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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亲脸


突然被陆成佑哀怨地一瞥,杜蝉君颇难为情,殿下莫名其妙张开嘴,她别别扭扭,受惊着松了手,果子滚地,委委屈屈蜷缩到绣鞋旁。

        同一时,陆成佑以拳抵唇,几道咳声尤为突兀。

        一下接一下,如受风寒,他身子往后靠住绸帘,侧过了脸。

        杜蝉君见他动作,没来由的难堪,暗恼方才为何不将樱桃送进去,现在再喂一颗,未免刻意。她想了好久,干巴巴闹红了脸说:“樱、樱桃性热,殿下咳而上气,不可多食。”

        这话煞有介事,着实顾着摄政王面子。

        陆成佑就掸掸袍服,镇定点了头:“也好。”却是那捋袖的手,骨节微僵,寒雪天刚出冰窖一般。

        宝轿徐行,西市百姓见车顶挂着肃亲王府的徽牌,纷纷避让。

        轿中沉入静默,自樱桃一事,双双闭口不言。

        沉水香袅袅,安抚身心,眼下正合时宜,但杜蝉君不如陆成佑老练豁达,后者转眼平静,她却两眼低垂,眉头轻拢,目光久久定在茶案的白玉盘上。

        一静便是小半时辰。

        陆成佑深觉这般沉默,于他而言毫无益处,方才既已失了脸,绝不能再落下乘。现在,看似杜蝉君还沉溺在难堪中,但这难堪因谁而起,陆成佑分明。她若一而再、再而三的去想那事,陆成佑就觉得不妙了。

        为此,他沉思过后,主动开口,提起杜蝉君才说的旧事:“王妃在宣州有先生讲学,想来读了不少的书。”

        突然的询问,断了杜蝉君的别扭,一抬眼,对上他坦然至清的乌眸。

        杜蝉君不解他意,双手原本捏着裙衫,一副不自然,此刻却是讪讪将手松了,不好再作腼腆。动作间,遮着手臂的袍袖缓缓滑下,一截白皙藕臂露了出来,晃在陆成佑眼前,他意外地捕捉到臂上一点红痣,艳如血珠。

        衣袂眨眼掩住了那处细滑,手肘落在茶案,杜蝉君一手先支着下巴,却又觉得不对,悄悄瞄了瞄陆成佑,双手束手束脚地虚捏成拳头,缩在茶案边。

        莹白的十指,犹如战战兢兢的白兔,怯生生的,如临大敌。

        陆成佑几欲失笑,看她指上干干净净,不着蔻丹,圆润光洁,眼前便浮现她拈樱桃送来时,淡粉的指尖被鲜红欲滴的果子衬得引人攫取。

        杜蝉君未觉对面之人的遐想,一一说了曾读过的书。

        虽非策论篇目,但多是古圣先贤的名作,再有诗词雅赋,以求心性通达。

        陆成佑起初认为只是四书、诗经一类,听后才知自己小看了人,王妃可称博通经籍。

        他眼含赞许,杜蝉君心湖撩动圈圈涟漪,隐隐有一丝雀跃。可陆成佑并未接着往下问,转而提起今早的事:“王妃此行进宫,感觉如何?”

        若非只与陆成佑相处了几日,她当真要以为对方知道自己的小小毛病了,不然岂会好奇她进宫孰好孰坏。

        “见到宫城巍峨,与宣州迥然不同,我虽拘谨,幸得有殿下陪伴,一切还好。”杜蝉君斟酌着说。

        陆成佑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回答,草草听过,后问:“王妃见到皇上,又有何想?”

        假使方才是担心她初进宫闱的不适,现在一语,不免怪异了,杜蝉君抬眸,陆成佑面目淡然,无需她细看就知坦荡。

        她双唇翕动,敛眉低语:“不敢妄议君王。”

        “但说无妨。”陆成佑朗声一笑,“皇上唤本王一声皇叔,且敬你为皇婶,你我夫妻私房话,不与外人道之。”

        听到皇婶二字,杜蝉君怵了下,想说如何敢当,回想永晏宫见到的帝王,今上十三登基,年方十九,尚未亲政。思量后,她将所想娓娓说来:“皇上少年英才,意气风发,眉目坚韧,蝉君唯余景仰。”

        像是虚无缥缈的场面话,杜蝉君脸热,不自在地躲开他的目光。

        与皇上并无多少交集,她纵然一字难说,也是有的。

        不知摄政王为何问这些。

        瞧着人以手抵额,似乎思索,她没敢打扰,脑中不解尤盛,就在这当口,陆成佑忽然称赞:“王妃笃学不倦,很好。”

        杜蝉君呐呐:“殿下……”

        他抚掌连连道好,更让杜蝉君不明不白,不知要卖什么关子。

        “你对皇上青眼有加,想来,日后便与皇帝,诸郡王、公主一同听学受业,也相交和睦。”

        “什么?!”

        杜蝉君眼前恍恍惚惚出现那晚的梦。

        她明明手执长鞭守皇上的课业,转眼竟成了这样。

        陆成佑没再说别的,含着淡淡笑意看她,端起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听闻这话,杜蝉君本就倍感惊讶,见他如此,愈发迷迷瞪瞪,硬着头皮问,“那殿下呢?”

