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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笛几乎是受到惊吓的，徐焕就算是直接从15楼跳下来，也不应该比自己更早出现在这里。

　　“……”方笛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她只好小心翼翼地冲对方打了招呼：“徐主管……你怎么这么快啊……”

　　“我坐旁边的电梯，没别人，比你快。”徐焕简明扼要地说，“一起走吧。”

　　“……好”方笛就当自己信了。

　　好好的心情又没了，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总会在徐焕这里把心情搞坏，这人简直天外飞仙级别的情商低。方笛认命地跟徐焕隔着三步远的距离往地铁站走，五分钟的路感觉走得像是去西天取经。徐焕全程一句话不说，也并不低头走路扮演尴尬，正常得好像只有他自己一样。

　　只是每当方笛想要偷偷慢下脚步或者加快脚步，企图暗示徐焕“大家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就算顺路也不要保持这种奇怪的结界”的时候，徐焕总会随着方笛的速度而变，并且始终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

　　方笛：我要疯了！！让我死！！这人一定是有哪里不对！！我的颜控都要被治好了！！！

　　这种诡异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上地铁。地铁上人多，方笛和徐焕之间很快就塞入了更多的人，方笛松了一口气一样地抓住地铁扶杆，把包揽在胸前，掏出手机展开“我谁也不认识”模式，同时心中暗暗盘算，等地铁一到站，就顺着人潮从地铁里奔涌而出，逃之夭夭，装作没有徐焕这个人，尽快跟这个神经病分开。

　　然而事与愿违，两站路过后，徐焕不知怎么被挤到方笛身边，跟她隔着一位比方笛还矮上半头的男士。矮个男士本来也在看手机，突然感觉到两侧光线似乎都不是太良好，手机屏幕甚至都因此自动调亮了一些，他左右看了看，又默默低下头去，装作见多识广，毫不在意的样子。隔着这位男士，几乎也跟没隔着没有什么差别，方笛甚至一扭头就能看到徐焕的喉结，于是她又把头往手机屏幕里塞了塞。

　　方笛位置不好，到站下车的时候被前面不肯让位的人阻挡了一下，计划好的逃跑大业只能作罢，她也并不理徐焕，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走，而徐焕也就这么不动声色地跟着。

　　情况就一直这么持续到进公司。

　　直到进了各自的办公室，方笛才松了一口气。

　　明天，一定，不要再吃他的包子了！

　　周五，工作日最后一天，不知是什么玄学，总会格外的忙。方笛跑得脚不沾地，还去找过徐焕确认过两次小样。直到下午，方笛手头的事情才进入“关键人物已早退只能周一解决”的状态。

　　方笛中午吃的有点少，想起来茶水间还有自己带的早上的包子，即使有毒，也打算先去垫个饥。

　　反正出来一趟，也就趁机绕道卫生间顺便解放一下膀胱，结果就遇到徐焕在水龙头前面仔细搓洗着什么。方笛下意识愣了一愣，徐焕在镜子前抬起头来，跟方笛对视了一眼，也没说话，低下头继续洗。方笛几乎已经有点习惯徐焕这种既无由来亦无针对性的傲慢和无礼了，也没说话，径自擦肩走了过去。

　　出来洗手的时候，徐焕居然还没走，方笛也不在意，就在徐焕旁边的水龙头前面洗了手，搓洗手液的时候，方笛瞄了一眼，徐焕居然在洗一块手绢。

　　手绢？还真够古典的。方笛想。

　　然而徐焕洗的真是太认真了，几乎让人感觉那个手帕是不是拿来杀人擦血了。

　　方笛带着一肚子吐槽去了茶水间。

　　徐焕当然没有杀人，他洗手绢不过是为了解压而已。

　　毕竟作为一个妖，在人类社会生存，压力实在是很大。

　　一个妖要怎么才能处理“人际”关系呢？当初上培训班的时候根本没有这一课好吗？在妖怪社会里，大家各自成精各自修炼，除了圈领地或者去协会注册，一般互相都不接触。现在深山老林也少了，能修炼的地方也少，成精化形有多费劲就别提了，动辄要在山沟沟里藏个百年，稍不注意哪边被人类开发了，就要赶紧挪窝。

　　徐焕也只是这几年才开始进入人类社会的。

　　学习语言、文字、艺术、音乐之类的对于妖来说是很简单的。培训班时间也不长，主要教的是人间法律法规和道德基准，以及包括为妖量身定制的人间生存法则，比如什么不能随便瞬间转移啊不能吃人啊不能随便现出原形啊之类的。

