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夜话(2)
位于长安城东一角的骁骑将军府早已修缮完毕,他们夫妻二人早在几日前就搬入了新的宅邸。初冬庭院里,一切陈设都是全新的,照了女主人喜好的样子,楼阁外都用长廊环绕,月白色圆润石子铺地,愈发显得庭院内宽阔明净。
天气还未彻底转冷,深深庭院之中弥漫着一股稀薄的夜雾,潮湿阴凉,沾在正穿堂而过的赵豫戈衣摆上。
近山提着一只羊角宫灯在前面为他引路,他暗道,今儿将军回的晚了许多。
到了北屋的门口,照例还有守夜的侍女嬷嬷未睡,几人急忙点了蜡烛张罗着要给赵豫戈准备盥洗之物和换洗衣物,屋里一片黑暗被驱散,外间里明晃晃的一片。
赵豫戈坐下来把外衣一脱,随手扔在一旁的一张金丝楠木的矮几上,人就大大咧咧盘腿坐了下来,侍女连忙递了茶上来,他喝了一口,道:“夫人呢,可睡下了?”
安静了半响,也没人回答。
近山连忙推了推低着头不说话的平疏,甩了几个眼风过去,她这才闷声道:“夫人等了许久也没见将军人,睡下约莫一个时辰了。”
声音里还有些忿忿不平。
赵豫戈眉头一拧,他正不痛快着,好啊,现在连她的一个侍女也敢明里暗里向他表达不满,在这和他叫板呢。
他冷冷扫了平疏一眼,对陈嬷道,“嬷嬷,罚她三月月钱,让她长个记性。”
陈嬷嘴上连忙应是,瞟了一眼平疏这婢子,颇为不懂事,也不能怪她了。
这几日将军夫人闹成这样的关头,谁还敢上去惹他不快?说起来,今日将军罚的还是轻的。
平疏嘴唇抿着,心中暗恨,一句话也没说。她就是气不过,将军这几日来,莫说午膳,有时就是晚膳也不见人,让四娘子一个人守着一桌子热腾腾的菜,等到一丝热气也无。如今倒好,沾了一身不知道哪来的脂粉气,混合着浓烈的酒气回来了。
赵豫戈看着这一屋子的人杵着,心中烦乱,又道:“这不要人了,你们都下去罢。”
众人屈身应是。
待到人都退了出去,赵豫戈自己到耳房沐浴,坐在浴桶里,齐腰的坚韧墨发在水里混成漆黑的一团,就仿佛他此时心绪,剪不断,理还乱。
他的表情一片沉凝,好像在思索着什么,又好似并无波澜。
……
此时里间里徐云期迷迷糊糊睡了一个时辰,陷入深梦,在梦里她一直在跑着,四下里狂风怒号,风割在她脸上,犹如利刃,逆风而行,吹起她身上的狐毛斗篷,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掀翻。
她好像还是回到了西北的那个林子里,被什么人追着,没命地跑,没命地奔,一步一个脚印,陷进雪地里,一双鹿皮小靴不知何处破了口子,让雪水渗进来,无孔不入,双足毫无知觉。她跑得气喘吁吁,吸进去的空气都是冰寒彻骨,让她心肺发疼,只感觉整个人就要死过去一般。
跑了不知道有多久,她奄奄一息,方才看到前面柳暗花明,出现一块空地,空地上还有几个人,居然都是赵豫戈的那几名近卫,还有他从前的下属林原。他们身穿黑色甲衣,戴盔帽,跟在银色盔甲的赵豫戈后面。
他背对着她,背影仿佛山岳。
梦里的她见到赵豫戈,一颗心落到了实处,浑身筋疲力尽,仿佛得救般,喜极而泣。
背对着她的赵豫戈身形高大,却好似不知她在逃命。他手里拿着弓箭,好似正在瞄准前方的什么。是在围猎吗?还是要射杀突厥人?她视线移过去,白茫茫的一片雪地上,一个石青色衣袍的男子孤身而立,他背脊挺直,乱发飞舞,半盖着一张清隽面容,手里还抱着一把古琴。
这男子不是晏昔又是谁。
他面不改色,云淡风轻般看着那支决定他性命的箭矢。
赵豫戈的箭极为厉害,几十米外也能一箭穿心,徐云期一清二楚,随即大惊失色,想要出声大喊让他住手,可喉咙里似火烧,什么都喊不出来,好像被人死死掐住了一般。
