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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人生无家别,何以为烝黎


  陈存仁自从在八月十四日下午走出仁济育婴堂,见到误炸大世界后无辜市民死伤枕籍惨烈的大场面,便对对日本侵华战争深恶痛绝,怀着悲痛的心情走出这个恐怖的环境,竟然觉得两腿萎软不能动弹,说话也哑不成声,只能坐在街边等候车辆,好容易见到一辆黄包车(即人力车),但是两脚已无法走动不能上车,幸亏车夫这天见过的客人都与他的情况类似,主动扶他上车,才能回到住处,下车时还是两足无力,车夫又扶他下车。一到家中,家人问我何事,我说不出话,只是摇手倒在床上就睡。次晨,觉得两脚更不能动。陈存仁是沪上名医,自己一想,这虽不是中风,也不是极度贫血的瘫痪症,但可能是受惊过度,变成神经性萎痹症,自己想想倒也害怕起来了。家人和他讲话,他只用笔写了几个字:“不听电话,不问事务,我要休息。”如此摒绝一切,连睡了三天,自行调治进服各种药物。

  可是他可以不问外界事务,却不能不去安慰自己的老娘。八月十四日起,日军开始炮击华界的上海南市区,由于在虹口和南市区中间隔着中立的苏州河南部租界,日军的炮弹是从租界头上飞过去的,不知道日军出于什么心理,他们固执地认为南市区是中国军队集结地,于是日夜炮击不停,住上海的外国记者们算是领教了日本炮兵的技术,日军的炮弹准确地划过租界的天空,击中南市区的目标,最近的炮弹在法租界南七十米处爆炸。日军孜孜不倦地炮击,得到了丰硕成果:南市区的民宅大火烧起,烧到满天通红。陈存仁的老家在南市*义浜,也被烧成一片平地,幸而他早已将母亲接到租界来,才免受惊吓。眼看着老家方向火焰冲天,想到老宅焚毁,他的母亲就泪盈于眶地说:“老家别无可恋,但是有一套紫檀木的家具,是我嫁时妆奁之物,在你六岁时节,家里的三家绸缎店同时倒闭,你八岁时,父亲逝世,我抚养你长大,家中四壁萧条,旧物就卖剩这套家具,现在竟然付之一炬,实在心痛。”陈存仁也只能就安慰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日后我还可以再买一套更好的家具。”母亲这才展颜微笑。在这次大火中,可以说,南市数千人家,都受到同样的损失,闸北的惨象更不必说。炮声枪声,从租界听来震耳欲聋,不少楼宇的玻璃窗都被震碎了,多少人家破人亡,陈存仁和上海市民的心头又更增添了对日本鬼子的恨意。

  陈存仁在家一直修养到八月十八日,仁济育婴堂张主任赶来,见到我这般情况,他说:“陈医生,你如何这般无用?我年已六十开外,尚且支撑得住,堂内一切幸亏有两江女子体育师范学校的校长陆礼华女士指挥着,才渡过三天难关。”被人当面说没用,陈存仁自尊心受到伤害,一跃而起:与张主任借酒浇愁。张主任唠唠叨叨地说了三天的经过,讲到弃婴还是不断有人送来,认为来日大难,真不知伊于胡底?

  谈话时陈存仁倒是精神越来越好,他说:“你不要多谈无谓的话,你提出几个难题,我会对症下药地为你解决。”当下张主任就归纳一下,提出四个问题:

  第一,没有钱,雇不到奶妈和长工。

  第二,婴儿睡的小铁床不够用,大多数孩子都排睡在木板上,没有被、没有衣、没有尿布。

  第三,病孩子越来越多,医疗设备不够,虽有一幢楼隔离着专供病孩之用,但是两个义务医生时常不到,即使到来,也束手无策,病孩死亡很多。

  第四,向来收容的弃婴,养到能步行之后,就送到王一亭办的上海龙华孤儿院去,现在龙华成为战场,今后已无出路,这又是不得了的事。

  酒能成事啊,陈存仁一边听一边饮酒已经想出对症的办法来,拍了下桌子说:“有了。明天早上你在育婴堂大天井间,排四张桌子,第一张桌子收捐款,第二张桌子收小铁床衣被什物,第三张桌子款接义务医生,第四张桌子款接领养婴孩的人。每一张桌子要请陆礼华派几个女童军来服务。”

