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搞事
赵清卿醒来已经是三日后。
这几日，她一直持续高热，半梦半醒，全靠冯姑姑和蓉蓉灌数不尽的药和米汤，才在第三日傍晚退了烧。
床榻前，冯姑姑端来一碗药，试好温度后，被赵清卿接了过去。
她勺动碗里的汤药，露出一截皓腕，比先前细了一圈。
蓉蓉在一旁，看着她脸颊都要瘦凹了，决心之后几日鸡鸭鱼肉一顿也不能少，她得去好好提升下厨艺。
想到自己这般没用，小丫头跪在床头哇哇地流眼泪：“呜呜，奴婢还以为娘娘挺不过来了呢！”
“瞎说什么呢。”冯姑姑意外地没有因为丫头的言语冒犯而责怪她，话中带着颤音，也是抹了把眼泪道：“这次实在太凶险了，奴给娘娘侍奉汤药，喂了又吐，吐了又喂，阿弥陀佛好在最后吃进去了……”
赵清卿心道，这点伤哪跟哪啊，你们是没遇见过真正的凶险，那才是要命的。
昏迷期间，她偶尔有意识，床榻边出现熟悉的身影，有焦躁踱步的小皇帝，有忧心关切的卓宜，还有他……
神色冷淡，一言不发地听宫人回禀她的病情，静静地看她吃药。
宁道远没有杀她。
蓉蓉还说，是他抱着她回宫的，半步未曾假手于人。
冯姑姑也说，怪哉怪哉，她们喂的药几乎都给吐了出来，怎么太傅动手就能喂进去呢？
因而，宁道远日日都来给她喂药。
赵清卿一口口喝完碗里的药，苦得她五官都要扭曲了，蓉蓉赶忙捧来一碟酸梅干。
这是她在军中喝药的习惯。
郁向青特地准备的？
她放下碗，随便挑了一粒丢进嘴里，这才舒展眉目，但她想起来，这都是她醒的第二天了，他为什么没来？
不是说日日都来的么？
又过了两日，他还是没出现在清凤殿，她底子好，背上的剑伤逐渐愈合结痂，生出新肉，她也能下床走路，舒展筋骨，每日打发走了一批批来探病的人，依然没有他的身影。
她甚至开始怀疑蓉蓉她们合伙诓她。
夜晚，蓉蓉和冯姑姑都已睡下，赵清卿从床上爬起来，穿好便衣，摸黑去小厨房翻箱倒柜，也没有找到一坛酒。
厨房小院，她有些气馁地坐在柴垛前，坐了会儿，正准备回寝殿，地上忽然一道拉长的影子没过了她这团抱膝的身影。
赵清卿抬头看对屋顶上，叶不寻坐在檐上墨绿的剪边，手中拎着一坛开封的酒，有一条腿闲闲地垂挂着，像迎风四处飘动的藤蔓。
月色清辉，白衣圣洁，他高扎的马尾随湖蓝色的发带飘扬开。
少年眼睛微弯道：“我猜你想讨点酒。”
赵清卿看到有酒，早生惊喜：“你怎么来了？”
“不能是我吗？”叶不寻有点儿不高兴，“你希望是谁？”
他纵身飞至她跟前，在她身边坐好，不忘将酒坛置在地上，往她膝边一推。
晃动的酒水面上倒映出一弯银勾。
赵清卿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酒量随军时被练出来几分，但自知酒品太差，只是提起酒坛，咕噜咕噜喝了几口便放下了。
“呼——”她险些要豪迈地来一声“爽！”
叶不寻带着情绪哼了一声：“知道我的好了？”
赵清卿觉得好笑，明明是江湖第一剑客，却跟没长大的孩童似的，干净童真，将一切都写在脸上，难怪会被那家伙利用，成为他近前最坚硬的铠甲。
叶不寻只觉得她笑容古怪：“你笑什么？”
赵清卿哪敢说出来，轻轻将话锋一转：“东郊之事多亏你了。”
卓宜生辰之日，贺王余党潜进了荆国公府的东郊马场，挟持了看台的宾客，还在半路劫了孤身散心的江映臻。
穆见渊的援兵未赶到前，是裴毓的堂兄裴自修以自己换作刀下人质，救回了江映臻。
随后，宁道远一行折回，两方僵持不下，便是由叶不寻出手，解决了乱党的首领，令他们方寸大乱，才给了虎贲军以绞杀的机会。
“你还敢提这个！”叶不寻气得咬牙切齿，乌黑明亮的一双眼睛直直瞪着她，“我的冥溪剑被收了！这都怪你！”
