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见
年轻的皇帝刚出孙贵妃的宫殿,沈公公就挤着笑迎上去。
“陛下。”
赵元缊倚着龙辇,挑眉问他:“接到人了?”
“杜小姐已在咸英殿,恭候圣驾。”
“做得好。”赵元缊抚掌,抬手一挥,“在皇叔手中抢了人,有赏。”
扯下腰间玉牌,随手扔给他。
沈公公得了赞赏先是喜,而后就慌了神,双手捧起玉牌,硬着头皮说:“老奴……并未见到摄政王。”
四周有一瞬的安静。
龙辇倏停,沈公公大气不敢喘,听见皇帝问:“他没去码头?”
“没有。”
赵元缊往他额头一敲:“朕以为你多大能耐,和皇叔面面交锋亦不惮,原来也是只纸糊的老虎。”
沈公公不敢问这“也”字由来,将码头诸事禀明。
魏致向来唯陆成佑马首是瞻,赵元缊在心里又记了他一笔。
“皇叔不去码头,倒是朕不曾料想的,他素来一丝不苟,今日竟叫朕钻了空。”
沈公公忽然明白,陆成佑对赐婚也许不满意,将功补过说:“陛下,这不正好,三日后的大婚满朝皆望,假使殿下与王妃不合……”
赵元缊冷睨他,沈公公低头,不敢说了。
龙辇之人抬起下巴:“宁拆十座庙,不悔一桩婚,何况朕的皇叔皇婶。”
“是老奴糊涂。”
“不过……”赵元缊挑唇,掩埋了十五年的圣旨重见天日,也有他出力,岂可拆散。
他就是要摄政王,迎娶无权无势的商人之女。过门后喜或离,也值得操作一番。
实在他那权势滔天的皇叔,很是讨打。
赵元缊想起不少过往,恨恨咬牙。
沈公公适时问:“皇上现在宣杜小姐吗?”
“先回永晏宫更衣。”
龙辇在御道慢行,十九岁的帝王已经迫不及待,要见未来皇婶了。
宫殿廊柱金漆雕龙,皇帝大步迈进,宫婢立马上前服侍。
年轻的身体蓬勃如劲草,俊眉高展,神气扬扬,一副不服输的模样。
宫婢每每脸红,不敢直视天子。
此时的皇帝,无暇搭理这点点春意,扫了沈公公一眼,顺口问:“杜小姐容仪可姣好?与我皇叔相不相称。”
沈公公想也不想回答:“自然相称,可比嬴京第一美人。”
赵元缊顿住,半眯起眼眸:“这般赞口不绝,想来沈公公对皇叔向慕已久啊。”
阴不阴阳不阳的话当时就把他吓坏了,立刻跪下:“老奴失言,请陛下降罪。”
赵元缊兀自更衣,也不管他。
束好衣冠,没等宣召,内侍突然说:“摄政王来了。”
赵元缊低啧,火气丢给沈公公,虚踹他一脚:“还不起来,想让皇叔见一见你为他顶撞朕的英姿么?”
这真真冤枉。
沈公公叫苦不迭,明明是皇上先在意杜小姐配不配得上摄政王,怎么责怪起他了。
赵元缊管不了他的冤屈,在陆成佑到达之前,快步去外殿,凝神端坐,假模假样地翻阅一本不知道叫什么的书。
于是陆成佑辅一进殿,就看见了刻苦的小皇帝。
“微臣参见皇上。”
“快免礼。”赵元缊佯做惊讶,正欲扶起他,眼前的摄政王却根本没有躬身的意思,仅轻飘飘点了头。
赵元缊免不了又在心里骂他。
面上还是一派祥和,明知故问:“皇叔政务繁忙,怎么有空过来。”
陆成佑束鸦青如意冠,长发拢得一丝不苟,只见雅致。
出北镇抚司后,未更衣便进宫了,仍是象牙白锦服,上朝时与臣子斗智斗勇的魄力减去两分,多了些闲懒。
皇帝冷不丁想起沈公公口中的嬴京第一美人,似乎是谁家侯府小姐,不知如何评的,他见过两次。
勉强不辜负美名,但与皇叔挨着站,还是逊色。
至于未来皇婶的杜小姐,沈公公双眼不瞎的话,和皇叔并肩,倒的确是一幅稀世难求的画。
赵元缊自问皇室子弟生来一副好皮相,可纵观同宗之亲王郡王,确实无一人能与陆成佑堪较。
他到底不是正经的皇亲国戚,父皇的义弟罢了。
也是好笑,仅仅长他六岁,辈分却平白高出一截。百年之后得见父皇,他倒要问问是什么道理。
正暗恼,陆成佑展袖,负手阔步上前,站定书案左侧。
赵元缊发现他目光落在那被拿来装腔作势的书上,恍惚被看透,心虚地紧了神。
又怕对上他乌沉沉的眸子,转身袖一甩。
心里还是发憷的。
过了会,赵元缊意识到他在翻看案牍,更不想面对,拉下了脸。
良久,陆成佑走向小皇帝,后者不知松了口气,还是更紧张,抬起飞扬的眉睫,直瞅他。
似在问,皇叔看出什么名堂了?
