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宿自妍 格格不入
三个人走着走着，眼见思美人已经遥遥在望了，韶光忽然反应过来，看着昭阳问道：“公主也去？”
“去啊，怎么不去？”昭阳茫然反问。
宿倾左右看看，也明白过来了：韶光是思美人的姑娘，自己是男装打扮，可是昭阳却是小姐装扮，既不是楼里的姑娘也不是恩客，若要前去恐怕引人注意。
昭阳醒过神来，却并不想单独离开，她是想着一直跟着宿倾的，所以积极想办法：“我扮成韶光姑娘的丫头可好？”
韶光眉头一跳，心道这是什么建议，堂堂一国公主给自己当丫头？！
宿倾却觉得这个办法好，抚掌笑道：“可行可行！”
宿倾说好，这件事便算是定下来了，韶光哭笑不得，只得引着昭阳去附近客栈换了思美人里丫头的服饰，与她细细讲了思美人中的规矩做派，昭阳听得连连点头，示意自己会小心行事不会露馅。
等二人从客栈出来，宿倾三人便一路往思美人去了。
***
思美人。
琢郡的思美人，不同于江南思美人的水乡风情，这里是冰城、是银装素裹的秋冬城，故而这里的思美人也浸润了冰雪的味道。
像是一位冰雪美人。
她身姿曼妙却不显情-色，好似只是画中仕女，安静贤淑、美好尊贵；她容颜昳丽而不假辞色，宛如窟中壁上画，衣带飘飘、不怒自威；她气质清冷似不善言辞，仿佛词中静女，殊不知腹有诗书气自华。
美人如斯，思美人兮。
……
宿倾站在楼下抬头上望，看这一番银装素裹，观这一出美人韶华。韶光站在她身边，微微侧脸看她，看她长睫毛小刷子一样忽闪而过，像是刷在自己心头，她想，这是宿倾面上最像女儿家的所在了。
遥想当年，她也是站在秦淮河畔思美人楼下，从戛竹舫中下来，若有所感，抬头仰看。被自己看到，看到心里，珍藏多年，不肯示人。
而今，她仍是站在思美人楼下，驻足上望，一如往昔。幸运的是，她在她身边。
有些时候，有些人，就像永远不会交汇的河，无论你多么渴望，都不会有交汇的那一天，认命吗？还是明知不可行偏向虎山行最后死不瞑目？韶光苦思冥想多年，哪怕就是刚才在码头上，她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可是这一刻却忽然间醍醐灌顶。
世上所有河流都是一体的。
地面上的，它们永远都是分离而遥不可及，可是地下，它们两手交握、相濡以沫。
正如她站在她身边，心里宁安。
……
宿倾微微抬起胳膊，韶光笑意盈腮，伸手她上他的胳膊，微微垂了头，一息之后再抬起时，却是眼波流转，风华绝代。
两人亲亲热热上了楼，思美人大堂里鸦雀无声，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三楼转角处，大堂里才重又人声鼎沸起来，气氛像是轰炸开来，刹那间席卷开去。
“那是韶光姑娘！”
“第一名妓千面韶光！”
“她挽着的是谁？”
“啊！那人肯定是韶光姑娘的入幕之宾！就是……就是……”
“我知晓！墨竹苑的宿九爷！”
“宿九爷”三个字一出，大堂里又是刹那宁静，众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世人皆知，思美人的韶光姑娘，自从及笄之年便被人包了下来，那人财大气粗，每年往思美人送的银钱不下千金。再后来，思美人里的贞娘也被人定下，细看下来，却是同一位金主。再再后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人的身份终于浮出水面，竟是邪教三友中以“冷善”著称的宿倾宿凌之，因为宿凌之出自九重天百里岛，排行第九，江湖上颇有盛名，时人敬称“宿九爷”。
自此，邪教墨竹苑邪名更甚——谁能想到，极付才名又活人无数的宿凌之，竟是青楼常客呢，果然才子皆风流吗？
风流才子，才子佳人。
