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进宫
雕窗半启,初日照着窗前一盆绿英春兰,萼片呈出淡淡的青绿。
书房袅袅香气,一人斯文端方,专注地批复奏折。
“殿下。”管家进来禀报,“杜小姐一行已到璧河码头。”
陆成佑头也不抬:“可遣人候着了?”
管家回道:“俱已安置。”
一声几不可闻的“嗯”,陆成佑起身,从书槅抽出一册竹帛,折回书案,宽袖一掸,静坐品读。
管家迟疑:“半月水路劳顿,殿下不如亲自去接。”
陆成佑从书中抬眸,示意他继续。
“月前,魏小郡王到宣州迎亲,如今人已到了,虽说婚仪大典尚有几日,但殿下与杜小姐是先皇赐婚……”
陆成佑知道他的意思,左不过先帝圣旨,不可懈怠。况乎满朝文武、乃至金銮殿的小皇帝都盯着,何不做得尽善尽美,叫旁人挑不出毛病。
管家的考虑不无道理。
只是,陆成佑轻轻摇头,抬手一挥。
管家见劝不动,无奈退下。
书房寂然,陆成佑提笔,空白宣纸落下一个遒劲有力的杜字。
“来人。”他顿了顿,唤道。
“属下在。”
陆成佑大步出门:“备轿,去北镇抚司。”
璧河两岸,行人来往。
作为嬴京城外最大的码头,此时船舶及岸,装卸货物,人声鼎沸。
喧嚣中,南岸却是一片闲人免进的威严。
数十人肃然而立,眺望江面徐来的几艘游船。
舟楫慢摇,杜蝉君坐在玉砌雕阑的画舫内,满脑子都是魏小郡王的那句“一炷香便到岸了”。
南地水乡和乌篷船里长大的杜蝉君,头一回在船上昏眩耳热。
越发多的步履由远及近,安静的游船皆因小郡王的一句话,平湖激石。
与之相伴的,还有滚木搬货声。
杜蝉君知道这是在为停船做准备,手捧的书半晌未翻一页,竖耳听外面的动静。
岑嬷嬷只当姑娘静心读书,收拾细软时,声音压得低,也没看见她耳尖的红晕。
杜蝉君挪了位置,侧身避着嬷嬷,小口小口喘气。
嘴唇沾了绯色的花蜜,开开合合。
此时,雕栏被敲响,魏小郡王叩门道:“杜小姐稍候,不急着下船。”
杜蝉君捏着书的手顷刻松了,眸子一亮,无暇擦拭手心的细汗,抑着雀跃的心房说:“但听郡王安排。”
也无心思探究他话中的一丝紧张,拾起书,平心静气。
岑嬷嬷隐有不安:“眼看就到码头,外边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杜蝉君口中藏着一点类乎劫后余生的欢喜:“嬴京天子脚下,嬷嬷大可放心。”
话是如此,却难安宁:“姑娘且坐着,奴出去看看。”
她挑起画帘,往船头走。
那岸果然在望,遥见璧河的码头,恭恭敬敬列着两队人马,并有两顶华贵得不相上下的宝轿。
摄政王对姑娘着实有心。她脸上堆笑,走向魏小郡王。
还没开口,迎亲一路上直率爽朗的广阳郡王魏致,忽的皱起眉头:“宫里怎么来人了。”
到宣州迎亲之前,摄政王已在嬴京安置了宅子,只等他接杜小姐。
待婚典吉日,再行迎娶大礼。
如今怎么……皇上也来插一脚?
