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霸道王女和她的小娇夫(19)
连云十三城,藏城。
篝火中燃着的焦木发出微弱的噼啪声,火光驱散了三尺之内的黑暗,却又被更为浓稠的夜色紧紧包裹住,宛如一颗黯淡的星辰对上无边无际的夜幕,渺小至极。
借着篝火的微弱光亮,勉强可以看清火堆旁两个人的样貌。
盘坐在地的女子鼻梁高挺,五官深邃,摇曳的火光打在她脸上,更衬得五官犹如刀刻斧凿般英气。
正是段家十一,段白野。
她抱着一把七尺红缨枪徐徐擦拭着枪身,乌黑浓密的长发用红绸高高束着,长眉斜插入鬓,麦色的肌肤上沾着未完全洗净的血污。
被藏城夜色笼住的段白野没有戴簪盘发,这个及笄不久的少女一席银甲席地而坐,身旁是篝火,眼角是血痕,她先是这孤城最后的守将,然后才是女子。
父亲带兵诱敌,鬼哭峡本该已成合围之势,这理应是一场燕国对齐国的大胜。
段白野不知道发生了何等骇人变故,鬼哭峡之战,段家儿郎,她的兄长阿弟皆战死于峡内,尸骨无存,父亲的头颅被齐人悬于阵前,七万将士埋骨鬼哭峡。
随后,齐人如有神助,连攻数城,所到之处均是尸山血海。
战争的血盆大口仿佛永不饱腹的贪婪深渊,不过须臾,齐兵便将近藏城,一时间,藏城上下人心惶惶。
起初,燕军出城还击数次,拒不降齐。
此举惹得齐军主帅勃然大怒,放言取下藏城后,允手下兵卒掠城三日,百无禁忌,以屠戮百姓为犒军奖赏。
段白野憎其心思歹毒,却也明白,藏城易守难攻,城内军屯兵卒不少,只要发信求援,待到援军赶来,可藏城之困。
可是,段白野却怎么也没料到,别说援军,连该来的粮草竟也隐隐约约断了。
人心之懦萌生的猝不及防,先是将弃城而奔,官弃民而逃,后是齐军围城,彻底将藏城困做了孤城。
段白野看着陷入恐慌的藏城,眼中莫名浮现笄年之时,父亲看着她盘起的长发叹气——
宝珠当为我家麒麟儿,可叹却是女儿身。
宝珠是她的乳名,今后怕是无人再会如此唤她了,段白野抬手抹去最后一滴眼泪,一把将插在乌云堆髻上的玉簪拔下,掷之于地。
她是段家十一,她应有段氏风骨!
段白野披甲束发,带着段衡山留给她的百数卫兵,杀逃将,手提人头入军屯。那烈马红枪的女子看着无数双惶惶的眼睛,话语铿锵——
[景合十年,我祖父段定海率军平黎城之危,重伤而亡。]
[景合二十五年,我三祖父段定疆、三祖母穆秦武奉命死守千岩原,战至力竭而亡,半步未退。]
[泰安四年,我二叔段横岭战死白渡坡,箭羽满身,至死仍持刀而立,不曾闭目,不曾跪地。]
……
[段家的血,浸在北境的土里数十年,从不曾有一日,从不曾有一人,因刀斧加身而退,段家百年,从无降将,段十一亦然!]
段氏满门,可为国尽忠,可为君效死!
[我段十一,愿同诸位共进退,同生死!与诸位,死生不弃!]
