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昭院学士
沐浴过后，稚英换上给他准备的宽松罩袍，顿感浑身轻松。
临出门，仆人又为他递上柔软而保暖的单层羽毛披风，以免他在外面闲逛时着凉。
稚英也不跟他们客气，给什么就穿什么。他还顺便找了双合脚的麻编芒鞋穿上。这是双崭新的散步鞋，底子软硬合适。
㛔己说，他可以到外面到处转转。
离开闷热“泉庐”，重新呼吸到外面的幽凉空气，稚英感觉自在多了。
稚英自小没离开过穹庐山，这次到了河麗，北境第一重镇的宏伟令他大开眼界。而这座隐身于森林中的温泉峡谷更是令他长了见识。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次在那么大的池子里洗澡呢。
但他更感兴趣的，还是这里遍地可见那些绿油油的植物。
跟外面森林里一样，这谷里也生长着许多稚英从没见过的植物，矮丘上甚至还开着许多他从没见过，五颜六色的花朵。穹庐山是个灰青的世界，一年到头少有别的色彩。
这里大概就类似于䝞戈、成谯兄弟所说的南方了吧。
在好奇心驱使下，稚英决定朝谷地深处走走看看。
他沿着一条铺满碎石的小径朝前走，身边就是那条在外面就见过的小溪。因为水质清澈，而河床又呈黄色，所以小溪看起来也是黄色。鲜亮的黄色在深浅不一的绿色海洋中本显得有些突兀，而水面氤氲的热气弥合了这一不谐。
稚英还发现河岸两边甚少植物，临水处全是光秃秃的岩石，跟铺在路上的小石块一样。植物似乎并不喜欢在靠近河道的地方生长。
小河里没有水草，也没有鱼，只有水流经过突出石块形成的小小波浪。
这是条幽静山谷。转过一道大弯，稚英才看见最初曾远远看见过的房屋。这些散落在半坡岩间和泉水两岸的小院不如“泉庐”规模宏大，但看起来也很漂亮。
在溪流平缓处，稚英从一座小石桥上穿过，到了对岸，又继续沿着小路往前走。这片地稍许开阔，有几块没有播种作物的农田和以石块垒砌形成护坡的果园。果园里种了苹果树和橘子树。
沿着小路，稚英来到一座位于路边的农家小院前。
小院围着半人高的树篱。树篱枝枝蔓蔓，并不整齐。院里是一栋茅檐低矮的乡村小屋，房屋只有一层，没有阁楼，青瓦屋顶上结满青苔，呈现出幽幽苔绿。庭院地面上铺着石板，空隙处撒满碎石。靠近墙边的地面上随意生着些雏菊，还有一株矮而粗壮的枣树。
小院里唯一陈设，是一张造型天然的石桌，以及数把木凳。
那张表面光滑，底座满是孔洞的石桌上摆放着茶具和炭炉，两名须发皆白，衣着灰色麻袍的老人懒散地晒着太阳，正对坐弈棋。
“你这一子是落不下去了。”稚英听见背对自己的老者说。
“未必，”对面那位老者抬起头，一副慢慢悠悠的姿态，“我只是刚才抢得太急。”
“又要磨蹭好一阵了吧，哈哈。”背对树篱的老者笑道。
对面那位老者举起手里棋子，犹豫一阵，复又放下。
越过低矮树篱，稚英正好可将棋盘上的动态一览无遗。那是个劫子杀，却不算凶险——从小便跟萨玛巫师对弈的稚英精于此道，一眼便看出端倪。
他看了一阵。背对着的老人连连催促，对面老者仍迟迟不动。
“别以为我看不出，你这一招貌似平淡，可至少留着三招后手，我得好好想想。”对面老者眉头紧锁，手指在下巴上来回刮着说。
这步棋后面可不止三手妙招，至少五手。稚英在心里道。
当他将视线从棋盘上移开，看向对面执棋者时，发现对方也正看向自己。
“来了位朋友，”那位老者对另一个说，“还是个英俊小伙呢。”
“是嘛，”背对着的老人转过头，也看见了稚英，“你在看我们下棋？”
相比之下，这位老者脸型较宽，显得年轻些。
我当然是在看你们下棋，而且还看出你这棋走得不怎么样。稚英心想。但他心里虽有话，嘴上却并未开口，只笑了笑，点了点头。
“而且我敢保证，他已看出这步棋该怎么应对。”对面瘦脸老者继续撩拨道。
稚英承认，对面老者眼光确实毒辣。
莫非他从眼神中就能分辨出我心头所想？唉，看来连观棋不语都不行呐。稚英心想，就你俩这套路，我跟老萨玛都过招十几年了，想看不破都难。此时他自是早已看透棋盘上双方走势：熟悉的套路，熟悉的味道。这简直就是他十岁以前跟老师反反复复下过无数次的翻版。
