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流寇(中)
阒然无声的夜里,万物玄黑一色。
山坡上,沈相宜安静如鸡趴在一块大石后,一动不动。
没别的,她很有自知之明,就她这战斗力,保持自己的没有存在感,那就是对己方队友的最大帮助。
山坡地势开阔,没什么天然险峻之处,但好在能把下方来敌看得一清二楚,是个不错的埋伏地点。
不一会儿,有火苗在树林间跳动,点连成了线,那是火把的光,几个黑影从密林里面穿梭,不注意看,还以为是豺狼一般的动物。
沈相宜死死盯着山坡下,屏住了呼吸,队伍悄悄埋伏在这山坡之上,仿佛和这夜色融为了一体,耳边除了些山里的猿啼鸟鸣,再无其它声响。
那光越来越近,几百米不到的距离,沈相宜也终于看清了这伙流寇。
他们大多是精壮汉子,身穿旧的戎服,简陋的铠甲,手里拿着刀和□□,有人还拿着自制的木板做防具,这些武器上面血渍斑斑,山风中带着丝化不开的血腥味。
簌簌夜风吹过脸庞,裴问安站在山坡上,俯视这一队人。
“放出些动静来。”
一声令下,阵阵箭雨落下,走前面的几个人纷纷倒地,转眼间,只留下一个人。
那人满面惊惶,丢下武器,顾不得看清发生了什么,转身便连滚带爬地仓皇逃入了密林之中。
“大人,要不要追,这人肯定是回去通风报信去了。”
裴问安望着浓稠夜色,冷静道,
“不用,就是要等他们来。”
这些流寇山匪本应该抢些财物就跑,但现在突然变得有组织起来,这事就变了性质。
山匪听到探子回来报的信乐开了花。
两百人不到还敢来攻山?
青山流寇首领李莽一拍桌子,把怀里的女人推到地上:
“苍天已死,哪还有什么官府道义。来人,把人都集合起来。今日我等落草为寇,有肉吃有酒喝,不比往日做什么良民快活,让他们看看这是谁的地盘?!!”
“就是!青山不归官府管,他们过不去!!”
屋里的人越说越群情激昂,仗还没打,似乎现在就已经看到胜利了。
而角落里一个胡子花白的老者听到这话,只是在阴影里抖了两下,冷眼看着这群土匪流寇,嘴角不屑的露出个笑容。
呵,可真是无知无畏啊。
夜色的这一边,所有行动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探子飞快回来报备:
“大人,他们来了。”
果然,话音刚落,山上响起如雷声般的动静,只听到伴随着呐喊声,从那山坡下的密林里冲出流寇,如鸦群一般,倾巢而出。
百米开外,有一人坐在马上,四周簇拥的都是人。
这人身穿铜盔甲,手提杆□□,眉倒竖,满脸横肉,如黑山一般,面相颇为凶狠。
裴问安站在山坡上,迎着风口,负手朗声道:
“某乃朝廷官吏,今路过此地,尔等匪徒,招安不杀。”
那李莽听到这话,再看到朝廷命官是个年轻后生,白面文官,放声大笑:
“哈哈,黄口小儿!你们这些当官的就是满嘴谎话,不过都是狗鼠辈,做惯了朝廷的细犬,连人话都不会说了吧。这么点人,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怕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说罢流寇中一阵哄笑,回荡在山林间。
裴二面不改色,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这群人最后的狂欢:
“鲲鹏不可与蜉蝣而语,放箭!”
一瞬间箭矢如晦暗的流星划过了夜空。
只见刚刚还大声嘲弄高呼的第一排流寇纷纷倒下。
李莽挥了挥手中的□□,指着远处地裴二道:
“弟兄们,给我上,抢了钱和女人,斩了这狗官的头回去下酒吃。”
话音一落,果然见那流寇大受鼓舞,更多的人扑到了箭阵之中。
前排的人把木盾护在身前,踩着同伴的尸体,一声不吭的躬身向前。
但只那一下,当流寇粗制滥造的装备遇到了禁军泛着寒光的□□,他们又像潮水一般被冲了下来。
流寇和士兵的兵器碰撞的声音锵然作响,惨叫嘶喊声,此起彼伏。
而此时贼首李莽见大势不妙,脸上也没了血色,他这才明白自己将实力差距错得有多离谱,赶忙趁乱翻身上马,牵着绳调转马头的方向。
“让开,都让开!”
他得走,他得尽快走。
可惜为时已晚。
裴问安站在山坡上,眼神冷冽,他拿起一把长弓,蓄力拉弓,如同满月。
带着血腥味和尖叫声的风刮过耳边。
李莽脑后一凉,一瞬间什么知觉也没有了,紧接着就是钻心的疼。
他手摇摆着还想抓住缰绳,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还没有合上眼,便在四周人们惊恐的神色中栽下马去。
裴问安缓缓放下了手里的弓,他站在山坡之上,任山风灌满长袍,
“一个不留,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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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亮,大地从跌落的夜色里爬起,似乎也抚平了夜色里的一切痕迹。
沈相宜整夜躲在石头后不敢出声,流匪们溃不成军,眼瞅着围剿接近尾声。
突然,身旁草丛里窸窸窣窣的有些什么声音,像是脚步声还是些什么,听不大清。
她心下一紧,捡起个□□掉落的坚刃,顺势蹲在草丛里,观察那声音的来源。
没过多久,从后面钻出一人,他面色如褐土,一条刀疤顺着眼睛划到嘴边,两人四目相对的时候。
沈相宜四肢百骸都仿佛跌入冰窖,心头就两字。
完了!
