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潇湘染坊
印飒哪像是办正事的。事情没谈下来,尚琴还怪他帮着“外人”。
但他还是拿到了重要消息:
一夕楼也没有房契。
他们的理直气壮,都是装出来的。可就算这样,争染坊铺面依旧不容易,人家没房契,秋潇也没有。眼下看来,房屋虽有争议,却一直供一夕楼使用,对方明显更占优势。
晚上,清梦和印飒坐在街边面馆内,一个喝酒,一个发呆。
“印飒,你说,秋氏传家宝真的在秋潇手里吗?”
“肯定在,她说话前后不一,不想拿出来而已。”
“那,如果我帮秋潇得到染坊,她会拿出来借我一用吗?”
印飒放下酒壶,哈哈一笑,“我费劲口舌都没用,你嘴这么笨,能有什么法子?我跟你说,小钱可办不好这事。”
清梦停顿一下,犹豫道:“我找我师父帮忙吧。他和花魁翩翩关系最好,年底前他要赎走翩翩,而翩翩在楼里待十年没拿过一点工钱……店面要是能转让,帮这个忙也算出嫁妆了。”
印飒喷出一口酒:“嫁妆?”
清梦擦了擦手背,警惕地盯着他,“翩翩大你八岁,你还想着呢?”
“可你师父都四十岁了,大她十二岁啊,一轮。”
“情投意合。”清梦眯了眯眼,“况且,你现在不是对秋潇有意思吗?”
“是啊,你不知道我多久没去过一夕楼了,今天在里边差点迷路。”
清梦冷笑一下。
姜还是老的辣——这事让清梦师父去办,果然就成了。谈师傅得意道:“必要时刻,要你师父我出手才行。”
在外面打交道半辈子,处事总比年轻人圆滑,一方面暗示对方没房契告去警局站不稳脚,一方面明说给个合适的价,转让出来也不算亏。一夕楼近两年生意远不如十年前好,谈师傅是常客,了解行情,转让一处地方也算是给一夕楼经营减压,尚琴会考虑的。
主要还在说话的艺术,要是换清梦去谈,不能成。
新染坊开张那天,清梦带着印飒去帮忙,剪彩后就开始打杂,忙了一整天。当日生意还不错,店内成品布不多,却都是秋潇平日积存的精品,半价卖出去,大家都抢空了。
傍晚时分,几人歇下来。
秋潇泡了两杯茶,端给清梦和印飒,“谢谢你们两个人这些天帮我,我真不知怎么回报才好。今晚我和小湘做一桌好吃的,请你们来家里吃饭,好吗?”
印飒指了指清梦,直接说:“她想要的可不是这个。”
秋潇蹙起眉,背过身去,“我不懂,你们为什么对一块破布这么执着呢?东西我早就烧了,想要什么样的蓝染布,跟我说,我可以染。”
说完,人就气冲冲走出去了。
小糖过来,拍拍清梦的肩:“我姐姐这个人就是很倔,其实她真是很感谢你们的。别担心,改天我悄悄灌她酒,等她醉了套她的话,看看她是不是真把传家宝扔了。”
“灌酒?我来。”印飒马上说。
两个姑娘瞪他一眼,走开了。
染坊名为“潇湘染坊”,改掉了十年前的名字“百年蓝染”,匾额上也没一个“秋”字。这作坊规模实在是小,后院一块地,放置几个染缸、十几根衣杆,就没什么空处了。规模大小还没那么重要,主要是生意大小。很奇怪,自开张热闹过后,店铺就冷清了,一个顾客也没有。
很像清明节,扫墓时山上闹闹嚷嚷,放完鞭炮一片冷清,一冷冷一年。
不是什么好比喻,秋潇想。
秋潇从清晨等到日暮,也不见一个顾客。倒是天黑后有不少男人往隔壁一夕楼里钻。
小糖鼓励她一番,她重振信心,第二天又丧气得不行。早上来了一个顾客,刚踏进门槛,往里边喊一声“老板在吗”,秋潇在后院忙,赶过来时慢一步,人就走了。
——就走了。没了。
接下来几天都是这样的冷清。无名无姓小染坊,开在一条夜里才会热闹起来的街上,白天像是中了咒,闻不到半点烟火气。天黑了,小酒馆、小吃摊才冒出许多人影。秋潇开始怀疑选址,不该拿多年前的环境和现在对比。
晚上,几人聚在染坊旁边一家客栈楼下吃东西。
桌上,只有小糖一个人在认真品尝松鼠桂鱼、翡翠虾斗、西瓜鸡,另外三人都在谈生意惨淡之事。吃到后面,小糖也不好意思了,放下碗筷,坐直道:“姐,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说到底还是这次开张不够热闹,改天我们重新开张一次。”
秋潇:“……还能重新开张的?”
