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夜话
长安城中,八街九陌,行人车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此时天边一轮红日还未西沉隐没,他们几人才从练兵场里出来,打马而过,马蹄声踏踏作响。
几人身上锃亮的银色甲衣,引人注目,平添了几分招摇过市的意味。
恰是此时,路过一座雕梁画栋的小楼,几盏无骨花灯挂着,女子莺啼似的嬉闹声断断续续传来,听得人浑身酥软,马都骑不稳。
一行人当中有人被勾了神,喊了句:“练了一天的兵,一身的腻歪劲儿,不如入内松快松快?”
行伍之人,刀头舔血,最是知道今朝有酒今朝醉这个道理。这一提议正中下怀,众人纷纷叫嚷,甚好!
正准备下马入内的齐崛忽然勒马,见一人还立在原地,喊道:“谕之!愣着做甚,又不去么?”
齐崛出身齐国公府,和赵豫戈二人官职相差不大,又比他大上几岁,故也不客气,以兄弟相称。
身后一个满脸鬓须的魁梧青年咧嘴一笑,“嘿,齐兄,你是未见,三哥今儿脸上就和抹了炭一样,黑的吓人。如若不知,还以为是新嫂子给了他什么苦头吃呢!”
说话的这人名叫房奎,自小和赵豫戈一块儿长大,留驻长安,如今他回来了,几人又打成一片,说话无遮无拦。
赵豫戈瞥他一眼,这厮,还真是让他说对了。徐云期这几日来,摆着个冷脸看人,无论他怎么低俯作小,都无动于衷。
还把里屋那张榻搬到侧屋去了,让他一个人天天睡冷被寒裘,辗转反侧,睁着一双眼睛,一夜难眠。
看这架势,她是非要逼他将人给放了。好!当真是好得很,他偏要看看,是谁能硬得过谁。
齐崛哈哈一笑,上去要扯赵豫戈的缰绳,道:“少废话,走!自从你回了长安,我等还未好好聚过一回。”
赵豫戈正要推辞,才说了一句,房奎笑嘻嘻又道:“三哥家中如花美眷放着,酒也喝不下去了!当真是羡煞旁人,赶明儿我也让家中张罗娶妇…”
几人笑闹起来。
赵豫戈眉头一皱,眼前晃过一张香腮芙蓉面,云鬓松散,目若点星,表情却是冷冷地看着他。瞬间,旖旎散去,他浑身涌起一股躁意。
愈发觉得这几句话是往他心口刺。
这一激之下,他扫房奎一眼,冷冷道:“就你话多,欠收拾是吧。”
房奎见他如此,挤眉弄眼嘿嘿笑道:“三哥,不会真让我说中了吧?”
赵豫戈啧一声,一马鞭打在他腿上,直让他嗷嗷叫唤。
打了几鞭子,房奎纵然皮糙肉厚,也免不了高声告饶:“三哥,欸三哥!你饶我这一回,我再也不敢了!”
几人哄堂大笑,赵豫戈这才把马鞭一卷,放了他,往里走去,道了句,“走罢。”
房奎见他居然转了性子,居然答应和他们上楼去,这可不是喝酒那么简单,今夜,铁定是要包人过夜的。
他挠了挠头,随着几人进去,怏怏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倚蝶楼里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及目望去,人人都带了一副朦胧醉眼,当真是长安最安乐的逍遥之地,据说是黄金销不尽,美人如浮花。
管事认得齐崛,看见他前来,满脸堆笑,迎了他们上楼,众人落座,不一会儿,雅间里就响起了丝竹之声。四个罗裳美人,含羞似怯,手舞琵琶琴筝,乐声咿咿呀呀灌入耳中,好像某种无形的美酒琼浆,在头脑里晃晃荡荡,让人眼前只剩下这一片纸醉金迷,全无了半点忧恼。
相比其他世家子弟,那些风月场里翻云覆雨的常客,赵豫戈甚少涉足,他盘腿而坐,倒显得格格不入。几个美人被他浑身生人勿近的煞气镇住,没一个敢上前往他身上贴,只是在案前给他烧茶递酒,暗送秋波。
他实在英武非常,五官犹如刀刻,直让人偷偷用眼角几点潋滟的余光打量他。
神态沉醉般听罢了丝弦,这几人开始原形毕露,揽过美人,要人递酒取乐。
齐崛望了几眼身侧的赵豫戈,见他还低头一个人喝着闷酒,眼睛里飘忽不定,不是在走神又是什么。
齐崛推了他一把,对郭训通和房奎身旁的两位美人抬了抬下巴,道:“你们二人,净围着那两个糙人作甚,来!”
他用力拍了拍赵豫戈的肩,笑道:“今儿你们谁能把这位赵郎给灌倒了,本将赏绢帛十匹,如何?”
赵豫戈一愣,笑道:“我已然有些醉了,用不着她们灌。”
房奎和郭训通正搂着美人嘴对嘴喝着酒,她们忽然被唤起,二人顿时大为光火,作势嚷道:“齐兄,你可不能厚此薄彼!”