她站起来想跑,那人的刀却更快了一步,从上而下劈砍下来,那明晃晃的刀光刺眼,像是一片银光。
“跑!”
再睁开眼,小桃提着刀抵住了眼前落下的大刀,用一身蛮力深深抗住了这狠厉一劈,沈相宜急忙侧身滚出。
她跑了几步回过头,小桃拿刀尖直接将那人逼退到树旁,转眼间,刀就架到了对面人的脖子上,手起刀落,头颅伴随着喷涌而出的血柱,眼前的人像枯草一样没了生气。
沈相宜悬着的心刚放下来。
突然,那草丛旁又窜出一条黑影,像只孤狼一样,朝着小桃的背部扑去。
一场鏖战结束,小桃正提着刀喘着粗气,耳边一阵凌厉风吹过。
她低下头,鲜血一滴滴地从胸膛衣襟里渗出来,滴在了草丛上。
她想到了十三岁那年第一次参加起义军,那是在漠北的黄沙里,她拿刀砍死的那个人也是流了这么多血,被人丢在了大漠里喂野狼。
她那时候就问阿兄,他们也会死得这么惨吗?
阿兄说,力气总有用完的一天,眼睛也有看不到的地方,到了那一天,他们也会死。
在这世道里,活下去是件不容易的事,但她没想到是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桃啊,桃。”
小桃抬起眼,炉火烧的旺旺的,鼻尖是灶上煨着羊肉汤的味道,阿爹抽着水烟,阿娘脸蛋红扑扑的在缝衣服。
没有饥荒,没有战乱,大家伙还活的好好的。
“爹,娘。”
小桃手上的刀掉在了地上,轻轻唤了两声,想朝他们走去。
一声哭喊声划破迷障,尖刺入耳,似生生把她从那黄泉路拉了回来。
“小桃!小桃!你别死啊!!!。”
那声音撕心裂肺,小桃吓得一激灵,比过年村里宰老羊都惨,她猛地睁开眼,大喘了一口气。
刀锋插一寸穿透胸背,疼,但她还活着。
小桃颤颤巍巍地转头,沈相宜抖成了筛子一样,拿着把血淋淋的尖刀,眼泪糊了满眼。
地上的流寇,两腿向前驱,像是秋天的枯草,两只手垂下,彻底没了声息。
只不过……
“小姐,你,你……你别捅了,他已经死了。”
小桃有气无力道,沈相宜快把那人捅成马蜂窝了。
“我,我知道,我,我就是害怕。”
沈相宜停了下来,猛然地丢了手上的坚刃,她,她完全不记得自己刚才做了些什么,只看着那人就冲了过去。
坚刃□□,又捅进去。
看到那流寇伤了小桃,又慌又怕,不敢细想,再把刀刃□□,再插进去。
直至温热的鲜血沾了半边脸。
她,她杀人了。
她一个平常只知道绣绣花,喝喝茶,弹弹琴的女配竟然杀人了。
“小桃,你,你还好吗?”
沈相宜捂着她的伤口,只看着血渗透背,干脆把小桃架着往出走,可是没走两步,小桃身子沉,两人一起坐在地上。
她急得不知道怎么做,只恨自己没有小桃的力气,拉开嗓子喊。
“救命,救命啊!有人吗?!我们在这里!”
小桃靠着树坐着,一晚上下来,面带疲色,嘴唇干裂:“小姐,你陪我说说话吧,我刚前看到俺爹娘咧。”
沈相宜抬起头,看着小桃歪着头认真地道:
“这是那年饥荒之后,我头次见他们,他们叫我一起走哩,我想走来着,可是怎么都走不动。”
生死一瞬,她有些哽咽。
“为,为什么呢?”
“我想起来了咱俩昨儿个吃的兔腿,油晃晃的,我还没吃够呢,脚下,脚下就走不动道了。”
听到这儿,沈相宜已经泪盈满了眼眶,“小桃,别闭眼,我带你回汴京城,前行街的香糖果子,东司门的芙蓉糕,水引子……”
小桃渐渐眼神失去了神采,她只是扯着嗓子喊,
“来个人啊,快来人!”
似乎终于有人听到这声音,几个禁卫从树林里簌簌地窜出来,他们看了一眼身侧的沈相宜,见她没有受伤,把奄奄一息得小桃架起来就走。
小桃虚弱眯着眼,留下句话:
“小姐,小桃记得,你救了我的命哩。”
沈相宜呆呆地瘫坐在原地,站起来想跟上去看看情况,脚上却像是失去了力气,怎么也站不起来。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她惊恐地睁大眼睛,猛地回头。
只见一道削长的身影,从战场上走来,衣襟前面和袖口上都沾了血,却又好似一点血腥气都没有。
就像是什么故事里的精怪,又像是话本里的神仙。
她就那么望着他,那双眼终是穿透雾气清明起来,沾血的衣摆在眼前摇晃,他缓缓蹲下,柔声问道:
“受伤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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