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网#8
少女话尾的回声落下之后，整条走廊就变得极为安静，连先前在耳边回响着的脚步声也一并停了下来。
跨站在两级台阶中间的魔女悠悠转过身，饶有兴趣地仰起头，看着那个距离自己有三四级台阶的少女，暗红色的眼中写满了玩味。
少顷，她，或者该说他顺着台阶朝少女的方向走了过去，于是原本的高度差也在他的行动当中一点点地逆转了过来。
“我有点改主意了，花辞小姐。”
跨上台阶的魔女将身材娇小的少女逼到了墙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作为猎物您的确有些无聊，但如果不将您视为猎物，简直就好像是让我自己置身于危险境地似的。”
修长的手指顺着少女的下颌线轻轻抚过，末了十分强硬地捏住了她的下巴。
“您这样就未免有些不讲道理了，魔女先生。”
花辞对着眼前人的视线，不闪也不躲，视线里甚至晕了层几近哂笑的情绪。
“如果不是您主动放水，我这种外行人又怎么可能察觉得到您布下的网呢。那可是多少专业的警察都做不到的事。”
“您刚刚难道没有在地下室里看到我与那位小警察交涉的全过程吗？”
“……”
魔女的手稍松，却并没有收回来，他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盯着那个丝毫不慌乱的姑娘。
“您知道我一定会来找您，您也知道，和我交易的话您相当有赚头。不止是金钱方面的。”
少女的唇弧度更深了几分，她稍稍将头仰起些，于是男人略显尖长的指甲下滑了些，在她的下颏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红痕。
“最近失踪案出现得那么频繁，就算是您，想找猎物也难免会遇到些麻烦吧。您的狩猎场已经多久未曾见血了呢？”
“协助我将一切结束，您也可以重回之前的生活，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一些微不足道的酬劳。”
“就算您觉得我是威胁，想要杀死我，那也不会是您现在会做出的选择。毕竟那对您而言并没有好处，况且我们之间的交易一向很愉快不是吗？”
“好吧，我承认。”
随着少女的话音，魔女的脸上渐渐晕开了笑意，他斜向下退开了一点，只是放下手的时候，拇指的指腹有意无意地扫过少女的唇瓣。
“和你争辩总是这样徒劳。”
连敬语也省去了。
“从一开始就把主导权牢牢地握在手里，好像生怕我漫天要价乱了你的计划似的。”
这样说着，魔女笑着转回身，继续顺着楼梯向下走了去。
花辞也旋即跟上了他的脚步。
“不，抱歉，我并没有想过要争什么主导权，只是陈述一个我们都知道的事实。”
她垂下视线：
“至于价格，我也只是侥幸因为和您相熟才知道您的报价习惯。更何况，这次的报价可也不低，就算是我也着实觉得肉痛呢。”
魔女没应声，只是继续笑着。
随着台阶一路向下，空气当中开始渐渐飘散出一阵挥之不去的奇异气味，乍闻像是薄荷的清香，但其中却又混杂着某种直袭人神经的仿佛是陈朽的铁锈的气息。
那大抵是血腥味。
花辞不动声色地看了魔女一眼。她隐约也能猜到这个人在地下室里做着怎样的勾当，从最开始在红灯区碰上这家伙开始，花辞就知道他绝非善类。他身上透着种嗜血的危险气息。
所幸她从未想过要当什么正义的伙伴，也从未想过要保护或者拯救谁——
她的一切奔忙都只为了自己的愿望，她承认自己的自私与狭隘，也正因承认了这一点，她才能格外坦然地采取一些并不光明磊落的手法，借助一些称不上善人的，诸如魔女之流的力量。
他很强，是蛰伏在东京地下的最强的眼睛。他手中捏着可以让所有事情化繁为简的王牌。
对于花辞来说，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交涉成立。”
当这样的字眼从魔女口中吐出时，花辞才暗自松了口气。
事实上，与魔女之间的交涉远比想象当中的更顺利，但花辞深知，与这样的危险人物交往本来就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一举一动都必得格外谨慎。避开一切陷阱与危机，与之缔结下互利又难以破除的合约——
信任魔女这样的人是一件愚蠢且危险的事。但一个好的棋手又必须相信自己手里的棋子。在矛盾的两端周旋，找到其中的平衡点，然后最大限度地为自己牟利。花辞一直在尝试做这样的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觉得自己完成得还算出色。
至少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在按照她预想的方式发展。
“如果你想要的猎物触网了，我这边当然能做到第一时间缠上它。”
魔女将茶杯放在了会客厅的茶几上，里面盛的是热腾腾的红茶。
“是大吉岭，没有加其他佐料。”
“谢谢。”花辞坐在沙发上，没有去碰摆在面前的茶杯。
这间会客室很宽敞，装潢的风格虽然低调，但也颇有品味。花辞并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了，是而也并无兴趣花上更多时间来打量周围的环境，她只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坐在另一侧单人沙发的男人身上。
“按说我只是收钱办事，更多的事情我不该过问，但……”
