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神女
荆楚之地,江汉水乡。许是曾经受过巫山神女之类浪漫传说的影响,连天气时节都变得格外朦胧氤氲。暮春之初,细雨连绵,一张张薄似蝉翼的帷幕自无尽高的天际飘垂而下,遮挡在山野间,似真亦幻。
雨水滴落在草木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像是儿时父亲为自己鼓掌的那双手,轻抚着嫩绿的禾苗缓缓地探出头。
这是黄氏小女阿杳出生的第十三个年头。
阿杳是位了不得的神女,提起她的亲长们都不吝言辞地夸赞她。传说,她出生的时候,有五只玄鹤唳飞而过,城门外不语多年的疯道人,突然开口惊叹:“能改变这乱世格局的英杰终是降临了。”
于是,不管相不相熟,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涌入黄氏门庭,期待能见上一见这位尚是乳儿的小英杰。守门的小童哪里遇到过这般阵仗,手足无措地解释:“诸位误会了,我家夫人刚刚诞下的是位女公子。”
霎时间,人群化作鸟散。
但阿杳却如同疯道人所说的一般,并不寻常地长大。阿杳天赋异禀,三岁便能捧着父亲书案上的《诗》《书》,从头至尾,分毫不差地念出个子丑寅卯,甚至,较为简单的《关雎》《蒹葭》篇,过目能诵。五岁时,阿杳体谅役人们来回搬运菜蔬辛苦,随手涂画了一张双轮木马图,命工匠打造出来,竟真能省时省力。到阿杳七岁,无意中听见父亲与好友争论,小皇帝弃逃长安,该何去何从时,有理有据地指出曹氏虽弱,但天时地利人和,定能抢夺先机。自此,身边的亲眷再无人拿她当作普通孩童看待。
阿杳的本意是不想让自己未来人的身份以及二十多年养成的言谈举止,被他人发现和质疑,然而,万万没有想到,在达成目的之外,竟还惹得许多无知的民众称她为神女。就连她在这里生身的父亲看她的目光都变得怪异起来,教给了她许多女子本不该涉及的兵法谋略。阿杳以为,她父亲可能真的觉得她会成为一代枭雄……
可是,她只想平平安安地度过此生。
阿杳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是从一千八百多年后穿越过来的。穿越的原因不明,穿越的方法无迹可寻,穿越的时间……阿杳只知道,她由一名正值轻盛的文艺女青年变成了口涎欲滴的无齿小儿,还降生在了自己曾经最喜爱的东汉乱世。
说是曾经,是因为自己早已不复少年时的满腔热血,每日摸爬滚打在工作生活的漩涡之中,连言情小说都再看不下去一个字。偏偏这个时候她穿越了,若是早几年,她还能自诩三国知识小博士,意趣盎然地撩诸葛恋周瑜。可现在,历史事实只记得个零星大概,既怕死又畏难,如何能在三国诸雄中混得如鱼得水?索性,别去招惹那些大神们,安生本分地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说不准还能有命回到来处。
阿杳一直是这么想的,直到今年暮春。
暮春的梅雨季节,让人很是没有力气,吃饱了午饭,阿杳便倚在软塌上恹恹地打着瞌睡。身旁的侍女小心翼翼地为她焚上一炉淡香。女郎喜欢木莉花味,要淡,烟少,恰好昨日新磨了一批,混入了枝干的细粉,闻起来清新又怡人。小侍女自信,没有人会比她更了解女郎的喜好,当然,女郎姣好的面容上渐渐舒展开的眉眼亦是最好的证明。
“阿杳——”
蓦地,一声高呼无情地划破这岁月静好的图画。阿杳自浅眠的睡梦中醒来,无奈地叹了口气。小侍女则直接冷了脸,嘟嘟囔囔地抱怨着,“瞧,蒯家的大姑娘又来了。总是这么不分时候的,惊扰了女郎休息。”
小侍女没有什么恶意,只是两次三番,出于护主的心思,仗义直言罢了。
阿杳不怪她,反笑着与她打趣说:“没事,等过些时候,阿娴心情好了,我们再报复回去。”
若非真有烦要之事,又有谁会在这湿热时节,冒雨前来呢?