  张主任听了他的话以后就走了。陈存仁借着酒劲儿立刻草拟一篇向社会呼吁的新闻稿,又写了一段电台用的广播文稿,一面叫一个学生查出距离我家最近电台的地址。等到写好,更是精神百倍,亲自把一篇稿送给《申报》的赵君豪,一篇稿送给《新闻报》的严独鹤,他们说:“现在只有难民问题,何以还有这种弃婴问题?”陈存仁解释说贫穷人家滥生滥养,现在大家只想逃难,所以都把襁褓中的婴儿送来,希望这段新闻要登在显著地位。他们恍然大悟,都欣然接受他的要求。

  临别时,独鹤问:“这些弃婴是怎么送到你们堂里来的?”陈存仁说:“育婴堂门前本有一个砌在墙上的大抽屉,是专门接受弃婴的,多数在天亮前后,人家偷偷抱来放在抽屉中的,现在一个抽屉根本不敷应用,所以他们就把弃婴放在门前行人道上,我们恐怕婴儿受凉,特地在地上铺了几块大红毡,借以避免弃婴在水门汀上。”独鹤听了觉得惊奇,说“我明天派新闻记者来拍照”,同时他也通知赵君豪照办。

  见到求援生效,陈存仁精神越来越旺盛,一口气走到第一个无线电台。找寻主任,给他一份广播稿,主任一看之下大为感动,他立刻宣布游艺节目暂行停止,在广播室麦克风前说:“现在有一个特别报告……”跟着就把广播稿播了出来。接着他又跑了两家电台,也同样地接受了他的稿件。第四家要他亲自播送,他除了照稿讲述之外,还补充了几句话,要求大家送小铁床,声明我们没有人去取,要送的人请自己送来。忙了一天,等到回家时,恰巧已到戒严时间,倒头便睡,次晨一早赶到育婴堂。张主任已排好了四张桌子,第一张桌子是收捐款的,捐款的人很多,亲自送来的小铁床已有几十张,堂内拥挤不堪,我就请大家把小铁床放在大门外阶沿上。张主任见了他微笑相迎,大家忙着处理一切,也来不及谈话,只见陆礼华出出入入指挥女童军维持秩序,一点也没有倦容。

  大家忙到中午时间,张主任特地备了一些酒菜,作为庆功之宴。陈存仁匆匆饮了三杯酒,吃了半碗饭。正在这时,外面有一对衣饰华贵的夫妇,昂然而入,那位先生先问谁是堂长,陈存仁就起立款接,料不到他一开口都是詈骂之词,说是:“我以为育婴堂总有相当规模,料不到如此破败,房屋旧,家具旧,婴孩连床都没有,排在木板上,挤在一堆,像什么样子?真是腐败!腐败极了!”

  陈存仁听了他的话,并没有生气。我说:“仁济育婴堂是在五十年前开办的,房屋旧,家具旧,我接手时也看不惯,本来我们只预备经常收容一百个婴儿,平时经常不足此数,现在一天要收到几十名,所以弄得连小铁床都不够,这是事实。在我接办时,就想要将旧屋拆掉,全部家具换过,现在乱糟糟的,既缺人又少钱,一切谈不到!”说罢这话后,已经陆续有工役、童军、主任、书记、客人进来要陈存仁逐一解决问题,那对夫妇反而看呆了,坐在一旁静静地等着不走。

  陈存仁在办公桌前应付一切忙个不停,有一位邵万生南货铺的小东主,拿了四种奶糕的样子来给他看,要他选一种,陈存仁就选定浅红色的一种。他问:“你何以选这一种?”陈说:“这是我设计的,在奶糕中掺入赤豆汁,以防脚气,奶糕价钱,我和你父亲争执了好久,我当时说过‘积财不如积德’,不知你父亲是否生气?”他说:“我父和你争执一场之后,已改变态度,只要你选定一种,他可以无限制地供应,一个钱都不收,全上海能做奶糕的工场,只有我们一家最大,所以我们才敢接受。”陈存仁听了满面笑容地说:“好!好!”接着上海大绅董顾馨一来到,他虽是仁济堂的董事,但是视钱如命,因为育婴堂欠他一笔很大的米账,他听说育婴堂大收捐款,就赶来收账。陈存仁见了他啼笑皆非,既客气又严厉地对他说:“顾老伯!这几天你们送来的米,品质恶劣,掺入了无数细沙白粉,明明是四号杂米,而你开的价钱却是二号白米的价格。”顾老伯面色马上转变,说:“小世兄,你不要听人家乱说,我也是个做好事的人,绝对不会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陈存仁笑了一笑,就叫张主任把淘米淘下来的沙粒杂质拿出来,请这位顾老伯过目。张主任走进厨房拿出一个米桶,里面满是沙石杂质和黑小米(即最廉价的北籼米),顾馨一料不到这一着,当堂就发呆了。陈存仁说:“今天恰巧我们要招待新闻记者,可否把这件事公布出来?”顾老伯听了我这话,当时两手震颤,讷讷说不出话来,后来说了一句:“好了,好了,小世兄全部积欠米账一笔勾销,算我捐给育婴堂的。”说毕又连叫了几声“小世兄”,并且大谈其和我家三代世交的旧话,我就手拉手地把他送出育婴堂。

