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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嘉和二十年,秋。

  中秋节,圆月如盘,高悬天边,皎洁的光华洒遍人间。藏青色的天幕上繁星点点,宛若明珠。夜风轻缓,携来阵阵如水般的凉意。

  今夜的帝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热闹。

  城内大街上,昏黄的红灯笼随风摇摆,树影婆娑交错。桂花开得正好,花香四溢,仿若一个清甜的梦境。

  街上人来人往,谈笑风生,一团欢喜热闹的景象。

  秦楚街边的一间茶楼内,人们正三三两两围坐一桌,热火朝天地谈论着帝都最近的八卦。

  “……三任楼主接连惨死,一个在库房中上吊,嘴上绑着绷带;一个洗澡时溺毙,口中被人塞糠;还有一个暴尸街头,舌头不翼而飞!官府查了大半个月了,愣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好像作案的根本不是人!啧啧,你们说这曼音戏楼是不是邪了门了?”

  众人屏息静听,眼里闪烁着既兴奋又恐怖的光。

  “仁兄,你莫要危言耸听。”有人上前反驳,道:“这几年曼音戏楼势盛,又有朝廷撑腰,帝都戏楼他一家独大,不知抢了旁人多少生意。依我看,兴许是有人眼红曼音戏楼生意好,故意搞这一出砸了他家招牌。这不是邪门,是恶性竞争!”

  “莫说曼音戏楼背后是朝廷,只要那邀月一日未下戏台,他家招牌岂是说砸便砸的?你们看看,就算发生了这等离奇命案,人家还不照样客似云来?听说今夜要选出下一任楼主,帝都的权贵为此倾巢而出,连光禄大夫柴荣轩柴大人都来了,若是当真有鬼,这些老爷还会来?”

  话音落下,姑娘们不约而同地嚷嚷起来:“啊啊啊邀月公子!”“我见过他,那真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翩翩佳公子!”“听说有间江南的戏楼出价十万两挖他过去,也不知是真是假!”

  男人们则对此嗤之以鼻,纷纷不屑道:“什么佳公子,还不是下九流的戏子!”

  哄闹间,忽然有人高声道:“平头百姓果真是很傻很天真,你们瞧,曼音戏楼前几日还是由京兆尹衙门派人看守,昨日起便换成了锦衣卫,这是为何?今日的竞选会,光禄大夫柴荣轩又为何要来?那是因为锦衣卫都指挥使叶霖、同知苏应如都是他的亲信,他素来与锦衣卫狼狈为奸、私相授受,不知干过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此次拍卖会,他多半是想凭借锦衣卫之力,将曼音戏楼这座大金矿收入囊中!”

  众人哗然。

  ***

  雅间内,我依靠在窗棂旁,正怡然自得地磕磕瓜子、品品香茶,顺带瞟几眼街上来来往往的美男们。

  八卦声透过竹帘飘了进来,我的手不防抖了抖,一盘瓜子很应景地洒了一地。

  我低头掸去衣衫上的瓜子壳,正色道:“白柯,你去速查清,方才在外面爆料的人是什么来头。”

  白柯应声,迅速下去安排。

  锦衣卫作为本朝第一监察机构,线人网络遍布全国各地、三教九流。近至皇宫大内、远至边陲小镇,上至富商高官、下至贩夫走卒,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有锦衣卫的眼线,是以要查个人简直易如反掌。

  不一会儿的功夫,他挑帘进来,道:“大人,是大皇子的人。”

  这结果恰在我的意料之中,大皇子就爱干这种披着马甲到处爆料黑人的事。谁在朝堂上逆了他的意,他便派人四处散播那人的谣言,搞臭那人的名声。

  我已见怪不怪,挥挥手,“拖后巷里打一顿,再扔去大皇子家门口,别搞出人命就行。”

  “属下遵命。”

  ***

  爆料人被处理掉之后,人们的话题慢慢从曼音戏楼转移到了锦衣卫同苏知应如身上,并且表现出了极高的兴致。

  原因很简单——苏应如是个女人。

  许国立国百余年,出过不少女官,诸如女丞相、女太医、女大学士云云,可女人当武官却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于百姓而言,这里头的曲折原委只怕比恐怖命案和戏楼头牌更有吸引力。