是不是又要“指教”一二。
陆成佑面上不改读书人的风范,开口的话,也温和斯文,却立时叫赵元缊心梗。
他说:“皇上年轻气盛,少看杂书为好。”
赵元缊脱口:“什么杂书。”
陆成佑慢条斯理地掸下衣袂,但笑不语。
知他秉性的皇帝顿觉不对,顾不得被皇叔发现方才是摆样子,大步到案前。
书案诸物,原封不动,摊放正中的书正翻开一页。
赵元缊蹙眉,一字一字念道:“羊脂凝玉,艳态雪肤,夜宿两娇女,萼含花——”
“咳。”陆成佑夫子似的抵唇轻咳,意在警告。
耳畔轰的一声,赵元缊耳尖滚热,双手不知放何处:“这、我,我没有。”
连朕也忘了说。
似滴血的脸被明黄龙袍映得红里发黑,愣愣呆住。
陆成佑面上还带着笑,勾手唤来宫殿另一内侍,声淡如风:“带路。”
内侍不敢不从,迎摄政王离开永晏宫。
沈公公赶紧给小皇帝找脸,翻看那艳书,咦了声:“老奴晨起才收拾过,此处分明放着资治通鉴。”
他老腰在案下佝了佝,竟摸出一物,书封泛黄,不是那资治通鉴又是什么。
再看被陆成佑抓包的艳书,赵元缊岂能不明白,双手捏紧,气冲冲道:“这书根本是他放的!”
定是先前陆成佑在书案“鬼祟”时。
气煞。
赵元缊怒目:“朕就知道,他每天不教训朕两句,便不好过。”
本已走出宫殿的陆成佑,不知怎的施施然折回,落下一句:“偷览禁书,罚《高祖庭训》一百遍,明晚呈来。”
赵元缊两眼发红,憋了又憋,挤出干巴巴的字眼:“……是。”
待陆成佑一走,他筋骨奇通,回过神:“禁书怎么出现在朕的书槅上。”
沈公公纳闷皇帝的忘性大,斟酌说:“前日课读,摄政王见陛下心有旁骛,罚了宵夜。陛下盛怒,令老奴出宫寻些入不得他法眼的书册,好气气他。”
赵元缊想起来了。
但与淫词艳曲什么相干。
他想的是《上京野史》、《乞人笔记》或《志怪》一类。
沈公公磕巴:“摄政王素日克己复礼,束身自好,老奴便想,他见了这等奇书,定然脸红脖子粗。”
“蠢材。”赵元缊窝气,“皇叔若没看过,怎么一晃眼就给朕偷梁换柱了。”
沈公公就觉得,天啊,真是人不可貌相。
容比谪仙、自持的摄政王,忽然也像个俗世中人了。
-
此时,陆成佑由内侍引路,前往咸英殿。
内侍悄瞥他,发现摄政王应该在生气。日头近午,春阳也开始炎热,他后背浃湿,摄政王却不疾不徐,手搭腰际,指腹轻抚锦带上的玉环。
漫不经意的动作,使得宫道上途径的宫婢和太监顿步低头,敛声屏气。
等跨进咸英殿外院,内侍忌惮一路来陆成佑的淡漠,谄媚道:“殿下放心,杜小姐大好,殿里宫婢随侍,待杜小姐敬如上宾。”
陆成佑轻轻颔首,一拂袖,阔步进内。
入眼却是整整二十宫婢太监在庭中闲玩,见摄政王来了,战战兢兢。
内侍大恼:“尔等服侍杜小姐,却偷闲钻懒,该打。”
一宫婢颤声说:“姑娘去庭后了,吩咐不用伺候。”
陆成佑抬手示意他们止步,独自过去。
春光如许,日头落在庭中树,小石地面花影斑驳。
纤秀的女子似一株长在浓夏的金丝桃,鹅黄娟媚,灿若金丝。
她拾起飘摇落下的花瓣,陆成佑知道,那花是带着馥郁的香。皇宫里属于他的宫殿也栽有片片花树,逢春风就拂落,捡起晾干,酿酒或煮茶,会有特别的香。
此刻,香气必然浸在了她手上,陆成佑鬼使神差,竟也抬手,嗅了嗅。
北镇抚司审讯的血腥味仿佛还在。
他沉默,眼神久久留在指间,另取了一方绢帕擦拭。
柔软的帕拢上修长匀称的手指,陆成佑低眸,沿着指骨、手背和虎口一点一点抚动,力道轻,不似净手,更像抚摸什么勾他心神的玩物。
大约半刻,他复又抬手闻,忽然,听见女子笑吟吟说:“好香。”
他竟有一息的错觉,以为在称赞自己的手。
绢帕同时掉了,被风吹了吹。
陆成佑本能的去捡,走路声惊动嗅花的女子,杜蝉君回眸看见了他。
宫墙殿檐,他长身玉立,站的地方正好探出一枝白梨花。
墙垣的风轻轻颤颤的,摇落两点雪,落在男子的肩头,美不胜收。
杜蝉君手捧着花呆住。
陆成佑含笑欠身:“本王来晚了,望乞姑娘海涵。”
杜蝉君就知道了他是摄政王。
于是想起离家时,宛陵郡人得知她要做王妃,都在笑:“声声,听说摄政王俊美呢。”
她那会儿怪脸红的:“……是吗。”
“恐怕你要被比下去。”
杜蝉君更羞了。
心口怦跳,是在悄悄点头。
摄政王走近时,她就想,这么好看的人,成亲后,能不能把他搬进那乌龟壳里啊。
她琢磨出一个美丽坚硬的壳,和这人排排坐,壳外的风雨,都被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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