小侍女也知道蒯家大姑娘不容易,释然地点了点头,“好!”说着,起身收拾了香盘出去,贴心地道:“奴婢这就去煮些姜汤,可别让蒯女郎感染了风寒。”
阿杳颔首。
……
蒯娴。
阿杳在这乱世结识的第一位好友。都说这荆州有五大望族,庞、黄、蒯、蔡、习。五大家族门庭相对,势力相等,家主都是顶好的世交,儿女们又相互结亲,五代之内都能沾亲带故,扯上点亲戚关系。蒯娴的先母习氏乃阿杳母亲蔡氏的表姨奶奶的二外孙女,蒯娴和阿杳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称之为表姊妹。不过,她们结识并不与此有关,而是因为八年前,蒯娴母亲的离世。蒯娴的母亲与阿杳的母亲也是表姊妹,蒯娴的母亲过世,阿杳的母亲自然要去吊唁。阿杳的母亲觉得阿杳早慧,年纪又与蒯娴相仿,说不准能比长辈们更好地安慰失去生母的蒯娴。谁知阿杳望着蒯娴,只淡漠地说了句,你想哭就哭吧,你现在不哭,以后你阿娘就再也见不到你哭了。然后,蒯娴抱着阿杳,哭了一天一夜……
三年前,蒯娴的父亲蒯家长子蒯祺续弦,迎娶琅琊诸葛氏的长女,阿杳在惊奇这个诸葛氏莫非就是自己熟知的那个诸葛氏之余,又被蒯娴抱着听她哭了一天一夜……蒯娴是瞧不上这位继母的,在她看来琅琊诸葛氏不过是个破落的小门小户,没了亲爹又没了叔父,连乡野村妇都不如。偏偏,这位诸葛氏还是个二十多岁依旧没有婚嫁的老女子,长得也不怎么样,她阿爹不知怎么就瞎眼看上了,还非卿不娶,一把年纪的也不嫌丢人。
阿杳不好接话,只能安慰蒯娴,或许这位诸葛氏真是个好女子,会真心疼爱她呢?女孩子年纪渐长,是不能没有母亲照拂的。蒯娴不信,但她确确实实也衣食无忧地度过了三年,这三年,她依旧是蒯家刁蛮任性的嫡长女,倒是那位诸葛氏常常被她挤兑的说不出话来。
只是,数月前,诸葛氏突然有了身孕……
有了身孕的诸葛氏不再对蒯娴忍气吞声,偶尔还会小惩大诫,最严重的一次,杖责了蒯娴的贴身侍婢,将其满身是血地丢了出去。
蒯娴理所当然地觉得这女子有两副面孔,心如蛇蝎,之前对自己的迁就和退让都是装出来的。她开始隔三差五地出入黄府,遇事就来与阿杳抱怨。想来此番,又是什么与诸葛氏有关的缘故。
蒯娴被雨水浇淋的狼狈,藕荷色的襦裙湿哒哒地黏在身上,原本用来敷面的薄粉被冲刷殆尽,露出麦色的小脸,黛眉亦只剩下半截,看上去像是一只受伤的小狮子。阿杳见了,很是心疼了一番,急忙寻来干净的布巾和襦裙,引她到衣屏后更换。
“阿娴,你这是……”
蒯娴眼睛红红的,唇瓣张了张,终是没有说一句话,只摇摇头,低敛了眉眼。
在阿杳的记忆中,蒯娴一直是个活泼开朗的姑娘,爱蹦爱跳,爱说话,比起她这个因为担惊受怕而内敛的未来人更加率真直爽。蒯娴的欢喜恼怒都清清楚楚地展示在言语里,无论是对生母的怀念还是对后母的嫌恶,从不隐藏。也是因此,阿杳喜欢与她做朋友,觉得她简单好懂,没什么花花肠子。可是,这样的人一旦安静下来远比普通人要难过得多。
阿杳没有再问,沉默地扶她到案前坐好,轻轻地拍她由于哽咽而微颤的双肩。阿杳实在不太擅长漫无目的的安慰人,主动提起怕一不小心雪上加霜,绝口不提又怕话说得太多太蠢。所以,还是以不变应万变为好。
阿杳不说,蒯娴兀自神伤完,憋不了多久,便开口问道:“阿杳,若是我阿爹不要我了,你会收留我的对不对?”
阿杳点点头,先将她安抚下来,同时抓住了她话里的重点,“世伯他……”
如果阿杳没有记错,蒯娴的父亲蒯祺是向来不掺和这段母女恩怨的,无论蒯娴多过分,诸葛氏受了多大的委屈,他都一言不发,只当做无事发生般地加倍疼爱这两个小女子。怎么这次破了例?似乎还和蒯娴说了重话?
蒯娴也不瞒着,抽抽搭搭地说:“阿爹他自阿娘过世后的八年来第一次动手打我,还叫我滚出家宅,只因为……只因为我不小心推了那个乡野女子一下,可是她摔碎了我娘留给我的玉镯,那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念想了……”
蒯娴说着,泪水又再盈了满眶。蒯娴其实已经不太能记起母亲的样子,但越是如此,她越是想要抓住与母亲最后那丝丝缕缕的联系。她不停地吵不停地闹,无非是想让诸葛氏,让父亲,让他们所有人都知道,她才是蒯氏的女家主,蒯祺唯一的嫡长女,谁也改变不了。
但同时,她也是真的害怕,害怕那个乡野女子会生出一个男娃娃,“如果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就真的不要我了?我再好,身份再高贵,也不过是个没有生母依靠的女儿家,哪里抵得上能帮蒯氏传宗接代的亲儿子?”
“阿杳,她身边的侍女都在背地里说,我整日气焰嚣张地给谁看,等她们姑娘诞下嫡长子,我就是死了,我阿爹都不会多瞧我一眼……凭什么啊,凭什么我的阿爹,要成为别人的丈夫与父亲?”
“阿杳,我有时候真想,那个乡野女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死了算了。可是,我推她的时候,根本没有思虑这么多,我只是觉得她很坏,非常非常坏。”
“我不是真想害她的,阿爹他为什么都不问问我?”
……
蒯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抱着阿杳,泪水濡湿了衣衫。阿杳虽没经历过这些,但是她也曾因为思念父母终日以泪洗面。阿杳那个时代,父母常常以为孩子没有良心,可是父母们并不知道,孩子对他们的依赖远比他们想象得要深。
阿杳抿了抿唇,坚定而自信地说道:“尽管我不曾瞧见许多门庭,可是,我愿意相信世上没有父母会真的不疼自己的孩子。阿娴你能无法无天到如今这般地步,难道不是因为世伯溺爱?你别多想,也许世伯当时只是在气头上,才冲动打了你。你给他点时间,等他慢慢冷静下来,一定会派人来接你回去的。”
阿杳以前的父亲就是这样,生气会动手,但是打完了又心疼。
蒯娴觉得阿杳说得有些道理,却又不太敢相信,怯怯地问:“真……真的吗?”
阿杳笑,“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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