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新奇玩意儿
齐三夏是连滚带爬进了校场领饷银的,全卫所从来都是最早来的一个人,今天成了最晚到还现眼的那个。
他要不是为了娶个媳妇,能跟卫所这帮流氓一样,去典卖自己的铠甲刀具换钱嘛。
都三十大几的人了,要不是实在穷的厉害,一个还算的勤快和会来事的军户能人,怎么还能攒不下点碎银子呢。
可玉林卫就是这么穷,别说商贾了,就是哪天天上飘过一根不属于这的鸟毛来,都有人想着怎么抢过来,不为别的,就是太稀罕了。
良田不长草,河槽不走水,井里起烟尘,灶上堆鼠粪。
要是有个穷神在这,估计都待不了几天。
卫所里这帮玩意儿平日里训练十天能来半天,点卯能来应响,骑马能上的了马,没把所有的铠甲兵器来带衣服都典当了,都算是勤勉任事了。
整天不是蹭百户的酒喝,就是撺掇着同僚赌钱,嫖暗门子,满嘴里都蹦不出一滴带真话的吐沫星子。
可谁能想到,自己就去隔壁的阳高县去置办点嫁娶行头的功夫,真就有人来发粮饷了呢?
这话从卫所这帮玩意儿嘴里出来,可真没什么可信度啊。
从进了城开始,齐三夏一边跑,一边听街边朝卫所去看热闹的人在那高声吆喝着各种听起来就扯淡的消息:
什么皇帝亲自派发的饷银,一次性把拖欠一年多的饷银都补齐不说,还每人都发大米白面。
什么皇帝带着人亲自采买了北京天津周边的棉布衣帽都送了过来,现在卫所校场里都堆满了,随便拿。
甚至还有人说什么,新皇帝派人重新发了兵器铠甲和新衣服,饷银都能如数发放。
这不是闭着眼睛瞧东西,故意在这膈应人装瞎嘛?
还补发新衣和铠甲?这得典当出多少银子来,百户都不会让你碰,还装啥呀!
更别提饷银如数发放了,劳资活了三十一年,还没见过如数发放的饷银长什么样呢!
到了卫所门口,齐三夏真发现了点不一样的。
以往卫所但凡发粮饷,你别管多少,这附近总有拥到堂前看热闹的闲人二流子。
可这回,这些人却全都扒着卫所等人高的土墙和柴火应付成的大门,抻着脖子往里看,死活不进去。
他挤进去才发现,门口和墙拐角地方都站着一个盔甲鲜亮、神奇无比的大将军。
看着门口贴着大红字帖上写的饷银数量和个人按领数目,以及紧跟其后的新令,齐三夏心里咕咚动了一下。
每人最少都能一次性领到最少十八两的饷银,五十斤米面,以及五人共分的猪,一囊酒。
另外还有皇帝陛下预先支付的每人五两银子,十斤棉布,一斤绢布。
这怕不是日头被天老爷一屁股蛋子坐歪了,从西边蹦出来了吧?
啥大事发生了,能让皇帝下这么大本钱?
再往后看,还贴着一溜白纸,用朱笔写着新的政令,齐三夏识字有限,就认得几个俗体字和数字,便只捡里面的数字大致看去。
战死的,抚恤由皇帝亲自来宣府发放,每人五十两,良田三十亩,牛四头,骡两头,驴两头,铁制农具六副,此后每年五十两,连发十年,名字镌刻在北京和当地家乡的烈士纪念碑上。
受伤的,抚恤由皇帝亲自来宣府发放,每人二十五两,良田农具减半,获得皇帝颁发的荣誉勋章,名字刻录在当地战役纪念碑上,以荣耀后世子孙!
小胜,全体每人赏银五十两;大胜,每人赏银一百一十两,授荣誉勋章,子女在科举考试上有优待!
勋章是啥,齐三夏不知道,可这上面写着的银子数目他还是认得的。
齐三夏默默算了算,玉林卫实际三十一人,百户虚报一百五十七人,按照皇帝这么给钱,最少他也得给一千五六百两。
乖乖嘞!这得多大一笔银子呀!就算皇帝银子海了去了,也不能这么糟践啊,这不过日子啦?
不过转头他又苦笑着摇起了头,暗骂了自己一句:咸吃萝卜淡操心!