原本背对着她的赵豫戈这时却突然回头了,他目光一眼就锁定了她,棱角分明的脸上朝她露出一个微笑,好像在说——
你且看着吧。
不过片刻,他又回过头去,她眼睁睁的看着那支箭从赵豫戈手里飞射出去,势如破竹,一箭便刺穿了晏昔的胸膛,留下一只触目惊心的箭羽露在外头。他伤口的血奇异般的喷射而出,足下雪地被染得猩红,宛如雪地里盛开的一朵罂粟,让她浑身颤抖。
她肝胆欲裂,一颗心好像瞬间被什么东西凿穿了,随即整个人颤抖着,扑通坐倒在雪地里。
“你不要杀他!…”
她终于大喊了一声,梦醒,猛然坐起,额头冒着豆大的冷汗,一滴流到眼角处,刺的生疼。
原来只是个梦……
徐云期心里一突一突的,看向梨木四角大床的织金薄纱帐外,透进来几缕昏黄的光,却是窗边的烛台上点了蜡烛,窗前隐隐约约立着一个背影,肩宽背阔,望着窗外。
她拉开纱帐,看清楚赵豫戈的背影,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方才那个梦来,面上一片惨白,胸腔里一颗心快要破膛而出。
她等了一会儿,窗外的风瑟瑟吹打着没上拴的窗页,扑棱作响。
她见赵豫戈还站着未动,掩下方才的惊心动魄,出声道:“欸,你,大晚上的,不去睡觉,站在那里做什么?”
他这才回头。
赵豫戈见她一张巴掌大的脸被发丝盖了一半,好似笑了一笑,走到床边坐下,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道:“你倒是说说,欸是谁啊,嗯?”
徐云期这几日还在和他赌气,没想到他此时却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贴了上来,她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乱糟糟的一团,下意识将脸一侧,躲过他的手,道:“我劝你还是少喝一点,回回喝了酒就跑到我这里来发酒疯,你要是不倦,我都倦了,劳烦你去侧屋自己对着自己撒气去吧,我今儿累的很。”
虽说是怀着几分央求他放人的私心,不过说到底也是等他用饭、归家等了许久,把庭院看了个穿,总等等不到,一个人坐着吃那十几道摆到食案对面去的菜,味同嚼蜡。
她有几分的心灰意冷,只有自己知晓,不提也罢。
说罢又把被子一扯,想回去继续睡。
赵豫戈低低笑了一声,眼中却无醉态,摇头道:“侧屋无人好相拥而眠,夜里冻得睡不着,我日后都不去了。”
他手里突然用力扯住那条锦被,不让她拿走,像是孩童抓了个玩具在手里不肯撒手,不依不挠凑近道:“说,哪有人名字叫欸的?”
徐云期心里怦怦乱跳,只装傻应付道:“你是赵豫戈,赵郎君,行了吧。”
他盯着她一会儿,随即摇头,“你知我不是要听这个。”
他凑到她耳边道:“唤我夫君…”
声音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在她耳边扫过,麻痒的感觉在耳廓上一寸寸泛开。说着他就将她缎面寝衣的大袖往上卷去,手里握着她一段藕臂,滑腻非常。
这一凑过来,说了话,徐云期闻到一股浓烈酒气。他的乌发刚洗过,此时散散地束着,不过发丝一旦沾上气味,一时半会儿便难以洗去。一股留在上面的女子脂粉之气窜入鼻间,熏的她心里一阵阵发寒,只觉得,他们二人如今居然已经到了如此田地。
这分明是风月女子才会用的香。
她哪里还不明白他今夜是去做了什么,她早该料到的,只是未曾想来的如此之快。
自己在家中左等右等,他却…一瞬间心里发紧,好似被什么东西给攥住了,眼里蓄着泪,猛地把他往外一推,道:“少来碰我!”
