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流寇(上)
沈相宜六岁的时候,西街算命的瞎子非拉着她的手,说她有克夫命。
当然这话跟她爹当时不肯掏那两枚铜钱脱不开关系。
但据她后来经历来看,那瞎子也没说错。
十五岁那年,她和工部孙侍郎家的公子订下婚,转头那公子就骑马野游的时候摔死了。
十六岁那年,李尚书家的大儿子续弦,她想着年龄大点就大点,大点疼老婆,结果过完年,那李尚书一家就因受贿全家抄斩。
这中间消停了几年,好容易熬到了十八岁那年,定下了个寒门出身的七品隶属郎,这下想着总该是命硬些了吧,没想到他母亲死了,他回去丁忧,等沈相宜终于吹吹打打上了花轿。
巧不巧,国破了。
事实证明,饭可以多吃,话不能乱说。
沈相宜虽没和男子有过什么私情,但从她母亲死后,她爹转头就立马娶了个年轻貌美的续弦来看。
她坚信那一句老话——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这话放在今天的裴问安身上更是再合适不过了。
沈相宜要知道二两银子换来一场寿州之行,她一定会回到那个时候,对着裴二说,钱不钱无所谓,她就是想要活久些。
一大早,天边还没泛亮光,后院鸡都没叫。
沈相宜正见周公,几个丫鬟手脚麻利地把她从被窝里架出来,梳洗过后,她又被浑浑噩噩的塞上了辆马车。
等她脑子清醒些,往窗外一瞧,心都凉了半截。
车行驶在一条官道上,回头连个汴京城门都看不到,两边只有大片农田。
要不是她知道后面的剧情,她都以为她爹在朝上得罪谁了,自己这是要被她爹卖给财主做小老婆还债了。
外面那马夫身材高大,面色凶狠,一身力气,仿佛不知累一样,把那马车赶得飞快。
她光坐着都被颠得头晕眼花,差点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好容易挨到中午,马车终于在汴京城外一处官道上停下来。
她掀开车帘一看,嘿,坐在那客店外的茶棚里,优哉游哉喝茶的不是裴二还是谁。
沈相宜左脚绊着右脚,摇摇晃晃地下了车,瘫坐在茶棚椅子上,有气无力道:“裴大人,你这车夫是哪里找来的好汉啊?”
“你说杜吏?”裴二老神在在的掸了掸衣摆,捧着茶碗,“他原先是大理寺狱专门押解死囚的狱吏。”
沈相宜“……”
死囚?
那这样说来,她坐过这车还活着,值得庆幸。
她小碎步挪到裴二对面,拿过一个粗茶碗,一口气喝到底,用袖子擦了擦嘴,嚼着些茶叶梗子,打量着四周。
近处七八辆太平车整装待发,不远处还跟着十几匹马,正在休息喂草,足足有上百人的车队,一看就远行在即,她不由地问道:
“裴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去寿州啊。”
裴问安说的从容,他起身走到了马厩,拍了拍马背。
沈相宜也站起身来跟上,她知他裴二要去寿州,
“不是,我不是问这个,裴大人,你去寿州有要务在身,这大清早的叫我来做什么?难不成……要我给你送行?”
裴二笑了下:“姑娘说笑了,当然是姑娘也和裴某一起走。”
沈相宜惊了,这完全跑偏原著的剧情,让她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哆嗦了半天,只反复道:
“你,你……”
裴二低着头,拿过一块豆饼,在掌心掰碎成渣滓,蹲下身去,放在手心任那马匹舔食,淡淡道:
“姑娘不必惊讶,裴某只是觉得,姑娘有经世之才,在四角高墙的后院呆着,未免可惜。”
沈相宜看着裴问安睁眼说瞎话。
你在放什么屁啊,裴二,她不可惜啊,一点都不可惜啊!
她就乐意家里蹲啊,起码不会有生命危险啊!
这摆明了是裴二想拉她上贼船啊。
“裴,裴大人,你这么做似乎……有点……些微的不合乎情理。”
沈相宜组织了下语言,这才斟酌道,毕竟他是个反派,不好得罪。
裴二抬起头看向她,似乎洗耳恭听,她舔舔嘴唇:
“男未婚,女未嫁,寿州路远,咱俩这么日夜相处不合适,传出去我还要不要嫁人了。”
裴二一挑眉,慢悠悠道:“姑娘放心,裴某此行带的是汴京禁卫里的好手,刀架在脖子上,也没人敢说半个字,至于日夜相处……”
他扫了眼沈相宜上下,晒然一笑:
“姑娘多虑了。”
“……”
沈相宜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但细细一想也是,裴问安这种世家子,打马倚红袖那是常事,估计风月场上早混惯了,她这种一抓一大把的也入不了他们这种风月老手的眼。
可话又说回来,她是没胸没屁股了些,好歹也算是个清秀佳人,你裴二那话和眼神是几个意思,瞧不起谁啊?