这银子啥时候有过自己这穷酸军户的份,那都是百户老爷的,自己又在这发癫。
齐三夏给守门的将军出示了自己的刺蝶,指着上面的名字,又指指自己,嘿嘿一笑,弯起了腰。
见惯了百户老爷的鞭子,他习惯这样了,谁知道这些大官是不是都和千户老爷一样喜欢打人。
结果进了门,没走几步,齐三夏又被两个秀才拦住。
一个盘问他现在还有什么武器,一个让他说出这卫所百户和最少五人的真实姓名。
齐三夏裹着仅剩的刀,走到堂下时,见那里坐着一个卷着袖子和前摆,嘴里咂摸着一根浸在醋碗里的棉绳的中年人。
大蓝色袍子直晃眼,那桌子一脚横着的乌纱帽真精致,比大同府的客商还要好看。
齐三夏眼睛盯着中年人的官服,鼻子闻着清香浓郁的陈醋味儿,嘴里没出息的开始窜涂抹,最后用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弯着身子,看向中年人。
中年人还在叫齐三夏的名字,见他没应答,一脸疑惑的看着他。见他盯着自己官服,又是窘迫的样子,也冲他嘿嘿笑起来。
中年人用齐整的指甲掐住棉线,小心翼翼地嗦到嘴里,生怕一滴醋汁漏了出去,然后捧起碗,伸到齐三夏面前。
齐三夏舔着嘴,看着醋碗,用力地吞着唾沫,大睁着眼睛,像是要把醋看干净似的。
片刻之后,齐三夏回过神,行了礼,怯生生地问:“老爷,看告示说,有饷银可以领?”
“什么话是。”年轻人听了齐三夏的问题,先是一愣,生气把醋碗往桌子上一摔,瞬间飞出去几滴汁,中年人连忙转身弯着腰,凑近了,用指甲缝刮擦着桌面,把醋汁嗦到嘴里,又响亮地吧唧了几下嘴,最后晃了晃脑袋,开心地叹了口气。
“皇上派我前来给大家发拖欠的粮饷,一粒是一粒,他咋发我的,我就咋原样不动地发给你们!少一点,你们可以绑了我,去北京告我魏光绪去!”
“你看好了,”魏光绪鼻翼扑闪着,背着手,挺着胸,像个生了气的公鸡似的,指着几驾大车上的东西突然大声宣读起来,既像是给齐三夏说,又像是说给门外众人听的:“饷银!粮食!棉布!个人衣服!盔甲!枪、刀、弓箭!这里全都是你们玉林卫的,每人都有份!”
“除了饷银和粮食,照个人参军年限的不同,发的不一样之外,其他的每人都是一份!”
“还是那句话!皇上他咋发我的,我就咋原样不动地发给你们!少一点,你们可以绑了我,去北京告我去!”
齐三夏羞愧地笑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开心。
这些布匹,可以给爹娘妹妹和媳妇都做身能出去见人的衣裳了。
终于不用等到过年再吃一两白面了。
虽然兵器依旧不咋好使,甩起来丁玲桄榔乱响,可这不比都拿去典当了,拿跟棍子当兵器要强?
自己又可以安安心心地当几年兵了,养家糊口的银子算是有了,好在自己外债不多,再干个五年,就能给自己置下三亩地了,那个时候再生十个八个大胖小子,啧啧,你看看你看看,这日子,多美。
出校场门的时候,齐三夏突然想起自己在阳高县市场上看到的那群躲在酒楼隔间里的晋中客商。
以前这些客商最喜欢自己这种穷得连蛆都不长的穷兵,跟自己喝口酒,聊聊各地卫所的家长里短、防卫驻守、粮食布匹军甲器械这些家常,酒足饭饱之后还能赏给自己一吊钱。
可这两次见到晋中客商,他们就像一群打断了脊梁的狗似的,虽然也穿着直晃眼的闪亮袍服,戴着精致皮帽,却总是东躲西藏的。
听阳高县醉佛楼的说书人老寅头说,他从大同府过的时候,见到新皇帝派了好一队大兵专门给总兵渠家桢专门写了一封长信,下了一道旨意,赏了一堆图书金银,说请他冬天去皇城里跟皇帝一起过年,讲讲咱们山西老百姓遭的罪。
当齐三夏问起晋中客商的时候,老寅头又是兴奋又是害怕地支吾了半天,才说:九月有个孙将军、红将军和陈将军被派下来抄了晋中最豪富的八个大财神的家,原来这些人都是给辽东金狗当狗奴才,专门坑害咱们大明老百姓的,幸亏老天爷开眼,派了三个神将军杀了他们。
听老寅头说在张家口杀晋中客商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齐三夏大致猜到这些躲躲藏藏的多半是漏网之鱼。
在回玉林卫的路上,齐三夏还在琢磨晋中客商那些晦涩难懂的方言里说的皇帝抄了他们上千万两银子的事,越想越觉着他们是失心疯,吹牛吹过头了。
可如今在出校场门的一瞬间,齐三夏突然把晋中客商的话和怀里的银子联系在了一块,一股莫名的欣喜、委屈和愤怒从骨头里钻出来,让他浑身一会发冷,一会发热,走路歪扭七八的。
众人又笑起齐三夏来,没人知道他咋啦。
校场里所有军户都沉浸在高兴里,门外的二流子、赌徒、嫖客、烟酒客、暗门子掮客也跟着高兴。
谁都没见过按照告示如数发放饷银的好事怪人,谁也都乐得这些银两布匹,最起码能过个好年。
可紧接着第二天,那个发饷银的中年人就端着醋碗,夹在两个敲着锣的兵丁中间,一大早就开始满镇子吆喝:
“所有卫所兵丁,除了六十以上的看护卫所,剩下的三天后带齐棉衣、铠甲、兵器,在校场集合,准备开拔到大同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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