思忖间,船停泊码头,魏致看清了岸上的两列人马。
摄政王陆家的自不必说,另一边,是宫中内侍。
魏致皮笑肉不笑:“沈公公,稀客啊。”
“广阳郡王一路辛苦,咱家奉皇上口谕,特来迎杜小姐进宫。”话落,拂尘一扬,其余内侍应声,意图上船。
魏致脚一横,大摇大摆拦住:“不劳公公费心,乌鹊大街已置了宅院。”
沈公公忽然笑了:“咱家不懂郡王的意思,杜小姐乃先皇赐婚,千里而来,人地生疏。陛下仁孝,理当迎杜小姐,择日由宫中发嫁。”
魏致还没听过嫁人得先进皇宫的,冷着脸:“小王只知,摄政王交代,务必将杜小姐平安接到嬴京。”
“可不是平平安安在这儿了。摄政王忧国奉公,劳苦功高,杜小姐又是未来王妃,身份尊贵,自然由宫中出阁,方不枉先皇御赐的一桩美事。”沈公公话音倏转,“郡王想抗旨?莫忘了,这天下到底不姓陆。”
魏致双目一紧,听出沈公公的话外之意。
摄政王与皇上不合多年,明争暗斗无一万也有八千,但眼下不在朝堂,不在深宫,四方左右俱是百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姓赵,今朝既有御诏,他若不允,明日免不了传出有碍摄政王的言论。
人言籍籍,却非好事。
魏致不是陆成佑,可以游刃有余的掌控一切,他顾忌颇多,已有遵旨之意。
只是,怪哉……皇上即便迎了杜小姐进宫,又能做什么。
“请吧。”沈公公拂尘一起,笑得谄媚。
魏致咬牙瞪他,转身回到游船。
他递给手下一个眼神,后者的身影眨眼消失,倏忽之间,就到了陆成佑府邸。
却是不巧,“殿下去了北镇抚司。”
官署森严有序,外人不可擅进,魏致的手下候在门外。
不多时,陆成佑在几名锦衣卫的陪同下出来,一身缂丝象牙白锦袍,质若松竹,清隽雅贵。
锦衣卫告退,侍卫端来洗手的铜盆。
他取出一面干净的帕子,轻垂乌眸,不紧不慢地擦去指间污秽,那是方才审讯时沾上的血迹。
等净了手,侍卫低声禀报。
陆成佑看向魏致的手下,嗓间滚出一声低笑,侍卫咂摸不出情绪,只听他说:“进宫。”
岑嬷嬷也踏入宫门了。
她没能守着姑娘,经过几道红墙,就被那沈公公连同从宣州带来的嫁妆、仆婢等安置在了一座偏殿。
“杜小姐,请随咱家去。”
杜蝉君跟着他一路往里,直到华美的大殿映入眼中,数名宫婢齐齐见礼。
衣袂掩映的指尖轻蜷,她下意识往虎口掐。
眸光匆匆避过宫婢的注目,熟稔地定在半空,数年来寻到的最佳位置,不高不低,不上不下,不卑不亢。
良久,杜蝉君理好纷乱的思绪,一声淡定的“起”。
沈公公睨她,饶是见过满京美人,也不免惊艳。
但于内侍而言,女子容貌不谈,他更想知道,长在南地郡县的姑娘,进了深宫内苑居然还能处变不惊。且看她身段如竹,目光不闪不避,称得上一句端庄。
他心头暗暗道好,转念又想,皇上见到未来的王妃如此,未必欢喜,立时绷起脸,语气平平:“杜小姐自便,咱家先去回禀皇上。”
“公公慢走。”
杜蝉君目送他离开,站定不动。
宫婢不敢说话,足过了半盏茶,方按捺不住,悄悄抬眼。
是实打实的美人,纤腰楚楚,娇容云鬓,一支玉荷叶宝蝶步摇因风轻曳,显脖颈修长。肤白如雪,将鹅黄缠枝雀湘裙衬得仿若仙衣,纵是裙裾裹身,亦能想见肌骨莹润,腰身曼妙。
凤眸更恰到好处的甜媚,眼尾晕着两点红,似羞似诱,似哭似嗔,很难看透。
这样的神秘容易勾得人朝思暮想。
宫婢看失了神,期期艾艾道:“杜、杜小姐。”
杜蝉君转身进内殿:“有劳,不必伺候。”
宫婢望向她纤直的背影,窃窃私语:“这位杜小姐,冷脸不说话时,比孙贵妃还有威仪呢。”
“毕竟要嫁摄政王的。”
众人称是:“有理。”
“威仪”的杜蝉君莲步入殿,无一处不是金玉堆砌的华贵。
宣州的乌篷船,白墙瓦,油纸伞和小石桥在眼前划过,继而被琥珀盏,牡丹壶和翡翠八面屏取代。
她谨守仪态,做个能配上摄政王的名门望族,面不改色地迎受宫婢意图窥探的眼光。
好在方才鼓起勇气,开口叫她们不用伺候。
杜蝉君进了殿,身形往左一转,雕窗阻了宫婢的打量,一扇扇封闭的窗牖,像乌龟精心雕琢过的壳。
是她钟爱的。
杜蝉君抿了抿干巴巴的唇,坐在窗下的软垫,四方左右都有器具遮蔽,心头总算踏实。
她摊手捧在眼前,掌心汗湿了,心口怦乱。
安静了会,伸出手指开始数,眉弯时而一蹙,时而一耷,低声细语:“殿外有十五宫婢,四位内侍,错了,五、个内侍,容后觐见皇上,见到更多的……如何是好。”
杜蝉君发愁,托腮闷闷不乐。
船上时,魏小郡王说送她去乌鹊大街,以她身份,只需见摄政王一人。
那多好的。
她仰脸,望望殿内绘着祥云的雕柱,若如沈公公的话,从皇宫出嫁……
不好不好。
宫中人多口杂,免不了应酬。
前方奉着一尊玉观音,杜蝉君提裙跑去,跪上蒲团,可怜兮兮地叩拜:“大士在上,不知摄政王何许性情,威严也罢,凶悍也罢,但求,早日将蝉君接出宫门吧。”
话一落,她红了脸,垂下鸦羽的眼睫。
大士明见,没有着急嫁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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