那日,残阳如血。
天地间仿佛只剩一个银甲赤马的小将军立着,她像一柄刀,亦像一把枪,她像大燕军人本该立着的脊骨,万物难折其锋芒。
段氏风骨,扎根在北境,不敢或忘。
临危受命的段白野这一守城,便守到存粮将尽。
段白野擦着她的□□,一言不发,身侧篝火那微弱的光亮根本驱散不了大燕沉沉的黑暗,援军杳无音讯,藏城上下已至穷途末路。
正此时,跪坐在她身侧的哑女将一碗热汤递到了段白野面前。
碗中雾气腾腾的肉汤有些清,却散发着令人难以抵御的香气。
或许在莺歌燕舞的燕京,这油花都不见几朵的肉汤算不得什么,可对于粮草殆尽的藏城,已是美味佳肴。
段白野接过汤一饮而尽,腹中的饥饿退去了些许,却不住的反胃。
诱人的肉汤充斥在段白野口腔中,对她而言却犹如饮血,那存在于想象中的血腥味舔舐着她的味蕾,令她胃里翻腾。
这是马肉汤。
亦是她的爱马赤麟熬成的肉汤。
大战在即,粮草已断,援军未到,段白野心里清楚,她能用计诈退齐军两次,却不能拖住一辈子,齐军的耐心已然到了极限,再无拖延的可能性。
一旦士兵饥肠辘辘,如何能与齐军抗衡,段白野便下令,杀战马充作粮食。
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战马战马,已是经年的战友,谁也下不去这个手。段白野一眼便看出了众士卒的迟疑,她只是吩咐亲卫牵来了她的赤麟。
赤麟是她昔年的生辰礼物,她亲手将它养大。
赤麟有一身漂亮的毛皮,那是如血的红色,当它奔跑时,仿佛一团火烧云,将天地都甩在了身后。
她真的很爱它。
段白野环住赤麟的颈部,轻轻顺着它赤红的皮毛,那马儿也亲昵的朝她蹭了过来,欢快的打着响鼻。
下一秒,雪白的匕首插进了血肉。
段白野紧紧环着赤麟的颈部,刀刃切开了它的喉咙,它没有退路,她同样也没有。
都说马通人性,赤麟受痛之下却未扬起前蹄,反而双膝一跪,用那黝黑的眼睛看着唇色泛白的小主人,留下一滴眼泪。
段白野搂着赤麟,一滴泪也流不出来,段将军,必须身先士卒。她脚下踩着大燕的土地,身后站着大燕的百姓,她一步也不能退!
慈不掌兵。
篝火旁。
段白野生生压下反胃,将碗随手放在地上,开口道:“芳茝,我当初应该送你回家乡去的,如今倒是拖累你了。”
往日小十一那清脆的嗓音早已被北境的疾风磋磨得沙哑,却带着种苍茫的美感。
名叫芳茝的哑女闻言一愣,猛地摇了摇头,神情坚决。
她绝对不会离开,从她救下她开始,芳茝绝对不会离开段白野。
段白野,是芳茝此生的光。
她本是坊间最善音律的女儿,一朝沦落污泥,就此枯萎凋谢之时,那个独一无二的小将军朝她伸出了手。
芳茝不信神佛,从此却为一人日夜祈祷,望上天垂怜,保佑她的将军万事顺遂。
或许上辈子她是一只丹鸟,今生依然追逐着她的光,她只想跟在段白野左右。段十一要孤身扛起藏城,芳茝便陪她死守。
“如果……”
藏城是否已为弃子,段白野不知。
身处死局,芳茝却丝毫不怕,她不能说话,只好抱起身旁有些磨痕的琵琶,玉指轻扫,打断了段白野未说完的话。
琵琶弦声铮铮,起于微末,促急而转,似有金戈铁马之音破空而来,摇曳的篝火映在芳茝秀气的脸上,莫名镀上一层挽弓射月的凌厉。
是《平章公主入阵曲》。
段白野几乎瞬间听出来芳茝所奏为何。
平章长公主赵清宁,骁勇善战,十三岁掌兵,战功显赫,后临危受命,封镇国公主入朝,帮扶幼弟稳固朝局,声威日显。其弟赵匡祯忌惮其功高,平章长公主交权而退,从此隐于山川,云游四方。
因长公主貌俊美,为阵前慑敌,戴凶兽朱厌面具,战无不胜。平章长公主踏平阴烛山脉,曾言,日月所照之下,皆为我国土。当时名士为其所震,作《平章公主入阵曲》,入阵为战,曲有金石之音;朱厌为凶,弦有兵戈之意。
琵琶声急,不再是京中最钟爱的颓靡,而是北境孤寂的血色,声声入耳,声声入心。
压在月色上的黑云被这嘈嘈切切的琵琶声一震,陡然一散,露出黯淡的月亮一角。
段白野不再说话,她听着芳茝指下铿锵的入阵曲,握紧了手中的长/枪。此时月辉所照,皆为大燕国土,即使藏城无援,段十一亦是寸步不能让。
芳茝想说的话,她明白了。
相比起藏城的一片夜色肃杀,此时燕京的二皇子府灯火通明。
顾玙抄起手边的描青瓷盏就往地上一砸,旋即咆哮道:“不是说好的三城吗?!怎么一眨眼就成了五城,齐狗真是欺人太甚!”