经他一提，赵清卿这才发现他两手空空，随身携带的宝剑已不在。
被谁收了？
还有，关她什么事？
叶不寻看她一脸置身事外的纳闷，更是气得不行，一张俊秀的脸端出恶狠狠的样子凑近说：“我擅离职守，没保护好你，你说还有谁能收我的剑？”
赵清卿“呀”了声好奇道：“冥溪剑竟不是你的？”
叶不寻见她抓不住重点，险些蹦起来反驳她，梗着脖子道：“宝剑配英雄，怎么不是我的，就是我的！”
“那怎会叫他收走了呢？”
叶不寻眼神几分闪躲：“我身无分文，哪求得到天下第一剑……”
赵清卿瞬间了然，当初定是宁道远威逼兼之利诱，才使得叶不寻才屈身门下啊。
等等，什么叫没保护好她？
保护她做什么？
他不是对她起了杀心吗？
还有，叶不寻不是他的暗卫吗？
……
一个个问题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轰炸得她头疼，没等她张口问，叶不寻使出威胁的语气道：“我警告你啊，骗子，不许将此事透露出去，要不然……”
顿了顿，他双眼轻眯：“你是赵清和的这个秘密，我明日就能让人传遍街头巷尾。”
赵清卿倏然转头，面色一沉，看着叶不寻正扯了堆草垛来躺，躺妥后，又单手枕着脑袋看她。
他笑吟吟道：“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见他成竹在胸，赵清卿也不跟他揣着明白装糊涂，认真道：“你有什么证据？”
叶不寻道：“那日你们走后，我进水榭转了转。”
“有具尸体。”说着，他的脸上渐渐浮出一个能称之开怀的笑容，望向她的眼睛眨巴眨巴，“一招毙命。”
“试问普天之下，能有几个女人能有这样好的功夫？”
赵清卿听后，回以气定神闲的笑容道：“偏偏要是赵清和？我赵清卿就不行吗？”
叶不寻轻笑道：“你我都是习武之人，就别装傻充愣了，赵清和自小泡在武馆里打基础，为了弥补女子先天的力气不足，想必吃过的拳头比馒头还多吧？那样干净利落的实战身手，赵清卿再怎么会舞刀弄枪，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怎么能做到？”
叶不寻觑了她一眼，见她脸色逐渐冷沉，便更加确信了眼前的女人便是赵清和，昔日瞒天过海，假死重生，如今做回了女儿身的赵清卿！
“并且实不相瞒，我这人好奇心最重，这几日趁你养病，我已经四处查探过，你与你那个所谓的孪生弟弟从未同时出现在人前，他挂帅出征，平定边关，你身娇体弱，长处后宅。如今，他死于西束城一战，你却走出府门，替逃婚的妹妹入主后宫。”
夜色清寒，女子面容愈冷，叶不寻漫不经心地拨动着手下的干草。
“如果这些你都要说是巧合的话，那便是吧，左右我只想当个剑客游侠，作件轶事听听罢了，又不是深巷后院搅弄人是非的长舌妇。”
赵清卿微微眯眼：“你没告诉太傅？”
叶不寻只顾观察头顶的月亮，语气不屑：“我干嘛要让他知道？”
赵清卿眼底有杀意闪过。
“秘密之所以为秘密，不是就应该你我二人知晓吗？”叶不寻幽幽看了过来，嘴里叼起一根发黄的干稻草，扫了眼她的腿，含混不清道，“你确定要拖着条废腿同我打？我可不会怜香惜玉，女人照打不误。”
是真的想同她酣畅淋漓地打一场。
赵清卿当然知道打不过他，立刻收敛起想杀人灭口的冲动想法，嘿嘿一笑：“这不是看你没了剑，想欺负欺负你吗？”
叶不寻反唇相讥：“你不也没了枪，连腿都废了。”
是啊，不仅是个上不了战场的将军，连正常人都做不了。
赵清卿明净的脸上添了几笔黯淡。
叶不寻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提起他二人如今遭遇可谓是同病相怜，他老气横秋地长叹一声，颇有烈士暮年壮志未酬的怅然。