到底现在也不是说这个事的时候,她忍。
沈相宜深呼一口气:
“诶,裴大人此言差矣,让我家里人知道怎么办?”
“哦,沈编修知道。”
“哈?知道?”
怎么可能?
沈相宜怀疑自己睡觉的方式不对,不然怎么一觉起来,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
她爹沈学修是谁?
那是个读书读傻了的穷京官,屋顶着火了都得默念一遍孔孟之道,再往外跑的主儿。
更别提什么男女大防,八岁不同席,在沈学修眼里,未出阁的姑娘要是被男子看一眼,下一步就是该给孩子起名了。
裴二竟然说,沈学修让她出府随他去寿州。
\"姑娘不必担心,沈大人不知道你去的寿州,他以为长公主与你上次一见如故,请你去别庄里小住三月。”
等等,长公主跟她一见如故?
梦里见的吗?
一个真敢说,一个还真敢信。
沈相宜觉得有点绝望,难不成她真得跟裴二一起去寿州,平叛乱,除反贼,听听,这是她一个马丽苏文里女配要干的事吗?
她最后不甘心地挣扎道:
“裴大人,我,我身无长物,平添累赘,吃得还多……”
“沈小姐。”裴二打断她的话,立在她面前,一身月白长衣,山风带起一缕乌发,只见他晒然一笑,那笑容仿若后面三月艳阳里的桃花一般烂漫:
“沈小姐过谦了,你我有缘。”
嘶——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
沈相宜坐在马车上,歪着脑袋看着车窗外田垄间的春色,这才反应过来,嘿,这不是当初她在佛国寺后厢房里忽悠裴二的话嘛。
感情裴二这厮用她的话反过来再套路她?
沈相宜叹气,孽缘啊,报应啊。
怪她,她早该想到裴二问她图什么的时候不安好心。
这不是上了贼船吗?
沈相宜掬了把泪,算了,来都来了。
人裴二好歹也是个活到最后的反派,跟着他还能多活几天。
退一万步说,真出了什么事,她还可以凭着剧情提前跑路不是?
沈相宜是个心大的,烦心事不过夜,想通就忘。
再加上裴二公务繁忙,没空搭理她,一路上风土人情各异,山川风光不同,吃好喝好,她看得兴致勃勃,像春日野游一般,哪还有心思发愁。
这一日日暮时分,车队进了山。
“小姐用饭哩。”
说话间丫鬟小桃提着食盒上了车。
小桃是裴二派来照顾她起居的,她身量较普通女子高出许多,圆脸塌鼻,一笑有两个甜甜的小酒窝,说话还带着点北方口音。
沈相宜初见小桃有些意外。
倒不是别的,而是现如今汴京城流行找那种美貌可人,弱柳迎风的丫鬟,这样待客的时候也有面子些。
小桃明显有点超出丫鬟行业寻常标准。
既不肤白貌美,身材高大,还操着一口西北话。
“小桃,你吃了吗?”
“吃了,今天吃的肉包子。”
小桃这么说着,眼神却不时的瞟了眼餐盒里的兔腿。
“一起吃?”沈相宜把盒子推到她面前。
小桃犹豫了下,想了想,最终舔了舔嘴唇,
“行,小姐,那我就只吃一个。”
沈相宜眼睛弯成了月牙,她倒是挺喜欢小桃的,没有后院那些琐碎心思,活得真实。
转眼沈相宜和小桃各抱着个烤兔腿,啃得满手流油。
当说不说,裴二带的这厨子可是真带劲儿。
这年头王公家养的厨子那是外头养不起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兔肉是野外现抓的,外面刷了层蜂蜜炙烤的,撒了上了些粗盐,刚吃进嘴里直烫嘴,吃到嘴里就化开了,那滋味儿简直享受。
只不过突然马车猛地一停,沈相宜身子向前一倾,只听外边有人喊道
“不好了,有流寇来袭!”
“流寇?!”
沈相宜心里咯噔一下。
也没别的,着实是那年被流寇抢怕了,这年头流寇都是亡命之徒,要不是当年遇上了裴二北伐的大军,她不死也去半条命。
她心一急,差点被嗓子眼里的肉噎过气去,小桃急忙拍了拍沈相宜的背,哐哐两下,沈相宜只有翻白眼的份儿,
“小姐好些了吗?”