满满的童年回忆啊。
不过，他可并没想过打扰人家雅兴，更不想干涉人家棋局。
“十分冒昧，怕是打扰到两位了。”他朝两位老者拱手行了个礼。
“老家伙说，你看懂了我这步棋？”宽脸老者不依不饶，又问稚英。
“是看出点意思。”稚英只好承认。
“如何？”宽脸老者问。
“这步棋看似平淡，可后面至少藏着五手妙招。”
“你说多少？五手？”
对面瘦脸老者一脸疑惑，显然对眼前这年纪轻轻的小伙所说并不怎么相信。他好不容易看出三招潜藏的后手，而这孩子却夸口说看到了五招。
不过十几岁的孩子。“你确定？”他犹疑不定的问。
“是的，我确定。”稚英没办法，只能肯定回答。
“来来来，来讲讲你那五步妙招。”瘦脸老者向他招手，示意他进院子里去。
稚英自知推脱不过，干脆大大方方走到门前，推开门进了院子。他来到茶台前，向两位老者拱手致意，然后一屁股坐在空着的木凳上，想也不想，便拈起棋子演示后面几步走法。
此时，两位老者的目光都端端落在棋盘上，看得十分认真。
“后面果然跟着五步好棋，可我却只能看出三步。”瘦脸老者一脸颓唐，“莫非我老人家的棋艺竟还不如这小娃娃？”
宽脸老者此刻也是面色诧异，听闻此言，轻叹一声道：“其实我本也只藏有三步好棋。唉，看来咱们两个老东西棋艺竟还不如这位年轻后生。”
他心里面已对稚英演示的走棋落子心悦诚服，此时忽而眼神闪烁，扭头问：“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稚英。”
“是哪家的孩子？”老者上下打量，眼神中有些许疑惑。
稚英笑了笑，侧身冲刚来的方向一抬胳膊，道：“我不是本地人。只是碰巧经过，在此歇歇脚，要不了多久就会离开。”
“经过此地？”瘦脸老者此时也开口询问，“那你是跟谁一起来的？”
“靖北府㛔己郡主。”
“哦，原来是那丫头的人。”宽脸老者捋了捋白胡子，点着头道。
我怎么就成她的人了……
稚英听得郁闷，本想开口解释，不料瘦脸老者已经接过话，又自顾说起来：“这么说，㛔己郡主此刻到了泉庐？哈哈，她可有些日子没来打猎了。”
“小伙子是头一回来这里吧？”这时，宽脸老者又问，“这地方少有人来，来过的我都记得。”
“是，是头一回。”稚英笑眯眯的说。
虽然瞧着两位老者暂时没有继续弈棋的兴致，但他还是动手将棋子摆回刚才原位，然后像是不经意间随口问道：“我看此间十分隐蔽，四面又被不允寻常人靠近的侯府私家猎场所环绕，应该不易出入，就不知两位老先生是如何落户到这偏僻山谷里来的？”
听闻此言，瘦脸老者脸上起了警觉，“这么说，你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问。
“却是不知。”稚英坦承道。
“小伙子，你是瞧我们明明不是这里人，却又住在此间，有些好奇，对吗？”宽脸老者问。
“噢，只是随口一问，并无它意。”稚英笑道。
“你这随口一问，我们可不好随口作答呢。”宽脸老者做了个孩子般淘气的表情，“不过，既然你是跟随㛔己郡主来的，想必也不是外人，就不知小伙子是靖北府哪家子弟呐？”
靖北府哪家？
稚英寻思，看来他们大概以为我是某个河麗贵族家的子弟吧。“不，我不是河麗人。我是从穹庐山来的。”稚英大大方方地回答道。
“穹庐山？”瘦脸老者一脸惊讶。
“对。”稚英说，“穹庐山猎人谷。”
“猎人谷？”宽脸老者这时也开始打量稚英，好像要重新认识一下他，“这么说，你是名小猎手？”
“是的。”稚英承认。
“穹庐山，猎人谷，”瘦脸老者眼神一阵恍惚，嘴里念叨着，“我说个人，看你是否认识。”
没等稚英开口，老人便说出一个名字。
“萨玛巫师？两位前辈认得他？”
“哈哈，”瘦脸老者笑了笑，“认得，认得。小伙子啊，我猜你跟那老头交情不浅吧？”
“是的，”稚英说，“我从小就认得他。”
“那就难怪了。”宽脸老者再次将手放在胡须上轻轻梳理，“说到下棋，咱俩是没法跟他比。那么除了下棋，老家伙还教了你些什么？”