“这个建议好。”印飒点点头。
众人静下来,才听见隔壁桌隐约传来熟悉的声音。
竹帘隔开了各桌位,几人看不见隔壁桌的人,但印飒听出来说话的人是京桐二了。他扭头去瞧,果然,京桐二刚与几个商人吃完饭,正在互相告辞。
印飒把他叫过来了,“桐二,坐。来来来,我们刚才聊些什么,你都听到了?”
京桐二环顾桌边,直接到清梦身旁坐下,点了点头。
“诶?那你留过洋,见识多,说说看有什么法子。”
京桐二思索片刻,“我还真有个想法,可以一试。”
“那要有新意才行,重新开张,再失败就难看了……”
清梦小声让印飒闭嘴。
“在西方,有种销售衣裳的方式,”京桐二单手撑在桌沿上,身子前倾,目光逐一掠过几人,“让一群身姿、样貌出众的女子穿上好看的衣裙,去台上走catwalk,当着众人展示。观众要是看上觉得满意,就会为衣服买单。像蓝染做的衣裳,也能用这种方式展示,也许会卖得很好。”
“走……走什么?”秋潇问。
——走猫步。
他顿一下,“就是走路。”
这点子立刻得到了印飒和小糖的强烈支持。小糖嘴里的鸡肉掉到了桌上,“啊!听起来好有意思啊,可我们从哪里去找一群漂亮女子呢?”
京桐二看向街上,“远在天边。”
印飒:“一夕楼!”
“可……可我只会染布,不会做衣裳。”秋潇摇了摇头。
“姐,谁让你当裁缝啦?你染好,拿去裁缝那儿定制十几件裙子,花点小钱,雇那些姑娘穿上不就行了?说实话,我要是看见人家穿的衣裳漂亮,也会想要一件哩……这主意还真不错。”
秋潇又问:“需要多少人呢?”
“至少十几人,轮着换。裙子最好准备好一百件,才够看。”
“就那样穿着走来走去吗?听起来好奇怪。在哪里走呢?店里走不开,又不能去街上晃。”
“后院搭个台子,装饰一下,把场地布置好看点。”
大家议论纷纷,都觉得挺新鲜,可以一试,反正也没别的方法。
今晚,七嘴八舌商量得差不多了,一行人在店门口分别。秋潇和小糖结伴回家,印飒非说要送她们回家。
清梦跟两个姑娘道别后,被京桐二叫住。
“我送你回去。”他说。
从这里走回谈氏雕馆,只有两条街的路程。
两人都走得慢,朦胧月色罩在春夜轻薄的衣衫上。
途中,清梦轻声说:“小糖昨晚灌醉了秋潇,问出话来了。传家宝没有被烧,只是被秋潇藏起来了。”
“为什么藏起来?”
“十年前,她恨她爹去世时技艺传男不传女。她想忘掉秋氏染艺,另起炉灶。”
“十年前?她大约十岁?”
“就是年纪小,才九岁,赌气。”清梦顿一下,眼底漫上一层幽暗的迷惑,“哦,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当年,我们关系密切的长辈在苏州一起谋事,都陷入同一纷争遭到杀戮,为什么……只有你祖父活下来了呢?”
“我们家祖辈往上数,历来有在京谋官的。”
说这么一句,清梦便懂了。
她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漫不经心补一句:“听说,祝氏祖上也入宫做事。”
“是,祝意总拿这显摆。四邻八舍都知道他们祖上那些事。”
不知不觉,到了雕馆门口。
师父和几个小工匠坐在屋顶上喝酒,远远望见这边,个个笑得意味不明。
他止步,站定,“祝意没再找你麻烦?”
清梦摇摇头。他笑着俯看她眨巴的眼睛,又说:“祝意话太多了,我不喜欢这种姑娘。”
“那么……你喜欢哪种?”
