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一百零九、全非之心

窦氏一勾唇，眼角弯弯，笑颜妍媚。

        “其实想知道我是谁，也不是很难的……”她附在晗君耳边，低声道，“只要公主帮我一个忙，别说是真实身份，关于我和梁王殿下的一切，我都可以悉数告知，绝不隐瞒。”

        不得不说，她说得这些着实具有诱惑力，可是晗君并不想表现出十足的好奇，自小便生活在宫中，自然比谁都明白好奇心的危害，不聋不哑，在这里活不长久的。

        然而对方却不等她回答，转身从妆奁里拿出一直朱雀衔珠的步摇，道：“很简单的事情，帮我把这个交给陛下，我自然什么都告诉你。公主，这件事对你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晗君生出了几分同情，黯然道：“陛下尚且自身难保，如何能帮你逃出生天。”

        窦氏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语调沉郁，这也是今日来此后，她第一次闪过脆弱的情绪：“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我今年不过才十七岁，不想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而且大皇子还那么小，他不能没有阿母陪伴……我没有办法了，能有一线生机也好。”

        晗君恻然，想了想，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宫灯一盏盏亮起，蜿蜒成了一条看不见尽头的火龙。她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心里觉得无边荒凉寂寥。

        一念生，一念死，上位者以白骨为冠冕，卑下者用厮杀来存活。何得天下兼相爱，共享繁华庆永年。

        失魂落魄间，有人挡在了身前，轻声唤她：“阿罗！”

        逆着光的视线里，对方身着甲胄，高大如山，她不禁恍惚了好一阵，才在悲喜交加的情绪中抽离出来，认清了对方。

        “一时失察，冲撞了将军，对不住。”她退了一步，俯身行礼。她越是恭敬客气，就越是冷漠到拒人于千里之外。以公主的身份，万没有道理给他行礼道歉，可是她这样做了，无疑是在讽刺他的炙手可热，权势正盛。也在提醒他，他获得的一切，都建立在对她的欺瞒和利用上，她不会再原谅他。

        周筠的心如被冰雪，如蒙风霜。他不知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和动作来面对此时的尴尬。其实他并不奢求晗君的原谅，只是看着她神情萧索，脂粉不施，整个人都黯淡下去，心里说不出的愧疚难受，只想做些什么弥补一二。

        “阿罗，近来服侍的人可有怠慢，若是缺什么，你只管让我们知道。你怀有身孕，马虎不得，不然对自己和孩子都不好。”周筠搓着手，耐心地嘱托着，一面看向晗君的脸色。她的脸色只可以用平静如水来形容，不怒不怨，不喜不悲，敷衍地点了点头，仿佛不耐于和他虚伪的客套。

        “阿罗，我以为你会明白我的苦衷。”晗君无动于衷的态度，终是刺激了周筠，明知不该说破，却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你嫁到凉州才多少日子，何必为了一个外人，伤了咱们这么多年的情分。”

        周筠迫近一步，皱着眉道。

        迎接上他焦灼目光的是一抹凉凉地嘲讽，晗君终于开口说话，话语却是他从未听过的尖锐直白，他从来不知她竟然有这样的一面，温柔顿失，倔强大胆：“我一个罪臣之后，能多活一日都是恩赐，实在不敢和将军妄谈情分，所以将军也不需要和我说什么外人内人的话，我高攀不起。凉州窦慎是逆贼也好，是忠臣也罢，不是我要选的，是朝廷拿我去交换兵马的。从我去的那一天，究竟是死是活，朝廷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只是没想到，那个人对我还存了几分真心，这还真是意外之喜，不仅我还有利用价值，就连腹中的骨肉也能做人质，真好……”

        “晗君，你疯了吗？”周筠想要捂住她的嘴，宫道虽然幽寂，但是避让在墙边的宫人却一个个竖着耳朵，这些大逆的话，她怎么敢说。

        而她丝毫不惧，只是冷笑：“我是人，不是货物，我不曾负朝廷分毫，朝廷却对我咄咄逼迫。早知如此可悲，当年就该随着楚宫之人一起死了。”

        周筠觉得唏嘘，久久难言。

        他深深同情晗君的遭遇，同情她的痛苦，但还是无法理解她为何能忽然变了一个人，说出这样叛逆的话，做下如此悖逆之举。记忆中始终温柔沉默的女子猝不及防地变了模样，让他一时竟有些无法接受。

        她不该是这样，一定是窦慎教坏的，是窦慎让她变得面目全非。

        晗君对向他失望的眼神，不由得想笑。世人多重视皮相，周筠也不例外，他所恋慕的大抵是那个装作温柔懂事的信陵公主，是那个始终藏起心事，不肯多言的失祜少女，却永远不是真正的刘阿罗。想不到，那个人才是真正了解她，欣赏她真实灵魂的人。他曾说：“阿罗，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年轻女孩子不要拘束太过，失了本性。”“你和那些布偶一样的女孩子不一样，阿罗，你有主见有想法，就是不肯说出来罢了。”“在我身边，不要害怕，我就喜欢纵着你的性子，阿罗生气起来更好看了。”

        当时只道是寻常，以为这些不过是甜言蜜语，可是如今才明白，尽管过往素昧平生，但是他们的灵魂却靠的很近。

        她很想念他，却也只能想念他了。

        忽然失去了和人拌嘴斗狠的兴趣，晗君漠然地带着秋词离开，不再去理会别人的想法和态度。说到底，卑微谨慎不过是为了求个生存，可是现在她并不害怕这些。

        “公主，您方才……”回到殿中，秋词才放开胆子，对晗君道。

        晗君明白她的意思，一面卸着钗环，一面慢慢说：“我并非无端生事，实在是他们逼人太过。你别怕，如今我和腹中的孩子还有利用价值，就连太皇太后都不会轻易动我。他……”说这句话时，她的气息停顿了一下，好像哽住了一般，“他在宫中耳目众多，若是我和孩子有事，他便再无顾忌……”

        秋词知道，晗君又被戳中了伤心处。大王与公主的恩爱秋词看在眼中，陡生变故谁也未曾料到，公主就算不说，可谁又能体察不出她的哀伤和思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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