连云十三城取其三换段家的兵权,顾玙不觉得亏,可齐人临时变卦就不一样了。
大燕连破五城,齐军还不肯罢休。
二皇子被狠狠地摆了这一道,气得青筋暴起,他虽长的最不肖燕帝,这摔杯砸碗的德行却学得极好,一时间,房内素来巧言善辩的幕僚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一旁坐着的长须儒士施施然开口道:“齐国狼子野心,见利忘义,撕毁盟约也属正常,相比起来,隋珠公主入北境这个变数更大,她不是凡俗庸人,怕是得时刻提防其搅了殿下的大事。”
“我也是如此想的,隋珠心眼多,难保不会从细枝末节找到我们动的手脚,我已吩咐陈守途,如有必要,一定不能让她活着回京。”
缓过神的一小幕僚恭敬道:“殿下说的极是,只是在下总有些担心,隋珠公主乃南林一脉,聪颖过人,此时赴边,会不会有惦记兵权之嫌?”
“且不说她幼时体弱,后虽养好了大半,底子终究薄弱,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哪有半分像南林府那老妇。”想起名满燕京的病美人七皇妹,二皇子露出轻蔑一笑,摆了摆手不屑道:“再者说,顾瑾玉哪怕读过几本兵书,终究不过纸上谈兵,北境有陈守途镇着,她想都别想伸手去摸兵权。”
见二皇子作态,众人便连声附和。
比起北境兵权之争,渠州赈灾不过小打小闹,顾七公主这个女儿家怎么敢伸手去碰。
真正让二皇子头疼的,始终是与齐国那场冒险的交易,陈守途拿捏住段横山兵权的信件一日不到,他便一日难放下心来。
顾玙阴恻恻的想,等他得继大统,一定要让背信弃义的齐狗付出代价,至于此时此刻丢失的五城,不过是他忍辱负重的代价。
要怪只能怪那些贱/□□气不好吧,顾玙看着半遮半掩的月色,心无波澜。
翌日。
燕京城外泛舟游园,品茶弹琴,一派士族的矜贵雅致。而连云藏城,城墙上一片箭雨刀光。
天是白茫茫的,藏城的墙却是红色的,血漆在褐色的墙砖上,越发黏腻。
温热的城墙如果是鲜活跳动的血肉,那登城梯上便是扎在这血肉里的水蛭,齐军像豺狼一样攀上高墙,举起屠刀。
军鼓声震。
满身血污的段白野手持长/枪,抹了一把脸颊上的血水,她抿了抿干透的嘴唇,鼻腔充斥着一股刺鼻的异味。
那是尸山血海的味道。
混着尘土血腥裹着火油点起的浓烟,窒息且压抑,那绝望的异味争先恐后往她鼻子里钻,段白野恍若全然不知。
她握着血色斑驳的枪跃步一个回马枪,银色的枪头干净的贯穿了对方藤甲下的身躯,她旋即一脚踹开断气的齐兵,转身又陷入厮杀。
兵戈相交,血肉横飞。
不论齐人燕人,杀红了眼,便再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柄柄麻木的刀剑,他们拼杀在嘶吼之声中,直到刀断人亡。
红披小将冲在前头,横枪一扫,生生抽得数个的齐兵跌下城头,不待她喘气,一支羽箭猛然破空而至,正中她的右腹。
藏城弹尽粮绝,已无弓箭,可齐军有。
段白野被箭势一冲,当即吐出一口血沫,齐兵见状,持刀欺身逼近,竟想趁机围杀她。
不料那煞星中了箭竟毫无知觉一般,不退不逃,提枪一绷瞬间压退正面的齐人,只见那个束发女将吊枪反刺,直直捅穿了身后的齐兵喉咙,再连取数人性命。
血溅在脏污的银甲上,恍若杀神。
“随我诛杀齐贼!”