“好,好多了。”
沈相宜咳嗽两下,匍匐地拉开了和小桃的一段距离,以免她再来一巴掌,她就可以去见她早死的亲娘了。
正待她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小桃突地掀开帘子,利索地翻身下车。
糟了!外边有流寇啊!
她急忙扒到车边,冲着小桃喊:
“诶,小桃!快……”
沈相宜跑字还没出口,呆在了原地。
只见小桃拿着把横刀架在一人的脖子上,刀口向下一抹,那人血流如注便没了呜咽。
很快,又有一人冲过来,小桃一回身,猛地一脚上去,将人踹倒在地,提着带血的刀尖,脚狠狠地踩在那人脸上,一时间,只听那人惨叫不断,连声求饶。
小桃提着三尺长的横刀,一打二,跟揍鸡仔一样。
打完,小桃这似乎才想起什么。
她把手上的血沫子顺风一抹,提着刀,回过头扬声道:
“小姐!你刚说什么哩?!”
8不死不休
“小桃,你,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突袭地流匪尸体被拖走,小桃刚爬上车,就被沈相宜一把抓住。
她一屁股坐下,歪过脑袋,认真地掰着指头道,
“伺候小姐,赶车,还有帮伙夫挑水哩。”
沈相宜听罢,看了眼她手上寒光凛凛的横刀。
她听人说过,这种横刀越长越重,小桃这刀足有三尺,那就是六斤多。
六斤多啊。
谁家丫鬟能提起六斤多的大刀啊!
“那,那你这力气天生的吗?还是练过?”
“哪有练过,小姐说笑哩。”她挠挠头,“小桃是农户出身,建元年初大旱,爹娘饿死了,便和大兄靠着一亩田三石栗过活。”
哦,沈相宜点点头,正经营生,淳朴百姓,
谁知小桃说到这里,突然把刀向下一插,力透车板,愤慨道:
“后来那县丞狗东西非要收我家田,日子过不下去,就反了!”
沈相宜,“……”
说到底,这他娘你们一家是反贼啊!!
小桃看她一脸呆滞,似有些不好意思:“再后来造反的头领被裴大人给斩了,裴大人让我阿兄跟着他走,阿兄放不下我,就求大人让我有口饭吃。”
“你大兄是……”沈相宜迟疑问,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不问不安心。
“小姐你见过的,当时送你来的时候,赶马车那个杜吏就是我哥,他被大人送进大理寺当过两年差,现在吃公家粮呢!”
沈相宜,“……”
难怪,看来小桃他们家这力气是祖传的。
突然车马外听到一阵马蹄声,只见扬尘四起,探路的探子利索地翻身下马,对车队最前的裴二行礼道:
“报!大人,我们追着流寇过去,这山上有处匪窝,一千人左右,原是北边流民逃难过来的。”
裴二凝目远眺,茫茫暮色里城墙巍峨,巨大方砖堆叠的城池压在心头,他眉头微皱:
“如今距寿州城还有多远。”
“翻过山,二十多里。”
话传到后面,沈相宜暗暗盘算。
这还有二十多里才能到寿州城,前方还有流寇挡路,今晚势必得折回前面的驿站休整……
“传令下去,车马全部放在原地,步行上坡。”
沈相宜怀疑自己听错了,望着车队领头的人……
“排兵列阵,打。”
沈相宜,“……”
“小姐,小姐,你去哪?”
沈相宜边翻身下车,边满面戚然,
“我先回家了,这段时间多谢照顾,小桃你保重,咱们来日再会。”
小桃一把拉住沈相宜的衣领,双手一架,把她直挺挺地又拖回车上,
“小姐,大人交代了,不让你乱跑。”
沈相宜死鱼状仰面朝天,她真傻,真的傻。
怎么就上了裴二这条贼船了。
他们随从至多带了不到二百人,怎么和成千的流寇打。
要援兵也是不可能的,那寿州太守就是个黑心的乱党,巴不得朝廷的人死在路上。
没有增援,没有退路,敌多我寡,凶多吉少,是个人都是先退再说吧。
但裴二要是是个人,就不是裴二了。
似乎终于听到这边的动静,前方坐在马上的人回过头来。
沈相宜挣扎爬起来,扒拉在车边,夜色渐晚,寒风中,凄凄惨惨,哆哆嗦嗦地问:
“裴大人,真,真打啊。”
夕阳褪去,入了夜色。
山下万家灯火,如繁星点点。
甲胄兵器相撞声响随风隐约传来。
裴二面色肃穆,仿佛活生生从那地府里爬出来的阎王爷,
“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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