　　作为一只原产于北美的浣熊，徐焕自从有了气感，被当时环游世界的师父发现，当作珍兽带回中土之后，花了很长的时间开启灵智，又花了很长时间，才修炼出人形。

　　几百年里，徐焕连能算得上朋友的妖怪几乎都没有，无论是做妖，还是为人，徐焕都不懂得如何跟别人相处。

　　因此，进入人类社会之后，一旦遇到人际交往的难题，他的压力总是容易变得过大。

　　刚才，设计总监亲自找徐焕来商量一块面料，他认为，面料纬向劈裂强度虽然有点问题，但是通过打版和裁剪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可以直接用。可徐焕不同意，用这块面料的几个款式都是修身型的，而面料如果由原本的纬向换做经向，成衣的感觉完全就变了。

　　设计总监非常生气，在别的品牌那里，这种事情都是由他来拍板，虽然他有时候耍滑头要品牌主管表态，但在权限上，他的决定是优于品牌主管的决定的。

　　徐焕跟设计总监说这事情的时候，眼皮也不抬一下，就拿着蘸水钢笔勾设计稿——他不喜欢跟人有眼神接触，动物之间的对视往往意味着战斗，而他必须遵守不能无故攻击人类的准则。

　　以及，他怎么能知道这块面料的供应商是设计总监的关系户呢？虽然明眼人谁都知道，可徐焕不懂这些，也从来没人告诉他。

　　以他那“臭名昭著”的脾气，和看起来一身凛然的正气，谁会去触这个霉头？

　　设计总监看到徐焕还这么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不由大发雷霆，明明平时甩锅的时候从来都是“还是要以品牌主管的意见为准”，这次偏偏就据理力争了，大骂徐焕不尊重上级，不懂业务，越权指挥。

　　徐焕能感受到对方情绪极坏，心情不好。设计总监像所有愤怒的动物一样，面部皱在一起，獠牙时隐时现，眼睛瞪大，露出威胁姿态。但徐焕完全无法理解对方为什么会这么生气，严格来说，设计总监算是站在徐焕的领地上，那么就不存在他侵犯了设计总监的领地问题。徐焕又仔细思考了一下设计总监所指责的事情，可事实似乎并不像对方所说的那样。

　　“公司章程上，我是有这种权限的，”徐焕想了半天，指出，“检测不合格就是不合格，况且改动之后风格完全不一样了。”

　　“这牵扯到四个款！还是俞总亲自批的当季主推款，这两万米布重新生产完都该换季了！你担得起吗！？”

　　“那这四个款就撤掉好了，找供应的问一下，之前能合格的厂家谁家有量大的现货面料，寄来重新打版。”

　　“那你自己去找俞总批！”设计总监把面料拍在徐焕的桌子上。

　　“好。”

　　设计总监似乎是真的被气到了，他面红耳赤，大口喘着粗气，看着徐焕的目光让徐焕想起两百年前遇到过的一条毒蛇。他伸出一只手指，指尖点了点徐焕，徐焕不太了解人类文化，头一次见这个手势，但凭动物的本能，他觉得这是个非常具有威胁力的举动。

　　但徐焕无法理解这都是为什么。

　　每当面对人们做出的有攻击性的举动的时候，徐焕总会觉得压力十分大。他曾经试着问过俞韫——一只年纪大他很多很多，入世多年的鹿妖，也就是设计总监口中“俞总”——为什么总会有人对他显露出攻击意图，俞韫却只是告诉他，人类的攻击意图很少会付诸行动，而且，作为一只妖，徐焕处理付诸行动的攻击，要比由眼神和手势表达的攻击容易得多。他只是要徐焕要多观察，并且告诉他，只要多观察，慢慢就能明白。

　　这真的太难了，于是徐焕只好找点简单的方式把压力疏解掉。

　　作为一只浣熊，大概是出于原始的本能，徐焕对于用水清洗的动作有着难以名状的依赖，洗手绢是徐焕最能够直接获得心理满足的行为。

　　每个人都见过徐焕在洗手间认真清洗手绢的样子，慢慢地，公司里就有些传言，说徐焕有洁癖，再后来，就有传言说徐焕是个gay。

　　当然，这些徐焕本人是不知道的。

　　当天徐焕留下来加班，平时他按时上班过点下班，别人怎么手动工作他也怎么手动工作，效率是基本保持在人类范围之内的高效。不过有时候也会出现这种跟各部门衔接出现问题，需要他一个人顶锅的时候，就需要祭出妖怪的非自然力量了。

　　为此，俞韫给他单独安排了一间工作室，徐焕今天又来到这里。设计总监走了之后他就开始画新的设计稿，现在公司里连加班的同事都下班了，他一个人开始画版剪版打版，忙成一道残影。

　　即使有妖力加持，徐焕依然加班到了深夜，新画稿又重新推翻了一半，不只是要被替换的四款，由于主推款被更改，徐焕在保留之前系列的基础上，还撤换了两款搭配款，每一款的版起码调整过三次。最后还制作了定版样衣。