“你又是如何确定那些人会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再次行动的呢？”
“花了这样大的价钱，如果扑了个空岂不是很不划算？”
魔女漫不经心地端起了自己面前的茶杯，轻啜了一口。
“您是在为我担心吗？”花辞轻哂着瞥了魔女一眼，她将双手交叠着撑在膝头，微微弓身，把下颏也抵了上去。
“唔……这也不算是商业机密，告诉您也无妨，我相信您并不会因为听到这样的信息而有所松懈，您知道，倘使万一真出了纰漏，我可是不会付尾款的。”
这样说着，她稍稍垂下了视线，望着眼前茶杯里蒸起的缥缈雾气。
“我的确没有十足的把握确定那些家伙会在这片区域、这段时间里出现。不如说……”
“他们会出现的可能性恐怕连百分之十也不到。但就算这样，也值得我花心思请您来为我布下这样一张罗网。”
少女的声音在此处出现了微妙的停顿，连带着魔女的呼吸也似乎不受控制地滞了一瞬。
沉默只维持了瞬息。
“我想确认一些事情。”
花辞抬起了视线，眸光里似乎多了几分锐利。像是某种奇异的错觉似的，那一瞬间，魔女甚至觉得她眼睛真如猫眼一样变成了竖瞳。
——那大约的确是错觉。
魔女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很清楚自己的立场，他知道，在这场游戏当中自己只是一个负责布网的棋子，是而他也只需要做好分内的事情就足够了。
至于他可爱的委托人小姐想要做什么事情，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结果，他一向不关心，也不想去关心。
反正那家伙一定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就对了。
“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拜托了。”敲定好了各种细节之后，花辞也不拖延，径自站起了身：“有什么消息随时联系。”
“谢谢惠顾。”魔女却是依然坐在原处，只是向前探了半个身子，端起了摆在花辞之前坐的位子前的茶杯，放在唇边喝了两口：“真是可惜，明明是很好的茶。”
花辞笑笑，没有应声。
布局中最关键的一环已经敲定，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可以高枕无忧了。花辞的心里很清楚，这次的事件绝不会如她和小川仁见所说的那样容易解决——
诚然，那些家伙真的愚蠢到会被这样简单的网捕捉到的可能性也还是有的，但若寄希望于此，恐怕很容易误入歧途。
因为那种可能性需要大量的“巧合”来支撑。而巧合恰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值得信赖的东西之一。
更重要的是——如果这一切真的可以归因为巧合的话，那么她在这个案子当中的努力就几乎可以说是完全白费了。
那绝不是理想的结果。
她让小川仁见去盯那片街区的巡警，真正的目的并不是等待下一场同样的案件，而是为了让她的对手察觉到其中的异样，从而“将计就计”地采取某些行动。
那才是她真正想捕捉的东西。
离开那片废弃工厂的时候，花辞的手依然习惯性地抄在风衣的口袋里。不过这一次，她的掌心里多了些东西。
——那是一张黑色的存储卡。里面装的是那片街区前一天晚上的所有录音和录像资料。
案发的巷子的确是警方能掌握到的摄像头的盲区，但却依然在魔女的监视之下。
不过花辞并没打算把这件事情和小川仁见共享，毕竟如果监控视频公开，警方的技术人员很轻易地便能顺着拍摄的距离和角度锁定监控隐匿的位置，这种会给合作方添麻烦的行为无异于出卖。她当然不会做这种有毁信誉的事，更重要的是——
即使她将这段藏在储存卡里的录像分享给警方，对方也没可能从中得到更多有益于侦破案件的信息。
藏匿在墙角的镜头清晰地记录下了前一天那场惨无人道的凶杀案的全过程。在黑夜笼罩的巷子里，独行的男人踉踉跄跄地跑进来，紧接着，一个巨大的，几乎能挤满整条巷子的黑色蜘蛛凭空出现，用尖长的足肢将那来不及躲闪的可怜虫直接钉在了地面上。
借着幽暗的光线，花辞依稀能分辨巨大蜘蛛下腹上浮现出的金色的条纹。
接下来的画面简直就是一场一边倒的虐杀。被钉在地上的可怜的男人甚至连挣扎或反抗的机会都没有，身体被一点点扯碎，比在风雨中飘摇的破布娃娃更不堪一击。
而在那只怪物完成进食之后，便心满意足地丢下了猎物的残渣，顺着墙壁离开了现场。
再然后便是如毫无征兆地出现一样，毫无征兆地凭空消失了。
屏幕前的花辞单手托腮，看着这一段仿佛剪辑过的不可思议的录像，脸上没有一丁点的表情。直到屏幕里的怪物消失之后许久，她才缓缓地将播放窗关掉。
这当然不是什么剪辑。她很清楚这一点。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不过看到的时候还是会觉得有点意外啊。”
坐在椅子上的少女一面自言自语，一面轻轻活动着自己的手指。
“嘛，不管怎么说，离那种匪夷所思的真相又近了一步呢。真是可喜可贺。”
架子上摆放的时钟的指针一点点地挪动着，将夜幕一点点地降下。又是一个新的夜晚，而夜晚，从来都不会平静。
“那么——再去一次那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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