段白野举起长/枪振臂一呼,燕国士卒顿时喊杀声震天,士气大振。
“杀齐贼!”“杀齐贼!”
藏城已入穷巷,城中上下的士气却未见颓唐。
哪有凡人不怕死,可狼烟血雨中,将既愿同生死,卒自然愿意为之效死。
[守城安家,守的是身躯之后的大燕河山,是羽翼之下的大燕百姓!]
段小将军说得好,他们生是大燕的军人,死当为大燕之军魂!
燕国明月所照,寸步不让,寸土不让!
城楼上战鼓轰隆作响,燕军浴血奋战多时,竟愈战愈勇。
见势不对,齐国主将当机立断,拉弓射杀了击鼓的士卒,鼓声骤然一顿。
一鼓作气,再而衰。
他要的就是压住燕军的士气。
不曾想,微弱的擂鼓声再次响起,接着,那鼓点一声高过一声,直至藏城城楼上,再次响那震人心魄的鼓曲。
那是一双羸弱白皙的手,是芳茝拨弄琴弦的手。
她褪去一身红妆,踩着尸山,踏过血海,跌跌撞撞爬上刀光剑影的城楼,举起了那千斤之重的鼓槌。
咚,
咚咚,咚咚咚咚——
战鼓再次响起,激昂的鼓点急促而震撼,它回荡在藏城上空,仿佛一只宁死不肯落地的苍鹰。
她本是坊间最善音律的女儿,《平章公主入阵曲》,可为琵琶语,亦可为鼓曲。
将军,芳茝为你擂鼓,愿将军入阵杀敌。
那素来纤弱的女子,却一点一点,敲出了金戈铁马之音。
段白野赤红着眼冲杀攀爬而上的齐军,血液浸湿了她的鞋袜,刀刃划开她的肌肤,不曾逼退她半步。
那罗刹般的银甲小将手持七尺红缨枪,恍若一尊鬼神避让的杀星,那令人热血沸腾的鼓点更是定住了军心。
四周响起震天的燕兵呼喊声。
“杀!”
生是大燕的军人。
“杀!”
死当为大燕之军魂。
“杀!”
只见对方士气不退反进,齐国主将正欲再次挽弓,电光火石之间,只听一声惊空遏云的鹰唳在白茫茫的天上响起。
不待抬头去看,一只羽箭携奔雷之势悍然穿过他的太阳穴,一击毙命。
齐军哗然。
那海东青盘旋一圈,最终落到右侧山坡一戎装女子肩上,只见她手持重弓,黑马金甲,身后战旗猎猎作响,正是隋珠公主。
顾七剑放下弓箭,抽出腰间双刃长剑,号令千军:
“杀!”
白啼乌一跃而出,燕国骑兵紧随其后,激得尘土飞扬。
齐军猝然失将,不禁有些骚乱,敏锐察觉到对方退意的段白野眺望过去,振翅而起的海东青盘旋在空中,其下是随风张扬的燕字军旗,援军到了。
那海东青她见过,来人是隋珠公主!
段白野徒手将腹部羽箭的箭尾一折,吐出口中泛起的血沫,举起长/枪高呵道:“援军已到,众将士随我出城杀敌!!!”
那死守数时的藏城城门,轰然而开!
燕国明月所照,寸土必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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