　　把照片发给俞韫，样衣整理好放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徐焕即使作为一只妖怪，高速运转四五个小时之后，也觉得疲惫异常，他真想现在就瞬移到自己的床上，但还是坚持把办公室的灯关好，门上锁，坐电梯下楼，在夜班保安的面前走出大楼，进入人行道一处没有监控树影斑驳的角落之后，才把自己传送到小区楼下。

　　由于现在大部分地方都有摄像头，让妖怪的瞬间移动变成一件需要十分谨慎的事情。成精管理协会预算有限，不能每次都想尽办法用尽人脉去给一些粗心大意的家伙擦屁股，就下了一条硬性规定，如果有谁使用妖力被摄像头或者普通人类发现，一律被发回原籍，50年内禁止入世。

　　电梯却是一个好东西，人类的智慧真的太神奇了。

　　屋里满是年轻人类女性的味道，这味道存在了两天，徐焕依然不太习惯。

　　方笛的那个好友，穆予盟，实际上本体是一只百灵，入世也比徐焕要早几十年。方笛之前住的房间并没有什么年轻情侣，不过是穆予盟为了让方笛住在这里而做的一个小小的布置。

　　就徐焕已知的身份，穆予盟是成精管理协会下属人类社会生存培训班的老师。为了加强自身的知识水平，穆予盟常年都处在刷学历的状态，方笛就是她在上一次刷学历期间的同学。

　　然而，徐焕并不知道穆予盟为什么非要让这个普通人类跟自己住在一起，穆予盟只是给徐焕看了一份协会的通知，要求徐焕“一切服从组织安排”，然后对徐焕说，近期她会带一个普通人类来，会跟徐焕住在一起，要求徐焕一切谨慎，绝对不能暴露自己妖的身份。

　　同时，穆予盟告诉徐焕，对方不会在这里住很久的，最多三个月，就会搬走，但在对方住在这里的期间，徐焕必须“保证对方不受到来自妖界的任何影响。”

　　领地被人入侵，徐焕几乎是十分痛苦的。但他依然严格遵守着穆予盟临阵磨枪教给他的“不得在人类面前裸|露腰部以下膝部以上”、“要尽量表现友善”等准则，把领地范围缩小到自己的卧室，让渡大部分生活空间给这个人类。

　　不过，徐焕想，这也的确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他很少能跟什么人类进行这样的交流，他觉得他应该调整自己思考的角度，说不定可以通过这名人类，开始真正地融入他们的社会、族群，就像穆予盟、俞韫那样。

　　第二天，徐焕依然早早就醒了。对于妖来说，睡眠并不需要太久，只要两三个时辰，或者说四五个小时，用来修养调息，就可以恢复精神。

　　徐焕喜欢早起跑步，或许是动物时期昼伏夜出的习性有所残留，他很喜欢天色未明的时段。这个时间，整个城市大多安静，而徐焕可以假想自己在巡视领地，这让他觉得他格外被人类社会所包容。

　　徐焕是向往人类社会的。

　　人类大多时候总是排外的，可一旦被哪个人类所接受，就能看到他为了亲密关系能付出到何种地步。亲子、爱侣、友人，这些身份带来的感情神秘、复杂又美丽，徐焕曾经近距离观摩过，因而不由心生渴求。

　　然而这实在太难了，就徐焕观察，即使人类本身，也并不总是拥有甚至其一，而他连融入人群都很难做到。

　　好在，妖的生命是无限的，他刚入人世十几年，算是初学者，好多妖族的同伴都说过，在人间几十年就可以做到游刃有余了。

　　徐焕在小区里跑了几圈，出了一身汗。为了能更好地伪装成人类，妖族在化形的时候一些生理机制是要模仿人类身体构建的，不过限于现有法术的技术能力问题，一些现象的原理跟人类并不相同，也大多是根据每个人的喜好来的。浣熊并不会出汗，徐焕在构建自己的人形之前观察了很久，出汗机制是他的得意之作。

　　回去的时候，徐焕依然带了两份早餐。分享食物是他的一个实验性举动，就昨天的情形来看，成效似乎不错，几乎是立竿见影地，方笛就告诉了他一条人类社会中未成文的规则。

　　由于五感灵敏，徐焕进门之前能听到方笛在屋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但钥匙一响，屋内的声音就停了。进门之后，徐焕发现方笛的卧室门紧紧地关着。他叹了口气，把早餐放在餐桌上之后，就回自己的卧室拿衣服洗澡。

　　出于某种同理心，徐焕回房间之后也关上了门。今天还要加班，不过可以晚去一会儿，因此晨间的洗漱可以多享受一会儿水的清洗过程，徐焕挑了一条跟他的皮毛颜色很像的丹宁裤，正打算往外走，这时，他的房门却被轻轻敲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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