赵豫戈没设防她突然如此,见她眼角含泪的模样,一张素白小脸被如藻墨发一衬,如今看来,倒好似他方才在庭院中穿行,沾上的那一身寒露,又似地上凝的一片月色,皎洁无暇,冷香扑面。
他揽过她,道:“怎么了,我不过是逗你两句,何至于此?罢了,我不说也就是了,欸也好,什么都好,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徐云期心里恼恨,眼泪簌簌掉了下来,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转过头去面朝里,留了一个背影给他。赵豫戈凑过去看,她的眼泪顺着眼角蜿蜒滑落,落到寝被里,无影无踪,他急忙用手去拭,一手冰凉。
他顿时六神无主,他是最见不得女子垂泪,半响,叹道:“你快莫哭了”
他一颗心被揪在了一起。
缩在被子里的人泪意却无法止住,只断断续续低声道了一句:“你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这句话说的毫不客气,赵豫戈出身显贵,自小便是人上人,不论走到何处,无人不前倨后恭。就算是那个名义上的继母,尽管心中恨得想把他抽筋扒皮,表面上也未曾敢如此对他。他只觉得,他在这个女子面前,快要低到尘埃里去了,万事都依着她,才会把她惯的无法无天。
他心下恼恨,又添了失望,方才她在睡梦中喊的那句“不要杀他”他不是没听见,也猜到她所梦为何,只是不想表露,怕伤了二人如今已经岌岌可危的那一点情分。
此时,他却再也忍不住了。
一手狠狠握住她的一只手臂,迫使她望着自己,“你还要为了一个孤魂野鬼和我置气,是也不是?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她眼圈还肿着,只是盯着他。
赵豫戈心中电光火石,想起许多,他再过两日就要南下了,禁卫军里,都是世家出身的高门子弟,整日里喝酒打诨,无人有战场杀敌之能,整个大梁朝,也只有拿肃王府和吴家顶事。这一趟,十分凶险,更何况,他那个兄长如今正在从蜀地赶回来的路上,不过,他却没有直接马不停蹄往长安赶来,而是留在了建安王的地界,迟迟不动。
赵辅陵意欲何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他想到此处,更觉得人世间只有在此帐中,在这个女子身侧,才能寻得片刻安乐。
赵豫戈心中一叹,见她眼圈泛红,又有泪淌了下来,有片刻心软。不过他心中实在沉痛难当,怒气未消,只道:“我把一颗心都掏给你,恨不得剐出来给你才好,你还待如何?”
徐云期自小也是徐府的一颗掌上明珠,平日里除了兄长说几句,还未被人如此呵斥过,更何况,还是这个她已心生依赖、毫不设防之人,被他这么一说,淡红色的唇瓣一抿,眼泪更似断了线一般,扑簌簌往下落,梨花带雨,君望之生怜。
她哭得气息紊乱,抽噎了几声,断断续续道:“谁要你的狗屁心!”
赵豫戈被噎了一下,她似嗔似怒,眸光潋滟,顿时让他满心怒火去了一半。
什么叫英雄难过美人关?
徐云期想起他身上的脂粉味,更是心中发寒,疲惫不堪,道:“你既然这么恨我,那我明日走就是了,省得耽误你的好事,去外面鬼混…还要顾及我,洗澡换衣来粉饰太平,当我不知么?”
赵豫戈愣住,片刻才回神,望几眼徐云期面上,道:“什么好事?我不过是喝了几杯,连女子的衣角都未碰。再说了,今日练兵出了一身湿汗,我怕熏着你。”
徐云期不说话,只抿着嘴唇,美目看向别处。
“你要是不信,大可去问房奎他们。”
徐云期瞥他一眼,狐朋狗友,狼狈为奸!
赵豫戈见她收住了泪,只有几滴还晶莹的泪珠还挂在她精巧的下颌处,他心中怦然一动,俯身下去将脸颊蹭着她柔滑的面颊,那几滴泪顿时消弭了。
他低笑,果然如此,这世间但凡是个女子,就没有不爱拈酸吃醋的。
“阿云…别和我闹了。”
她不动,眼里已经有几分动摇,被他抓住了双肩,细细吻在她玉白颈项上,他缓缓道:“我后日就走了。”
这一待,怕是要尸山血海里翻滚两三月才能回,哪能有此时美人在怀惬意销魂?安乐窝待久了,他倒真是十分希望,大梁自此以后便是太平盛世,万世不竭。
徐云期一愣,没想到会这么快,两人日夜相对,就算时有争吵,也早已恍若一体。乍听他要走,心里难免生出几分不舍来。就在她出神之际,一双带着凉意的手早已游走上来。
她眼睛一闭,算了,由他去吧。
赵豫戈埋首在她发间,只觉得对着她,有再多的气也无从发起了,原本换了任何一个人,要是让他恼恨至此,他早已一刀过去生劈了了事,可面对这个白玉做的人儿,别说动粗,就是骂一句都舍不得,骂的是她,自己心里还要抖上三抖。
恍惚之间,他甚至觉得,是他杀孽太重,亦或者是上一世欠了她一条命,所以这一世,要在她身上把冤孽偿清了。
他俯身,在那股巅峰之感袭来之时,他浑身战栗,终于长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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