她抬起眸。
“我喜欢……安静一点的。已经有了。”他侧身,踱了一步,“这个人,我每天要想起她好几次,走在街上常常希望能碰见她,雕刻完一块玉只想先拿给她看,连瞧见泡桐花落在脚下也会联想到她。我最近变得有点古怪了,无所事事,散漫又容易发呆。”
说完,他摊开右手。
蜜糖色的月光下,一个人的手心里躺着孙悟空把件,木雕的筋斗云卷出层层叠叠的卷曲质感。
清梦犹豫地伸手,从他手心拿回那个木雕猴子。
她没问这东西是怎么找回来的,只是端看一下,又放回他手里,帮他握住:“这是给你的。”
他没说话,顿了顿,收好小把件,余光瞥见了屋瓦上的人。他轻挥手算作招呼,然后,就与清梦道别了。
“再见。”他说。
“再见。”清梦别开脸。
夜里,小小的柳叶玉雕在窗台上散发着迷蒙的白光,还有更多更多的细密柳叶在眼前飘啊飘,满屋春意。瞧,他不说喜欢谁,但他说,他最近也开始发呆了。这种话当然是思索过的,不是脱口而出的,每一句语气都别有深意,每一句话都只说了一半。
那样一段结束语,不是什么好话。叫人心怦怦,对着窗外月色久久不能入睡。
秋潇重新开张这事,三言两语说得简单,实际做起来很麻烦。首先,裁缝一次做这么多件衣裳,短时间赶不出来。再就是,一开始商量好的样式全换掉了——听京桐二说衣裳要做成相近的款式、同样的风格,于是跟裁缝商量改又闹得很不愉快,结果人家罢工了。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折腾好一阵,衣服才算拿到手,尚琴却不放一夕楼里的姑娘们出来。
还是印飒去交涉一番,承诺以后一夕楼里的人买布都有优惠,才把这事谈妥。
清梦每天在自家雕馆忙完,一得空就去染坊帮秋潇,印飒也跟着去献殷勤,弄得秋潇是想拒绝两人也拒不过来。为免他们帮倒忙,只好教他们怎么打下手。
“这块染浅色,得先漂白,帮我把那盆水端过来吧。”
此前,清梦还以为,染布就是把布料放进染缸里浸泡,没想到步骤如此复杂。现在,他们还遇上一个很麻烦的事,京桐二嘱咐,这批衣裳都要做成同种风格又要有所区分——这不仅考验裁缝功力,也考验染布者的手艺。
蓝染,素色染便只是蓝色。若是花色染,也只有蓝白两色,却需从中变换出数十种漂亮的图纹样式来,那必然要花些心思——作为开张日的“招牌”,吸引常客的作用很大。
“我怎么总觉得,看来看去,它们都太相仿。”秋潇摸着下巴,在晾衣杆下踱步,穿梭于一片又一片蓝染布料间。日光之下,风起布涌,荡出波澜起伏的蓝江,混沌成渐变之色。
每一块布,蓝白图纹都不同,都很美,但摆在一起,乍看只觉得差不多。
清梦坐在台阶上,望了一会,走到一块蓝白过渡布前,向秋潇指了指,“多染这种吧。”
“这样的比较能区分样式?”
清梦点点头。
秋潇思索一下,打了个响指:“没错啊,靛青、山影、石青、冰寒……可以染出不同的过渡来,至少,能让人一眼看过去觉得颜色很丰富。”
秋潇开始兴致冲冲染布了。
清梦看她开心,在旁边窥探她神色,试探着说一句:“其实,没学到传家技艺也无所谓,将来自创一门染艺也不错……”
刚进后院的印飒,一听这话就接嘴打趣道:“不然,也可以去南洋找你那位兄弟?好手艺怎么能失传,他不要你还要呢。”
秋潇回过头,脸上有怒意,“单不说这事切不切实际,好多年了,谁还能记得这门染艺?”说完,她把手里的一堆布用力塞到印飒怀中,大步走开了。
清梦瞪印飒一眼。
重新开张的事很快就筹备得差不多了,只等当天大肆热闹一场。小糖最近每日推着糖人车走街串巷,都顺带挨家挨户宣传染坊开张之事,就这样,城里早早传起这事来。
到了开店当日,来看热闹的人不在少数,男男女女都有,拖家带口在染坊外面张望,好生热闹。
可天有不测风云,下起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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