氏再无领头之人,一时间缪氏族人陆续各奔东西,自寻出路,整个缪家人去楼空。”

  ###

  那个时候,缪绾只有十二岁,却已经是无父无母无姐无族的孤儿了。

  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姑娘,离了缪氏便是举步维艰。那个时候,缪绾恨极了害死自己母亲的琳琅,很惨了乘人之危的花胪,更加怨恨自己除了一手针线别无他技。

  就在这举目无亲之时,缪绾得到了一个人的照顾。那个人是花胪的妻子,出自锦绣纳家的纳绯儿。纳绯儿是花胪的嫡妻,却被一个叫宋旖的妾室下毒毁了容颜,生下的女儿花洵美也是丑陋无盐之人。

  纳绯儿与花胪感情并不好,所以她对花胪在外的行事知之甚少。不过因为娘家也是做丝绸生意的,纳绯儿对丝绸行业中的动荡很有几分敏感性。在得知缪氏败落之后,纳绯儿心下生疑,派人去查了事情原委,也因此得知花胪那些小人行径。

  纳绯儿自觉有罪于缪氏,于是倾尽全力在其中周旋,虽然亡羊补牢,却好在在最后关头保下了缪绾。

  于是缪绾走投无路的那几年都是在纳绯儿的看顾下度过的,直到后来花洵美与花家决裂带走了纳绯儿,缪绾才跟着纳绯儿母女投奔了夭夭门。

  只是缪绾因再不肯入布匹行当,问过宿倾后改作了客栈生意。

  ***

  缪绾强调:“九年前,我虽不曾见过琳琅,却听纳家婶婶说了,他们抓住过两个杀手,审问之下确认他们是奉一个名叫‘琳琅’的女人之命前来灭我缪氏。”那个时候缪绾恨不能撕碎了琳琅,可惜那次刺杀之后,对方便销声匿迹了,不管纳家怎么打探,江湖上再没有琳琅此人,让缪绾一度以为她已经死了。

  “十三年前,是我一手操纵了缪家的败落,对于缪家,也只下过那一次命令。所以,九年前追杀缪氏族人的命令,的确是出自你的手,对吗?”周瀛看着缪绾,话确实对着杜鹃说的。九年前,杜鹃已经在魔教瀛洲站稳了脚,自己为了保护她也派过不少属下供她差遣。即便事实已经很明显了,他还是想听杜鹃亲口承认,他要记住她现在说的每一句话,正如记住自己曾经有多么眼盲心瞎。

  杜鹃点头:“是,是我派人做的。”

  “为什么!你就这么恨我们缪家吗?我们究竟哪一点对不住你!”缪绾见她面上毫无愧疚之色,又气又恨。他们缪家金尊玉贵地待她,只是没有如她所愿她就要赶尽杀绝吗?!

  这次杜鹃却是摇头了:“我不恨缪家。”其实在她离开缪家的时候她就已经放弃缪氏这条路了。当年进缪氏的愿望已经破碎,她已经无法翻盘了。

  想到这里,杜鹃难免感叹:人和人真的是不同的。她不是李春花,即便容颜心智胜于她也不可能走她那条路,因为缪缂不是那个油坊的老头子,他爱重妻子、疼爱女儿,于美色、金钱、权势上都是淡淡,他是那样板正的一个人,更是百年难遇的端方君子。

  有时候杜鹃也会回忆,回忆她在缪家的过往。她想,其实最后的最后,她是爱着缪缂的。在缪缂发现她的心思并不动容还赏她板子的时候,杜鹃就爱上了缪缂。

  不早不晚,又太早太晚。

  她明白得太早了,爱上得却太晚了。

  杜鹃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错的,如果从一开始就错了,她不去缪家,如何能够认识缪缂呢?她觉得,自己遇上缪缂,乃是她这一生最正确最幸运的事了。

  杜鹃收回回忆,摇摇头,微微一笑。

  这一刻,好似苍天开眼,醍醐兜头浇下,杜鹃淋了满头满身,却发现大脑一片清明。

  像是灵魂归位。

  杜鹃看着缪绾,又好像不是在看缪绾,而是通过她看向远方的一个别人。她面色柔和,温声道:“不是因为缪家不好啊,是我不好。我是因为周瀛才那么做的。”只要缪家还有人,周瀛早晚有一天会知道自己那些过往。到那时,自己最后一条路也堵死了。

  缪绾看着她面上的微笑,忽然间背后发寒。

  她疯了,缪绾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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