  我经过大堂时,恰巧听到一人调笑道:“这年头,姑娘要想出人头地,要么靠干爹,要么靠亲爹。长得标致靠干爹,长得抱歉靠亲爹。那苏应如无父无母一介孤女竟能当上锦衣卫同知,想必那方面的功夫十分了得,将她干爹柴荣轩伺候得极舒服……”

  后面是一连串猥琐的笑声。

  我脚步一滞,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在今朝,女子能当上武官,简直是比旭日西升、山河倒流更加稀罕的事。我早已料想自己的名声并不会很好,可没想到竟差到了如斯地步。

  思及此,不禁悲从中来,可不断绝。

  确定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没有那么狰狞,我淡定地微笑道:“原来本官在百姓的心中竟是个……烟视媚行的小妖精!”

  白柯瞟我一眼,神情似有些悲悯:“大人,要不要把他们也……”

  我捏紧手中的佩剑,艰难地摇了摇头,安慰他道:“人道‘爱之深责之切’,本官能这般受讥谤于市井,想必是深受百姓爱戴的……吧……”

  他默然点头,眼中的悲悯之意更浓了几分。

  我叹息,道:“此地不宜久留,竞选会就要开始了,我们快走吧。”

  ***

  烟花在夜幕上倏然绽开,绚烂迤逦,落星如雨。

  一时间,唯见漫天火树银花,流光溢彩。

  且说本朝太|祖出生贱籍,父母皆是以唱戏为生的伶人。他夺下江山后,便在帝都最繁华的秦楚街上建了这座曼音戏楼,以纪念双亲。

  太|祖尚在帝位时,曼音戏楼由他的胞妹清和公主经营,他驾崩后,戏楼便移交户部管理,历任楼主也是由朝廷选派。

  然而,最近接二连三地闹出人命,京兆尹衙门和刑部又束手无策,户部自然不愿再理这块烫手山芋,于是便有了今日这场竞选会。

  名为竞选,实为拍卖,朝廷不过是想再捞最后一笔银子罢了。

  曼音戏楼门前人头攒动,整条街道被围得水泄不通。

  百姓们并非关心下任楼主花落谁家,大多数人只是想一睹那位“一曲千金”的头牌——邀月公子的尊容。据闻,这位邀月公子每月只开唱一次,戏票千金难求。今日他来助兴竞选会,戏票在黑市炒到了三千两一张,还是十排以后的。

  曼音戏楼名声在外,又有邀月这株摇钱树坐镇,自然引得全国各地的富商巨贾们趋之若鹜。一楼大堂早已座无虚席,连走道里都站满了前来竞拍的商人。

  小厮将我引至二楼厢房。

  挑帘而入,见我那位传说中的干爹——光禄大夫柴荣轩正与我的顶头上司——锦衣卫都指挥使叶霖对坐饮茶,思及方才所闻,我尴尬地笑道:“干爹好。”

  “应如来了。”柴荣轩向我招手,“过来坐。”

  我依言坐下,他替我斟上一盅清茶,和蔼地笑道:“闽南金骏眉,听漱玉君说你很喜欢,来,尝尝。”

  我接过茶盅,“多谢干爹。”

  叶霖挑眉瞟我一眼,目光中若带几分淡淡的鄙视与嘲讽。

  锦衣卫上一任同知与他是同窗好友,我挤走了他的左膀右臂,他自然讨厌我。当然,我也不喜欢他,他这人又毒舌又桀骜,自命清高且目中无人。论武艺,若是一对一单挑,我未必不如他。

  茶香馥郁,回味悠长。我决定无视他,遂将视线移至楼下戏台。竞选会尚未开始,戏台上的小曲儿也唱得意兴阑珊。

  柴荣轩道:“漱玉君此去江州已有月余,算算时间,也该回来了吧?”

