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千百度 上

　　城门口队伍成群，浮云在天边渐渐消散。

　　坐在马上回首帝都，这一刻仿佛回到了几个月前，我出发去溯溪城的景象，那时太女于城楼之上送行，索明羽护送前往。

　　虽知这条路不好走，却总知道，这只是暂时的离别，不久就会回来。

　　可这一次，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凝神细看着帝都的一切，身边皇宫禁卫队统领上前一步，拱手道：“世女，该启程了。”

　　我没有作声，只是轻轻点头，一抬手，所有人整军待发，一拉缰绳，调转马头，背对着城门，向前骑去，只有十几人的队伍便起程了。

　　垂下的眉眼，淡淡的笑现于唇边，心中默念着。

　　再见了，帝都。

　　发丝在风中飞扬，划出黑色的弧度，仿佛蔓延到无穷无尽的虚空。

　　队伍中间的马车，低调而奢华，黑色秀暗金的车身，透着贵气，马车的帘子被莹白修长的手指微微掀起，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见他看了半响，冷冷的勾起唇角，便放下了帘子。

　　马车内，青莲正煮着茶，见自家主子，掀开帘子不知在看什么，看了后却阴晴不定的一笑，他不禁一抖，有多久没见主子这般笑过了？

　　揣揣不安的一边为唐白斟着茶，一边小心的问道：“主子，在看什么呢？”

　　他垂下眼眸，睫毛半合，眯了眯眼：“没什么……”

　　青莲低下头，吐了吐舌头，知道自家的少爷不想多说，便没在问下去，反正少爷不想说的事，就是在问下去也是没结果的。

　　见唐白喝着茶，细细的品着，青莲心下稍显喜色，想自从太女有了身孕后，少爷何时有过闲情逸致好好的喝过茶，人也消瘦了许多，女皇这次让少爷替太女去上香祈福，散散心可见是对的，少爷今日的心情甚是不错呢。

　　又斟了一杯，青莲想起这次带队的人是韩晓遥，便不解的道：“刚才送行的人中好像没有御王府的人，也没见到世女妃，难道外界传他们夫妻恩爱，是空穴来风？”

　　唐白握着杯子的手一顿，随即如常，眼眸深处寒芒一闪而过，幽幽的道：“好与不好，与我们有何干，这是他们自家的事。”

　　不知是不是青莲的错觉，他总觉得少爷把‘自家的事’这几个字咬得特别的重。

　　杯子被放到茶几上，寒气四溢的道：“倒茶。”

　　“是……”青莲看了看自家少爷的脸色，那紧抿着唇，不停的灌着茶，有这么渴吗？想着聪明的转移了话题：“少爷，韩世女的腿脚不是不利索，骑不得马的吗？为何今日不像我们一样做马车？”

　　耳边传来一声冷笑，青莲抬头，只见唐白双眼眯成了一条缝，那如仙人般若有若无的存在感顿时消失，如有了人气似的，戏虐着道：“只怕是不想要她的腿了吧。”

　　“砰”的一声，放杯子的手失了力道，青莲吃惊的看着他，这还是他那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子吗？

　　唐白仿佛也吃了一惊，眼眸里的神色变幻莫测。

　　不过很快，他便扫了一眼茶几，道：“撤下吧，不喝了。”

　　朝身后靠了靠，青莲机灵的拿了个靠垫放在他的腰后，拿出一本最近唐白正在看的书递给他，便收拾起来。

　　唐白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执着书卷，看着上次没看完的地方，心思却早已不知飘到哪里去了，书页一直没有翻动过。

　　行了半日，我拉了拉缰绳，飒雪听话的踏了踏蹄子，停了下来，我看了看天色，还没张口，身后便有人上前，低低抱拳道：“世女，有何吩咐？”

　　我微微一愣，不尽认真地打量了下她，刚才在城门前没仔细瞧清楚，现在一看此人倒是长得清秀非常，眉目间带着一丝轻佻的邪气，不过察言观色的能力倒是惊人的很呢，此人定不是池中物，要是在浸淫官场几年，必定不容小觑。

　　深深看了她几眼，面色却不显分毫得道：“天色已晚，太女妃在，深夜不便外宿，就在最近的城里宿一晚在赶路吧。”

　　她笑了笑，眉眼弯弯，皎洁的模样倒是透出一丝可爱来，轻声应道：“好，那就按世女的意思办，太女妃那，我让人去传话。”