        陆成佑就洋洋洒洒与她报备了一番起居,诸如日常要事、时辰措置等。

        “卯初即上朝,与百官同理政务,散朝后,本王直去内宫。宫中设了正殿,名为‘大千斋’,专以用作皇亲受业。若无旁事,课至酉正之时,方毕。加之良辰佳节,每月则休两日。此外,修习圣经贤传,历朝文籍讲义,诗书礼乐与骑射亦不能废。”

        原来,他自辅政,便着眼留意皇族子弟的学业,内宫设了专门的宫殿,延请大儒名士教导,自己也日日稽察,只望勤学勉励。

        杜蝉君闻言,深感钦佩,心想殿下实在忙,要不是近日成亲休沐,她必然见不到摄政王人的。

        一日十二时辰,他在宫里当先生,在朝野斗政敌,孤身高坐,生杀予夺,俯瞰大虞朝。这一半一半又一半的分,恐怕连眠卧的功夫都没有。

        唇张张合合,嗫嚅着什么,杜蝉君提了口气,鼓足劲,小声说:“我可以不去吗?”她只想待在王府,把家看好,出门前管家还说待她回府,一起商议王府的事。

        每日进宫听学……实在是,不好。

        杜蝉君纤眉拢起,愁容不减,忍着别想在宫里会遇到的人或事,抿起嘴,盯住面前的白玉盘不放,甚是委屈。

        “不行。”陆成佑答得干脆。

        杜蝉君不由看向他,两手搁在茶案,兔子似的气鼓鼓:“为什么?”

        同坐轿中,陆成佑也比杜蝉君高出许多,垂目见她眼角泛红,隐隐约约真像只受欺负的白兔:“王妃忘了,要与我扮做恩爱?我素日忙于国事,一旦进宫,回府便是黄昏时了,若王妃不在身旁,本王难安。”

        兔子该有白绒绒的双耳,陆成佑话落之际,目光掠过她精致的髻。

        不久前,他为其插上的玉簪通体莹白,雪亮剔透,簪头玉石小巧别致,他突然很想握住簪子,轻轻拔下。齐齐整整的高髻顷刻散开,珠钗玉环尽数跌落,而他骨节匀称的手指会缠住青丝,一下一下的抚弄。

        个中滋味可以想见。陆成佑默默咂摸一番,唇角掀起玩味的笑。

        末了,他改口说:“不如这样,回府后,我草拟一份墨卷,王妃试着作答,倘若对出七八,自然不用和他们一起。”

        “真的?”杜蝉君又惊又喜,过后,目露怀疑,皱皱眉头看着他,“不能太难。”

        陆成佑含笑摇头:“恕难从命。”

        杜蝉君眼珠子骨碌转,就商量着说:“如若我答好了,可不可以和殿下一样?”

        陆成佑眼梢轻展,不禁感到有趣,看她乌黑的凤眸莹亮如星,其中在巴望什么,也一眼而知。既觉杜蝉君纯然天成,又按捺不住的想见她被欺负哭的样子,从古至今,兔子通红着眼眶之时,着实数不尽的可爱。他无声地笑了,便幽幽戏言:“原来王妃更想做先生。”

        被这声打趣闹红脸的杜蝉君,支支吾吾说:“答应么?”

        陆成佑作深思状,杜蝉君巴巴儿等他,无声间,车轿徐徐过了西市,直往乌鹊大街驶去。

        “却也不无不可。”他思虑后,稍一颔首。

        杜蝉君展笑,偏生见他又慢慢补了句:“不过,做先生的,心中只有书不够,万水千山皆要看过,今古俗事都需明了,先从简单的来。王妃,你将我方才讲过的,夫妻相处之道,展露一番,我瞧瞧是否慧根清明。”

        杜蝉君愕然:“不过不过不过,殿下没有一句准话,总爱说不过。”

        “王妃海涵。”他施施然拱手。

        也不急着要看,未免给了压力,陆成佑偏过头,撩起绸帐端详嬴京的街市。忽地,外头似有什么物件,引了他目光久久不回,便也无暇留意杜蝉君的动静。

        她已然盯着陆成佑的侧容,好一阵失语。

        轿子里四处遮蔽,眼中本是蒙蒙不清,但自他撩帐,一束春光落在眉眼,好生清雅。活似一枚被精心打磨的玉石,放置在锦缎奁盒,一经开启,呈现出旷世无匹的光华。

        她不由挪了挪,想越过茶案,故技重施去牵陆成佑的手。

        他的手就在那里,不远不近,修长清瘦,如玉如竹。只是细抚了才知,玉有杂质,竹生斑斑,一层一层的薄茧披覆。

        杜蝉君舔了舔唇,坐在陆成佑一旁,低垂眼帘,微微探了下身子。

        双手眼看要拢住他的,不料轿子突然停住,身形踉跄,本能的往前扑。后腰被一只大手揽起时,她战战兢兢抬头,与正回眸的陆成佑不期而会,撞上他左脸,唇瓣霎时蹭过男人的唇角,湿漉漉地印在脸上。

        杜蝉君美眸大睁,唇上的温热唤回她的思绪,涨红了脸,飞快坐好,捂起嘴瓮声瓮气地说:“我、我无意的。”

        趁他没说话,揉了揉云霞般的脸,口齿都不利索了:“是轿子先停,我原本只想抓住殿下的手……”

        谁知,这么巧。

        杜蝉君咬唇,红晕从霜白的脖颈一直爬上耳尖。

        “不妨事。”陆成佑闷咳了声,扭头,喉结滚动数下,又正正经经开口,安抚受惊的女子,“不必挂心,你我迟早也会……”

        他顿住了,杜蝉君脸红红的,茫然道:“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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