  我点头,道:“谷主昨日刚回帝都,听云溪的意思,开凿运河之事多半有了眉目。至于皇上那边,何时该上书,何时该吹耳旁风,相信干爹心里有数。”

  “老夫明白,老夫明白。老夫与漱玉君许久未见,想请他过府一叙,也不知他何时得空。”稍顿,他摸了摸翡翠扳指,遗憾道:“本以为他定会出席今日的竞选会……”

  闻弦歌而知雅意。

  在外人看来,柴荣轩与漱玉君是莫逆之交,可只有我知道,无官不贪,柴荣轩不过是看中了漱玉谷的名声与财力。

  于许国百姓而言,漱玉君是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若天边皎月,似远岫清风。他的医术之高,当世无人能出其右。遇灾害瘟疫,他便着人赠医施药,解救贫苦百姓,世人皆赞他为医仙。非但如此,他还垄断经营中原和漠北诸国的药材、银针和棉纱布,富可敌国,是当之无愧的医商。

  我得以顺利进入锦衣卫,并非因为我与柴荣轩有何不可告人的关系,而是漱玉君见我终日无所事事,想替我找份差事打发时间罢了。若要说我有什么靠山,那也是他,而非干爹。

  我不敢私自替漱玉君应承,便说:“干爹放心,今日这事谷主自有安排。待拍下曼音戏楼,谷主自然与干爹有福同享。”

  他哈哈笑道:“那便好,那便好!”

  ***

  话刚说完,四周灯火俱灭,整个戏楼蓦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楼下传来阵阵兴奋的尖叫声。原是拍卖会开始了。

  戏台上,一轮皎洁的圆月缓缓浮起,清辉如水,安静地淌泻。

  远山重峦叠嶂,似有流云缭绕。

  不知何处传来清脆的竹笛声,忽高忽低,悠扬婉转,仿若夜莺吟唱。

  风声渐起,吹动竹林婆娑摇曳,洒落一片斑驳细碎的疏影。翠竹成海,竹叶飘零如雨,落得满地寂寥。

  须臾,一道身影乘风而来,自幽篁中从容掠过,最后竟停在圆月之上。

  只见那人身着一袭胜雪的白衫,玉冠束发,青丝在风中轻轻飘扬。面若桃花,粉黛薄施,却不染半分烟火之气,仿佛九天玄仙降临人世。

  “千里竹篁仍旧是当年模样,却再无、伊人在身旁。湘妃忆,忆尽过往心伤。相思泣,泣断寸寸柔肠。念巫山,云雨情,千年分离,万年羁栖,全然不作她想。”

  曲调哀婉,如泣如诉。唱腔清越,缠绵悠远。

  只三言两语,唱尽了绵厚恼人的相思泪,唱尽了天上人间的离别痛,教人不禁心生凄凄。

  我听得入神,身旁柴荣轩小声赞道:“邀月公子的确担得起一曲千金之名。”

  邀月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我边打量台上人边问:“干爹可知台上唱的是什么戏?”

  他却摇头,“不知,应是邀月公子的新作。”

  不多久,花旦登台。

  瞧模样应是相当标致,一身紫金戏服也将她衬得温婉清贵,却总感觉她比邀月逊色不少。

  一曲唱罢,戏楼里有一瞬的沉默,旋即便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姑娘们掏帕子抹泪,男人们掏银子打赏,场面甚是火爆。

  原来这戏名叫《竹海》,讲的是瑶池中的一株并蒂紫竹,雄株为兄,雌株为妹,兄妹二人经万年时光修得仙骨,位列仙班。然九重天阙冷清寂寞,他二人本就有并蒂的羁绊,加之朝夕相对,互生爱慕。天帝知道后雷霆震怒,决定棒打鸳鸯,遂将妹妹打回原型,贬入竹海。哥哥则被送去西天求佛,奈何他旧情难忘,便借为佛祖收集露水之名,入竹海寻找妹妹。竹海竹海,紫竹成海,他一找便是万年……

  我唏嘘道:“其实这戏最大的魅力不在于神仙相恋,也不在于兄妹相恋,而在于兄妹相恋而未得善终,并且结局也没告诉观众他们到底有没有重逢。人呐,总是容易对得不到的东西念念不忘。”

  叶霖冷笑,“什么念念不忘,还不是说些离经叛道的龌龊事!”

  我撇撇嘴,打定主意不搭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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