　　“嗯。”点了点头，便没有再多言。

　　对此人我了解不深，也从没在宫中见过，不过最近我很少出入皇宫，有什么人事变动也是常事，毕竟在皇宫中，人是消失的最快的东西，朝不保夕……

　　轻描淡写的笑了，我如今还有心思想别人的事，看来还不算太糟。

　　她说她叫什么来着的，好像叫……左斐……

　　笑容渐深，也许正因为之前我也如她这般，单看她人的一举一动，去揣测其用意，习惯了官场的那一套假仁假义，所以对着她时，总觉得不如跟索明羽在一起那般畅快，毫无顾忌。

　　不得不说，我是讨厌站在太女身边的那一个自己的，虚伪，麻木，懦弱。

　　即使挂着第一近臣，太女智囊的角色，也从来没有让我心喜过，为太女参详谋划着朝政，拉拢各位官员，所得到的称赞，什么温文尔雅，进退有度，有谋有略，都不是我想要的，在她们眼中的韩世女，云淡风轻，高深莫测，其实不过是一种假象，真正的我除了疲惫和麻木便什么也感觉不到，官场的水有多深，只有涉足之人才明白，前一秒跟你相谈甚欢的人，下一秒就可能随时参你一本，笑有几分真几分假，真真假假的，到最后连自己都糊涂了，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利益才是永远的衡量原则。

　　有些人羡慕御王府的幸运，蒙皇家恩宠，却没有人知道，这就像一场城，城外的人想进来，城里的人却想出去。

　　权利，地位，对我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

　　不是我看得穿，而是我自认没那个本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这皇城之中如鱼得水。

　　而那谈笑风生的韩晓遥根本就不是我，面具的重量，压得我有时喘不过气，却逼着自己再下一秒露出毫无破绽的笑容，告诉自己，自己是御王府的世女。

　　这个女人在重复我的路。

　　她的唇边有我在熟悉不过的笑容，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反应，却不代表任何意思。

　　飒然的一笑，拍了拍了飒雪的头，它仿若有所觉，嘶叫了声，我安抚的拍了拍它的鬓毛。

　　而这次，我终于可以脱下面具。

　　外面传来马的鸣叫声。

　　唐白执书的手，一怔，不禁抬头，不自觉的朝外看去。

　　青莲看到唐白抬起头，他也皱了皱眉宇。　

　　马车外有人声传来，唐白回过神，睨了青莲一眼，青莲心领神会，立马朝外道：“有何事？”

　　恭敬的声音朗朗传来：“太女妃，小人是替世女传话的，天色渐晚，我们将会在最近的城池入住。请太女妃早些准备。“

　　青莲看了看唐白，见唐白无什么反应，便接道：“主子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那人退下，马车再度行驶起来。

　　唐白嘴角挂着凉薄的笑，眼眸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青莲一看，立马苦恼的皱紧了眉宇，这是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怎么少爷又生气了？

　　“架子倒是见长……”

　　一句轻飘飘的话语一晃而过，青莲乍舌，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不过却也只敢心中愕然，不敢开口问。

　　少爷的意思是……世女的架子太大，让别人来传话，而不亲自来的意思吗……？

　　默默地低头，不敢说话。

　　此次太女妃去玉佛寺，皇家都不想惊动太多人知晓，所以一行人都没有去驿站，而是去了城里有名的客栈住宿，衣服也换成了寻常的百姓的衣服，看上去也不过是极富贵之家，对外宣称，护送主夫去上香，而我则是这家的总管。

　　下的马来，脚落地时，一丝锥心的疼从脚腕蔓延而上，脚精被震的一抽一抽的，皱了眉头，却没吭一声的走了几步，吩咐下面的人好好照顾飒雪便向客栈而去，没走几步却感觉有一股凉凉的视线盯着我，看向那来源，只见青莲正扶着唐白的手下马车。

　　摇了摇头，暗想应该是自己过滤了，便脚步有些蹒跚的朝客栈而去。　

　　而那视线则更加的若有似无。

　　还未踏进客栈的门，左斐便朝里走出，拿着房门的牌子而来，看见我，我阻止了她行礼的姿势，覆在她手背上的手明显感觉到她的手颤了下，便状似随意的移开，我呆了呆，心想估计此人并不喜她人的碰触，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自若的收回手，等她开口。

　　她恭敬的行了礼，把门牌递给我道：“总管大人，客栈的房间并不多，上方只有两间，就您和主夫一人一间吧。”

　　在外人多口杂，小心起见私下也改了称呼，以防隔墙有耳。

　　我点了点头，却没有接过：“那你们住那？”

　　她笑了笑：“大人无需担心，在简陋的地方，小人们都住过，有瓦遮头就行了。”