  接着集成药房屠开征来看陈存仁,说:“你上半天连打几个电话找我,究竟有什么事?”陈说:“现在新辟一处专住病婴的医疗室,隔离疾病的传染,中药由童涵*店免费供应,西药我搞不清楚价钱,我想请你们集成药房平价供应一切药品。”屠氏很豪爽地说:“全部药品由我免费供应两个月,满了两个月,我再叫别家药房来继续两个月,现在战争方开始,大家今天不知明天事,钱有什么用呢?”说罢,他就和陈存仁握手而别,陈存仁连感谢他都来不及。

  坐在旁边静观的那对夫妇,见陈存仁处理事务这样迅速干脆,夫妇俩耳语了一会儿,就对陈说:“你刚才说缺人,缺钱,我觉得‘人’的一方面,你应付有余,‘钱’的一方面,我来出一分力。”说毕当场开出一张麦加利银行一万元的支票。当时外面捐款的虽拥挤非常,但都是三元五元的,最多的一人不过五百元,陈存仁对他捐出这笔巨款,真是感动。接着陈问他尊姓大名,他坚不肯说,并且说:“不要问我姓名,只是要求你一件事,我们夫妇没有子女,现在想领养四个婴儿,你可否答应?”我说:“照堂里规矩,领养婴孩以一名为限,多则恐怕别人拿去贩卖,你地位不同,当然不会做出这种事,但要补一份店铺保证书,你的身份可以不必暴露。”他们夫妇欣然而去,不一会儿,把保证书拿来,并且很精细地花了两小时,选了四个五官端正、面目清秀的婴儿,每人抱了两个欣然而去。后来我和这对夫妇成了好友,不过相见之时绝对不提领养孩子的事。

  后来在五十年代末,陈存仁到香港,有一次在沙田碰见他们夫妇,身旁只有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他的太太笑着对我说:“这是我生的最小的孩子,由美国回港度假,其余三个都在美国,两个得到博士学位,一个正在进修硕士。”陈存仁当时就向他们道贺,别的话一句不提,大家只是作了一个会心的微笑。

  第一天收捐款的结果,除了那对夫妇的一万元之外,共收到四千多元,小铁床七百多张,排列在门前街边,白布二百多匹,志愿来参加工作的中西医生有十多位。陆礼华说:“现在捐款的情况很好,应该每天到电台上去报告一下以昭信用。”陈存仁说:“你的见解很好,如果连续十天如此,大可以把一部分旧楼改建新屋。”后来果然运用捐款,把一部分旧屋拆除,改建新屋。同时育婴堂还得到“生生护士学校”的合作,由该校长期派出护士学生来接替女童军的工作。这么一来,育婴堂就面目一新,大非昔比了。

  这就是1937年当时的上海人,各就自己的本位,万众一心,抢着去做各种后方工作,如民食问题、伤兵问题、急救医院和供应前方物资等,大家不求名不求利,在仓促间,各尽所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当时上海本来有一个市民协会,组织最庞大,财力最雄厚,抗战开始,它联合各方组成为“抗敌后援会”。后援会的委员,都是上海有名的热心公益的人士,内中有一个小组,叫做“慈善救济组”。后援会中人,请仁济善堂推出几个委员来参加这个小组。陈存仁便名列后援会慈善救济组的委员名单之中。

  大约抗战了三个月之后,国军撤退,日军势力就伸张到公共租界上来,所有后援会的委员,日军都认为是“抗日分子”。那时节,所有后援会的人溜的溜,走的走,有些溜到香港,有些走入后方,全部名单二百多人,可是连陈在内,只有八个人留在上海,陈存仁就成为当时黑名单中的人物,天天都在心惊肉跳,生命危在旦夕。后来八个人之中有两个人倒向日方做汉奸,保全了生命,四个人遭到极其凶残的杀害,只有陈存仁和另一个人,竟然得免于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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