跟在二人身后小丫头装扮的昭阳听见众人的议论，暗暗称奇，她不曾料到宿倾在民间是这个名声的，想着想着，心里又觉得好笑，心道这些人也不觉奇怪吗，宿倾今年才刚十五岁，再如何，也不会早熟至此啊。
昭阳一边想着一边低眉顺眼地往三楼走去。走在三楼走廊，昭阳就觉心中一静，这一层很是静谧，完全脱离于一二楼的喧嚣热闹，静得好似世外桃源一样。侍候在游廊的丫头小厮们个个垂头束手，呼吸清浅，一个稍不注意便被人忽视了去。
昭阳掩下心头的讶异，微微抬眼，就见宿倾与韶光已经在一间房间前停了下来，守门的两个小厮连头都没抬，显然已经得到主子吩咐了。
昭阳紧走两步，在宿倾身后约有半步左右停下来，看韶光敲门。
“请进。”屋子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应门声，宿倾眼角瞥了韶光一眼，见她轻轻点头，知道里面的人没错了，只是，听这过于活泼的声音，应该不是那位宿洱姑娘……
果然，一阵裙裾微响后，一个小丫头过来打开了门，小丫头先是探头看了一眼，在看到韶光的时候抿嘴笑了一下，将门完全打开了。
室内大亮。
不同于走廊上的昏暗，这间朝阳屋子采光极好，一溜儿的琉璃窗，将外面的暖阳不遗余力地引了进来；屋子里的家具都是亮色调，仔细去看，可见大多都是上好的黄梨木；几架屏风也都是素白底子，上面绣着张扬的大红牡丹。
只是这屋子的主人，却与这一切很是格格不入。
靠窗的榻上坐着一名女子，那女子一二十岁，鹅蛋脸，烟眉、柳叶眼，小鼻子小嘴，总之，五官就是奔着怎么不显眼怎么长的。她身上穿着一套铁锈红撒亮金刻丝蟹爪菊花装，暗沉沉好似中年夫人，与她面上的细嫩皮肤与年轻气息很是相悖。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个偷穿大人衣服的淘气姑娘。
只不过，这件衣服与她身上的气质却极是相和。尤其是这姑娘眼中沉潭一般的寂静无声，看得人心头发麻。
她见到众人进来，慢慢站起身来，缓缓屈膝行了一礼，慢慢站直身子，缓缓开口：“见过韶光姑娘，见过宿公子。”
这一套动作被她这么慢条斯理做下来，好像时光都被拉长了。
琢郡午后的暖阳微光在她无声无息的身子上拉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来，然后时光定格在此处，恍惚可见空气中的细小尘埃。
昭阳看看眯着眼不说话也不回礼的宿倾，再看看全神贯注看着宿倾的韶光，不晓得自己是否应该上前一步提醒一下二人。她与宿洱是熟识，早就习惯了她的性子，想来宿倾与韶光还不习……惯……吧……
“小姑娘，笑一个。”宿倾的声音慢条斯理响起，话中的内容却像炸雷一样叫人头皮发麻。
昭阳与韶光，包括暮气沉沉的宿洱与方才还活泼雀跃的应门小丫头，全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站在原地瞪大双眼大张着嘴巴看着宿倾说不出话来。
宿倾背着手，长袖一拂，走到书案前坐下，对呆站在一旁的那个应门的小丫头勾勾手指。
小丫头好似被勾了魂，就那么直愣愣走到了宿倾身边，木呆呆等她吩咐。
宿倾敲敲桌子，沉吟着说道：“天气寒冷，来道古董羹吧，你们楼里还有什么小菜，拣些新鲜可人的送上来。”
“哦。”那小丫头轻飘飘应了声，也没告退更没询问宿洱的意见，直接扭身出去了。等她出了门掩上房门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只是却不好再回去了，只能哭笑不得地吩咐厨下准备膳食去了。
这个时候屋子里的三个木头人也反应过来了，齐刷刷看向宿倾。宿倾挑眉，明知故问：“怎么？”
韶光吞回想问的话，笑而不语，她了解宿倾，虽然现下还不知她为何这般行事……嗯……上来就“调戏”了宿姑娘……可是她肯定有理由。