　　想了想也只能如此，如果城里最好的客栈也客满了，其他地方也好不到那里去，心下却疑惑的很，何以客房会如此少。

　　“听掌柜的说，今晚是这花城一年一度的花神节，所以各地闻名而来的客人都蜂拥而至，如果不是正好有两位客人退了房，便是连这两间也是没有的。”

　　点了点头便接过了门牌，想了想终是道：“上房的话应该大的很，你和我一间吧。”

　　她眼眸一闪，有礼的道：“身份有别，恐是不合规矩。”

　　我淡淡的一扯嘴角，如果是以前我必定不会开这个口，就如她说的身份有别，但是现在，那些浮名于我一点也不重要：“出门在外，无需顾忌这么多，两间房离的甚近，我不会武功，如果主夫有什么事，只能仰仗你，不需多言了。”

　　见我态度坚持，她便没在说些什么，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垂下眼睑，低声应了。

　　拿着门牌走到唐白面前，他头上戴着斗笠，白纱遮面，朦朦胧胧之间，看不清面容，不用与他对视，让我也松了口气，那日叶青的话，尚在耳边，此刻对着唐白，我心中五味陈杂，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递过门牌给唐白身边的贴身侍从青莲，见他伸手接下，我才低声道：“主夫，请。”

　　感觉到他的眼风在我面上停留了片刻便离开，从我身边擦身而过。

　　跟在他的身后往楼上走去。

　　左斐低着头站在一旁，余光在我与唐白之间过了个来回，唇边浅浅的笑容多了抹深意。

　　上了楼，见唐白与青莲入了房门，我才转身打开对面的房间，左斐需要安排属下以及布置接下来的行程，便只有我一人在房中，小二敲了门，问是否需要吃食和热水，我看了看对门便道：“帮我家主夫，弄些热水和吃食，记住不要太油腻，清淡些的就好。”摸出了些银子放在了小二的手中，只见她立马眉开眼笑，犹如三月的花般，殷勤的看着我道：“好嘞，那姐儿，可还需要什么？”

　　我想了想道：“我这就帮我送些水梳洗下便可，你等会帮我去照顾一下跟来的人，看看可有何需要的，都记账明日算便是。”

　　一听是个财主，更是笑眯了眼道：“好的，姐儿，放心，我一定照顾好。”

　　我听罢笑了笑，见小二离开，才关门，不久热水便送来了，问了对面房的人可有送去，她点了点头，我才放下心。

　　想着左斐没这么快回来，我走到屏风后，脱下外衫，拿下身上的腰带，两指一并轻解开衣服的解，衣服一件一件脱下，到最后一件不剩，抬腿轻轻踏入桶中，右手轻抬一扯，黑发倾斜而下，随手把玉簪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和干净的衣服一起摆着。

　　整个身子泡入水中，发丝飘荡在水面，起起伏伏，我舒服的轻叹一声，脚腕的疼痛终是有些缓解，细看已经有些泛着青，揉了揉，便微闭上双眼，享受着片刻的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水渐渐有些冷了。

　　苦笑浮现在唇边，在泡下去估计就要病了吧，用手浇了浇有些寒意的肩头，认真的洗了洗，直挫的身子泛起粉色，才缓缓从水中站起，平时都有木之伺候着，会注意水的温度，这一时到有些不适应起来，勾住一旁的布巾，拿着擦了擦身子，才从木桶中站起，拿起一件里衣穿上，正要抬手拿剩下的衣服时，一个抬眸，屏风后隐隐约约看见门前赫然站了个人，一动不动的看着这边。

　　我皱眉，喝道：“谁？”

　　那人仿佛才如梦初醒般，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道：“无需惊慌，是我，世女。”

　　一听是左斐的声音，心才放了下来。

　　不过拿着衣服的手一顿，一想不知道她站在那看了多久，便觉得有些不自在，但大家都是女人，也就没放在心上。

　　拿起衣服在屏风后慢条斯理的穿上，也不在管她在干什么，穿好衣服走出来，发丝还湿漉漉的贴在脸颊旁。

　　她抬起眼瞟了我一眼，眼眸一转，没在瞧我，声音爽朗的道：“她们让我谢过世女。”

　　唐突的话语，让我一时没有抓到她在说些什么，一愣，半响想到刚才小二的事，心想大概她说的就是这件事，点头，笑了笑：“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举手之劳。”

　　听我说完，不禁又看向我，眸光缓缓移到还在滴着水的发丝，思虑良久，道：“世女，你的发丝还未干，会感冒的。”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头发，回身拿了布巾细细的擦了起来。