赵清卿却是没听进去几句，而是抱起双膝，仰头看向夜空。
一阵放空过后，突然觉得要瞒过宁道远也并非重中之重，这一年的时间里，她的眼睛告诉她，宁道远虽把持朝政，可他杀的是乱党，灭的是奸邪。
转念又想起前段时日，郁向青还为她带来了齐拾安从西境送出的密信。
信中，清西军不仅一切如常，还受到了令人费解种种的优待——
到手的粮草，不仅没被层层克扣，竟然比一年前与南蜀大战时还要丰裕，甚至整个西境的军务预支也比往年更大方。
再纵观整个大魏，朝中文武兼顾，民间商业繁荣，简直比大一统的前朝还能堪称太平盛世。
这一切还能出自谁之手呢。
若不是知道宁道远是西楚皇室的身份，她几乎有点怀疑他是能流芳百世的一代能臣。
反观小皇帝，随时会发作的暴戾，还有或多或少的软弱，极易受宦官外戚的串掇摆弄，重蹈前朝分裂的覆辙。
宁道远似乎比他更适合做君王。
赵清卿不得不承认，她不是个赤胆忠心的纯臣。最初的投军，她受母亲的影响，觉得生为元凤郡主的女儿，自然该去完成母亲未尽心竭力的事业，并且要证明给父亲看，她虽然琴棋书画样样不如赵清娉，也一定会比她耀眼，她会一刀一枪开辟出她的天地。再到外祖父逝世，她成为清西主帅，脑子里想的也只有为西境安宁而战，而非愚忠大魏皇权谢氏这一门。
这条路孤独艰险，且离经叛道，但已然遍布她存在过的痕迹，许多人都还对她有所期盼，信赖，仰望，她即使是为了他们，也该一往无前地走下去。
更遑论除了将军，她真的什么也做不来——为后不真，为女不孝，为友不诚。
赵清卿神情一点点冷凝。
宁道远，聂隐，燕盛川……
一个个身影交错出现在眼前。
齐都的一切都该有个了断罢。
赵清卿拎起酒坛，猛喝了两大口酒，顷刻冲散了胸中的郁结。
“叶不寻，君子一诺，知己相惜，希望你能信守承诺，替我守住秘密。”
少年目视她起身就要离开，淡淡开口道：“你既然信我，也视我为知己，我再告诉你一事也无妨。”
赵清卿回首。
叶不寻看向她道：“燕盛川被他关进了大理寺暗牢，逼供永安府的细作所在。”
赵清卿下意识反驳道：“不可能。”
宁道远再如何施政有方，也决计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是西楚人，怎会替大魏拔掉西楚的探子？
叶不寻从草堆里坐起来，拧着两道修眉道：“我还能骗你不成？燕盛川都愿意招供了，不过他指名道姓，一定要见到你才肯说。”
赵清卿将脸蛋紧紧绷住：“见我？”
看着她满脸迟疑，叶不寻再也坐不住了，起身走到她面前，一脸郑重道：“我如今虽是为宁师兄卖命，可是他二人都是我同门，他们暗中如何较量，我难道不比你清楚吗？”
这层关系她倒是一直都知道。
西玄机，东凌陆，世人只道东谷老先生这两个入仕的徒弟分头效忠两国，却不知宁道远实乃西楚之人。
他的这个身份从未暴露人前，都以为永安王庭珃是西楚皇贵妃唯一的子嗣。
宁燕两人如当世瑜亮，他们的相斗理所当然。
在叶不寻心中便是如此，但是她不会这么天真。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个宁道远又要借机搞什么事情！
赵清卿琢磨了会儿，总算知道了为何自她醒后，宁道远再也不曾来过清凤殿，敢情是怕她这颗不受控的棋子坏事，随时搅局啊？想到这里，她心情大好，笑眯眯地同叶不寻道了声谢，背身说：“走着瞧，看谁玩得过谁。”
搞事情，她真没在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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