昭阳也在琢磨宿倾这是什么理由，不应该啊，宿倾一向尊重，怎么会戏弄宿洱妹妹？
宿洱先是面色僵硬，恢复自然之后眼中暗沉，对这位闻名不如见面的宿九爷又多了一分了解……与敬畏。
宿倾拿起桌上的书看起来，翻了两页见众人还是呆站着，便道：“昭阳，你和她聊聊。”
宿洱猛地回头，果然就看到了昭阳那张熟悉的脸，她方才竟然不曾注意昭阳的存在，自己怎么会犯这种错误？！宿洱蹙着眉回想三人进门那一刻的情景，到最后终于明白过来，那个时候，宿洱的全副心神都在宿倾身上，除了韶光是她认识的多给了一个眼光之外，剩下的所有视线都给了宿倾。
奇怪到诡异。
宿洱抬手止住昭阳的话，又转回头来去看宿倾，见他已经津津有味看起书来，好似对周围的一切无知无觉。只是宿洱却明白了，这个人有着足以碾压一切的气场，如同暗夜流光，不惧烈日灼阳。
“看着我做什么？你们好好聊聊，抓紧时间。”宿倾头也不抬地说道。
宿洱几个心下一凛，韶光左右看看，急问道：“凌之，怎么了？有何紧急之事？”
宿倾笑着将她唤到身旁，道：“已经午时末了，好姑娘你不饿吗？”
韶光失笑。
宿洱与昭阳无语至极。
只是被她这么一打岔，气氛却是温馨热闹起来了，昭阳与宿洱也省却了见面寒暄，直奔主题。
那边昭阳与宿洱在一边轻声聊着别后事情，大多是昭阳问话，宿洱简短回答。这边宿倾坐在案边专心致志看着手中的书卷，韶光坐在她身边，托腮看着她。很久没有看宿倾看书了，宿倾一直都是爱看书的，每每寻到心仪的书籍都会看得天昏地暗而不自知，什么废寝忘食、手不释卷，都不能形容她看书时的情景。
这种时候倒是方便了韶光，她可以安安静静坐在她身边，看她自成一界，不与世界同，心头的欢喜满的几乎能够溢出来。她喜欢这样的宿倾，喜欢书痴的宿倾，美好到不讲道理。
那边宿洱在与昭阳说话之际，尚能分出心神来观察宿倾的动静——虽然初见时宿倾那句话听上去不是那么尊重，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轻佻了，只是宿洱却生不起气来，她明知道自己应该生气却就是无济于事。
就这么一心二用的，宿洱与昭阳说完了分别后的情景，昭阳陷入了深思，待回神之时便看到宿洱正用那双暮色沉沉的双目紧盯着宿倾若有所思。昭阳想到方才，也不晓得如何解释，只能旁敲侧击与宿洱求情道：“宿公子为人正直，刚刚肯定不是故意……嗯……自妍，你不要放在心上。”宿洱，表字自妍。
韶光听见“宿公子”三个字就忍不住回过头来，她笑着问宿洱：“姑娘好字，不知‘自妍’二字可是取自张聿《圆灵水镜》中的‘濯缨何处去，鉴物自堪妍’一句？”
宿洱眼中闪过一抹讶异，心中惊叹思美人里的美人果然是识文断字的，口中说道：“不是，取自李曾伯的《水调歌头-佳月四时有》‘万象自妍丑，一鉴碧虚浮’。”
这次换做韶光惊讶了，尤其是在她看见宿洱如此镇静自得地说出这句诗的时候，心中忽然对她的性格有些明了了，笑容也就更深了几分——她喜欢从容不做作的女子。
昭阳心中也是意外的，不同于宿洱所想，她是在想宿倾身边的人个个都是奇人，只说眼前这个与夭夭门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担了一个虚名的青楼女子，却有着以小见大的本事。
屋子里三人各有所思，这时门轻轻响了一下，之前那个小丫头进来，笑着问道是否传膳。
宿洱与昭阳下意识去看宿倾，却见他仍是无知无觉，手上仍然呼啦啦翻着书页，两眼炯炯有神，好似守着珠宝查个数一样。二人又将视线移到韶光身上，恰好看到韶光眼中还来不及收拾起的一抹柔情，二人心头猛跳了一下，随之而来的却是翻天倒地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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