　　平时都是木之做的这些，一时还不习惯。

　　擦着头发，对着她友善的露齿一笑：“谢将军关心。”

　　她也弯了弯嘴唇，开口道：“世女，我去换小二来收拾一下。”

　　“有劳。”

　　门轻轻被带上。

　　没过多久，门却再次被打开，我以为是左斐忘了些什么，便头也没回的道：“可是有事？”

　　半响没人作答，转身，见青莲在门边红了脸，不敢看我，低头躲闪道：“世……世女，太女妃要小的传话给您，说，他想参加今日的花神节，让您准备准备。”说完便“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我看着他的模样，甚是不解，怎么好像看到妖怪一样。

　　转眸，看着铜镜中印出的人影，刚洗好的黑发散在肩头，平时普通，血气不足的容颜被热气渲染的脸颊微红，嘴唇红润，眼里含着水似的。

　　我撇开视线，有丝懊恼。

　　这副模样，怎能见的了人，这一个两个，难道都不知道敲门为何物吗？

　　轻叹了声。

　　唐白要去参加花神节……

　　想着便皱了皱眉头。

　　今日参加的人必定很多，到时候龙蛇混杂，守卫恐怕会有不周。

　　随手挽了个发髻，拿起玉簪，斜斜一插。

　　便起身，想去和唐白说明轻重。

　　还未到门前。

　　左斐便进的门来，想了想，我道：“太女妃想去参加花神节。”唐白此人一旦认定某件事就固执的很，就算是去劝说，也未必有用。

　　左斐的动作一顿，挑了挑眉：“开玩笑的？”

　　我正了正脸色，一字一句清楚的道：“不是。”

　　她立马垮下脸，道：“也没有其他办法不是。我去交待声。”

　　我“嗯”了声。

　　她走到门前，转身，看着我道：“大人，小二过会就来收拾，你也休息下吧。”

　　门在她身后被掩上。

　　这人处久了到也不难相处，虽然习惯了掩藏自己的脾气，不过，还是有些真性情在的。

　　躺在床上，微闭着眼眸。

　　花神节是花城每年一度的盛大节日，沿街会摆满花卉，处处以花点缀，当真犹如花之城。粉色的灯笼会挂满整个花城上空，仿如昼日一般，有许多小贩和街市，以及活动，如猜灯谜，放天灯、荷花灯之类的，这日城里的男女都会外出共享开年的盛世。不过花神节最有名的是，求姻缘，因此每年花神节也是姻缘节。传说昙花是一个花神，她每天都开花，四季都很灿烂，她爱上了一个为她锄草的小伙子，后来玉帝知道了这件事情，就大发雷霆，要拆散鸳鸯。玉帝把花神贬为一生只能开一瞬间的花，不让她在和情郎相见，还把那个小伙子送去灵鹫山出家，赐名韦陀，让他忘记前尘，忘记花神。可是花神却忘不了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她知道每年暮春时分，韦陀尊者都会上山采春露，为佛祖煎茶，就选在那个时候开花！希望能见韦陀尊者一面，就一次，一次就够了！遗憾的是，春去春来，花开花谢，韦陀还是不认得她！昙花一现只为韦陀。

　　因此每个期待姻缘的人都会向花神乞求美好的姻缘，而有情人则会受到花神的祝福和庇佑!

　　花神节的重头戏则是在花王昙花，每年花神节都会举办一次活动，男女双方各带一块面具，混入人群，每人只有一次机会掀开对方的面具，如果对方是你想要找的人，那么这一年花神节的昙花将会送给这对小情人，祝愿他们受到花神的保佑。

　　让两人共享昙花一现的美。

　　昙花又称月下美人，三千年一现，只在半夜开，这是非常难得的，因此花神节来参观的人如此之多，今年更是盛况空前。

　　当我拿着放在手中的面具时，不由苦笑的与左斐对视，良久，我终是上前一步对唐白道：“太女妃，这……”

　　他看也不看我，自顾自的戴上面具，拿下斗笠，道：“我还不需要他们保护，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

　　摸了摸鼻子，确实，相比他，还是没有武功的我，比较容易出事，不过，现在每多看到一次日出，都是赚来的，看了看手中的面具，想了想，现在最危险的应该是我吧。

　　面具缓缓盖住脸，戴上。

　　人群中全是一模一样的面具，分不清彼此。

　　刚还走在一起的人，在被一波人潮冲来后，散开了。

　　我一人站在人群里，一时，不知该走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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