“老先生教过我如何分辨草药，又教我观察不同时间星斗所处的位置——噢，这是我们那里每位猎人的必修课，并非只有我才学这些。对，我还跟他学会认不少字。”但他教导我最多的，是在不够了解的人面前，绝不可草率地将自己身世经历诸般情况向人透露呢。
“这老家伙，”宽脸老者捋着胡须道，“看来他跟你缘分不浅呐。”
“就不知两位老先生跟萨玛巫师又有着怎样的缘分？”稚英趁机问。
“怎样的缘分？”宽脸老者与同伴相视一笑，“咱们跟他的缘分说起来可就深了。”
“噢，对了，抱歉还没请问两位老先生大名，”稚英又抬手朝两人分别作了个揖，“若前辈不吝告知，将来回去见到巫师，也好跟他提起今日与两位有幸相遇之事。”
“嗯，是也该自我介绍一下的，”瘦脸老者看着稚英，“老夫明嵩，诨号青松客。”他接着又伸手指向对面宽脸老者，“这位是白云散人邬佑芩。”
“两位前辈好。”稚英毕恭毕敬向二人行礼。
他没听过这两人名号，也不知他们是何方神圣。不过他听老师说过，山外的世界很大，各种能人异士多不胜数，尤其在名字以外还带有称号的，那大都有些来头。
显然，这二位便符合老师所说那种情况。
“你既然跟着㛔己郡主，又是位小猎人，想必是那个组织里的人，我说得对不对？”自称青松客的老者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但紧接着，他忽然眯起眼，像是有什么重大发现似的看着稚英，“嘿，小伙子，你该不会就是那位打了头铁麟兽的小猎手吧？”
稚英一愣，“对，那野兽是我猎得的。”他有些迟疑地回答道。
“哎哟，小伙子，”青松客面带喜色，忽然探过身道，“来，我有话问你。”
这时，白云散人也来了兴致，跟着也说：“快，给我们讲讲你打那头野兽的经过。”
稚英心生疑窦，“两位前辈如何会知道这事？”他试探着问。
其实自侯府出来，稚英就已改变了对这次猎获异兽的认识，知道这恐怕并不是件可以随便与人道来之事。而他也相信靖北侯那边更不会随意泄露此消息，所以……
“我们当然知道。”青松客哈哈一笑，转头望着白云散人，“你看，还是位警惕性很高的小兄弟呢。”他将稚英瞬间提升数级，变成了“兄弟”。
“小兄弟，”白云散人笑眯眯看着稚英，也跟着换了称呼，“要替人分忧，当然得了解情况，而且是了解得越多越好啊。既然小兄弟跟随郡主而来，那不妨告诉你，咱们服侍的可是同一位主呐。”
稚英被彻底搞糊涂了。这关系扯的……我才不服侍谁呢。
不过稚英这会儿也明白了，两位老者应该是靖北府幕宾，也就是所谓门客——凭借腹中所学或手中刀剑替恩主效劳之人。对他俩来说，铁麟兽的事显然已不是秘密。
稚英想了想，便将先前跟靖北侯父子交代过的猎兽经过，给两位老者又讲述了一遍。
“他们都说我是运气好，否则不可能如此侥幸。”说完，他还不忘强调一句。
两位老人听得连连点头，不约而同道：“侥幸，真是侥幸。”
既然交了底，稚英也不再跟他俩见外，在心里一番琢磨之后，便问：“两位前辈，我看这山谷里还有不少房舍，莫非此间还住了不少像你们这样的大能者？”
“哈哈，此地环境宜人，不冷不热，正适合养老，对不对？”白云散人淡然一笑道。
“前辈说笑了。两位前辈仙风道骨，既非北地之人，却甘愿留在此间，恐怕不是为了养老。”稚英笑嘻嘻的说，“两位前辈是冲着白界而来的吧？”
“白界？”白云散人蓦然失笑，“小兄弟，依你之见，老夫二人来自何方？”
“我想，两位莫非来自有天下智库之称的乌阁昭院？”
“哈哈哈，小兄弟鬼得很呐。”白云散人打了个哈哈，两条雪白眉毛像蝴蝶弹开翅膀，“没错，咱们跟那位教你下棋的老巫师一样，都曾是昭院学士。”
我的好老师啊。
稚英心下释然，村里那些传言果然并非空穴来风。
就在他还想问些什么的时候，“稚英。”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稚英转头去看，只见晟原骑在马上远远地朝他招手。
“快，咱们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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