不过他们两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嚷完便哈哈一笑,扯了一个女子近前。房奎更是来劲,道:“美人,去,莫让我三哥独个在这儿喝闷酒,待你灌倒了他,我们替你抬了他到后头厢房去,明日一早再放他回去!”
那两位美人一听,杏眼在赵郎身上流转,立即垂下绯红的脸,娇声应了。时近腊月,雅间里燃着银丝炭,暖意盎然,几个女子穿的极少,腰肢绵软,似若无骨,月白色细纱罗裙,露出足尖一点银红缎面绣鞋。
赵豫戈酒入愁肠愁更愁,此时抓心挠肝,脑海里净是一双明亮眼瞳,她素白如三月梨花的侧颜,挥之不去。他哪里还有心情起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来和他们一块儿鬼混的。
那身量娇小的美人十指纤纤,涂满红色丹蔻,额头贴着金箔花钿,坐到赵豫戈身侧,递上来一杯酒,垂下眼好似不敢看他,糯糯道了一句:“奴家初涉风尘,慢待了郎君,郎君喝了这一杯,权当是奴家给您赔罪。”
声音倒是清婉,不带腻歪的俗音,想来是新人。
赵豫戈审视她一眼,犹豫片刻,周围几个同僚又嚷起来,他无法,只好接过,仰头喝下。那美人见他接了酒,更是面红如火烧,垂下头去。
一旁的齐崛看得哈哈大笑,心道谕之这小子,白长了一副好皮相,喝杯酒扭扭捏捏,简直是在西北待成了个泥人和尚。
齐崛扫了一眼那美人,见她面容精致,举止蹁跹,不像风尘之人,有意替赵豫戈找些话头,便笑着问了一句,“美人唤作何名?家原在何处?来,和我们赵郎说说罢。”
那美人垂首,只是轻轻答了一句:“奴家姓顾,名唤芸娘,益州人士。”
这美人我见犹怜,明眸楚楚,众人都愿和她耗上几句,郭训通咦了一声,道:“益州,蜀地来的,那可真够远的。”
芸娘一双水眸抬起,却是盈盈然对上了赵豫戈投来的目光。
他如鹰隼一般的深眸有片刻的恍惚,怔忡几秒,不禁问道:“云?是哪个云字?”
芸娘见他盘问自己闺名,脸颊绯红,略微垂首道:“回郎君…是芸草的芸。”
赵豫戈陷入思绪当中,片刻后才点头,哦了一声,随即看她一眼,淡淡道:“这儿不用你了,你自去吧。”
那芸娘没料到他态度冷然,娇唇一抿,眼看就要下泪。
赵豫戈便已转头朝齐崛道了一句:“齐兄,我突然想起一要紧事,耽搁不得,这便走了,我们兄弟几个,下回再叙吧。”
房奎一瞪眼,急了,道:“三哥,怎么这就走了?我可不依,今个儿哥几个说好的不醉不归!”
他话还没说完,赵豫戈已经走到了门槛处,黑色缎面马靴抬起,回首道:“今夜酒钱我结,你们敞开了喝。”
说完,人就没了影子。
齐崛见他一溜烟便不见了人,起身追去,匆匆下了几重阶,追到门外,赵豫戈正从马奴手里接过缰绳,孤月高悬,他侧身抚摸着玄色高马的鬃毛。
他心中一定,喊了一声:“谕之,慢着!”
赵豫戈回头,见是他,无奈笑道:“齐兄,我今儿是真喝不了。”
齐崛摇摇头,目光一定,道:“我问你,你小子今夜跟失了魂似的,所为何事?”
赵豫戈一愣,还未答话,齐崛已经接口道:“要我猜,你新婚燕尔,无非是少年意气,为了情这一个字伤神,是也不是?”
他急忙否认,他道:“齐兄,我都有分寸,只是这地方,实在不适合我待。”
齐崛畅然一笑,拍了拍他手臂,道:“我知你不日就要南下,这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事,你还为一个女子分心?你胆子够大的啊!女人嘛,哄一哄就算了,要是实在不识抬举,等你立了功回来,别说升个上将军,就是将来肃王世子也做得,到时候天下什么样的佳人没有?偏要认这个死理?这儿喝一晚上闷酒?”
“听我一句劝,动了太多心思,把自己整个人折进去,那是得不偿失。”
赵豫戈眼中一黯,沉默不言。
齐崛扫他一眼,也不知他听进去了几分,又道:“当初我和你一块儿在韩老将军手下待了几年,又被调回,如今在长安,能说得上话的兄弟没几个了。你小子,可不要给我死在南边儿。”
他一顿,看了看四周,随即两人走到街边一条阴暗小巷,此时夜色浓重,街上车马之声都听不见了。
齐崛方道:“我告诉你,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你以为只有建安王那一位么?”他嘿了一声,笑道:“我看啊,那几位李家的,都脱不了干系,他们能忍住不趁乱掺一脚?”
赵豫戈眼中墨色翻涌,他也有所预料,只是点了点头,谢了几句,又道:“乌合之众而已,齐兄,待我北归,今夜的酒,你们还要记着朝我讨回来。”
齐崛话说到这份上,也算是仁至义尽,他见赵豫戈神采飞扬,毫无惧色,握拳砸了砸他胸口,道:“好!那我就等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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