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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除夕


“荣儿,今日身子有没有好些?”

        “嗯,好些了。”

        过去近一月,聂荣儿的病仍然没好。时好时坏的,好的时候可以下床走走,但冬日天寒,出不了屋子。坏的时候便是发热咳嗽,整日整日地咳,咳到满身大汗,呼吸都乏力。

        萧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生怕女儿再出些意外。

        聂荣儿也知道母亲担心。依照医书所说,久病不愈,易成宿疾,有损年华。她也想早些好起来,但医者难自医。

        萧晴腿脚不便,生活起居需要人服侍,聂荣儿又卧病在床,需要人照料。

        武后一如既往地大方,从宫里差了两个宫女专门服侍,都是容姿上佳,细心温柔的姑娘。

        萧晴坐在床边看着女儿,旁边服侍的宫女拿着白色的软巾细细地为聂荣儿擦着脸上的汗珠。

        “哎。若是有个夫家,荣儿的日子会好过些。”

        一日日的,聂母没什么别的说的,总是惦记着这件事。聂荣儿确实也到了这个年纪,在寻常人家,她这个年纪的姑娘有一两个孩子都是寻常了。

        聂荣儿咳嗽了一阵,转头望向床边的母亲,虚弱笑了笑:“阿娘为什么这么说?嫁为人妇以后,三纲五常,六礼七出,那么多条条框框的。假如像现今我这模样,身子不好,卧病不能侍奉丈夫和老人,不会被苛责?”

        “你如今是能说会道了,我说一句你要说好多句。”萧晴叹了口气,丈夫的离世和萧家的覆灭消磨了她的志气,她曾经也是个不凡的女人,能为了爱情抛弃金玉堆出来的奢侈生活,可现今的她,只想让女儿过得好一点,安稳一点。

        “为娘知道你说的都对。可是荣儿,有个人挂念着,照顾着,总是不同的。”

        是啊,不同的,我知道。我曾经也是有人挂念着照顾着的。

        聂荣儿望着早已看腻了的屋顶和横梁,忍不住回忆起之前,也就是不久之前的事而已。

        那个人,确实是很关心我的。初见时,仅仅只是怕我深夜梦魇便不眠不休地守在我身边,后来更是处处爱护,生怕任何人伤我分毫。在我身边时,一不小心就会不安,一不小心就会嫉妒。

        可到底为什么,那样好的她……变成了那副模样。

        “可是阿娘该如何,女儿不是不想听话,但确实放不下母亲。”

        “你不用老是惦记我。我只希望你早些添一双儿女,时时让我见见,便可以宽心。”

        儿女……

        听着这两个字,聂荣儿小声叹了口气。

        之前姐姐总把自己当小孩子。如今母亲竟然催她生孩子。

        “养育儿女不易,只有到那时你才能体会父母的苦心……”

        “阿娘,我幼时怎么样,是不是很乖?”实在是听不下去,聂荣儿委婉地打断了她。

        萧晴愣了下,忽然望着聂荣儿笑。她许久没有笑的那样开心了,紧锁的眉头都舒展开来。

        “你?乖?”越想越觉着有趣,她笑的眯起了眼睛。“就没见过像你那样不乖的女孩子。”

        聂荣儿不解:“我记得我从小就很听话的,从来没受过责罚。”

        萧晴叹了口气,微笑着缓缓说道:“那是你三四岁之后的事啦。在那之前的你,又犟又倔,有一点不顺心就哭闹一天。有次你非要喝你爹杯子里滚烫的茶水,我们不给,你硬是闹了两个时辰,哭到茶都凉透了。你爹放下医馆里的活回来哄你,哄了老半天,口干舌燥的,好不容易消停了,喝了口杯子里的茶。结果你瞧见后又哭了两个时辰……那时的你还不太会走路,天天就是哭,生闷气,不爱吃东西,弄乱你爹爹的药箱,整日整日的不消停。”

        聂荣儿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她从没想过自己幼时会是那种性子,好像和现今的自己大为不同。

        “阿娘……”

        “不过大了些就好了。你学道理学得快,一讲就通,四五岁就很乖顺了,不怎么需要我们操心……不过我知道你的性子,骨子里还是倔,认定了一个人、一件事,轻易不会改变,像我。”

        说起这话时,萧晴微微笑着,精神了许多,像曾经的她一样。

        聂荣儿知道原因。当年阿娘为了嫁给爹爹,不惜和劝阻她的萧家血亲断绝关系,只身离开萧家。萧家是天下闻名的世家,为了一介平民离开家族,给萧家蒙羞,其离经叛道的程度,可能不亚于聂荣儿喜欢上了同为女子的武清言。

        萧晴对那段往事很骄傲。曾经,聂荣儿也对自己喜欢武清言这件事很骄傲,对所有人的不解和质疑都不以为然。

        可能父母和孩子之间就是这样,越来越相似是难逃的宿命。

        萧晴忽而又叹了口气,这次格外的长。

        “所以,荣儿不想成家。对将来有什么打算么?”

        聂荣儿回望母亲:“我想留在长安照顾母亲,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回万香谷学武,为阿爹报仇。”

        她想搞清楚真相,将来报仇也好,报恩也罢,离不了一身武艺。何况她还有朱煜前辈的恩情没有还。

        “好,好。荣儿长大了。”

        “阿娘……”

        “终究老的还是犟不过小的。我知道你心意已决,不如过了年关就回你那个万香谷吧。也不用操心我的事。”

        “可是阿娘如今这身子……”

        “说了不用担心我。你还怕你阿娘照顾不好自己么?你摸摸枕头底下。”

        聂荣儿顺着她的话在枕头下摸索,摸到了一张折得整齐的银票。

        “这里头有大半我从萧家带出来的。还有些是这么多年家用,我省下来的。这些钱,置办个不错的宅子,请些好差使的下人,少说够用个十来年了。”

        看着银票上写着的“伍佰两”几个字,聂荣儿骤然放心了许多。

        阿娘毕竟曾经是世家的小姐,还是不同于寻常百姓。

        “这都是你的嫁妆。这银票这么多年我都贴身带着的,幸而没有遗失。”

        聂荣儿也知道母亲手上有为自己准备的嫁妆,却从没想过是这样夸张的数额。

        “这也太多了,寻常人家哪里需要这么多嫁妆。”

        “那是寻常人家!”萧晴的声音忽然大了许多。“你可是我萧晴的女儿,我要让他们所有人都知道,就算离开了萧家,我依然能置办起十里红妆,依然能风风光光地把女儿嫁出去!”

        五百两的嫁妆,怕是够让小半个金陵城的铺子都挂上红布了。

        那该是多么热闹喜庆的场面,人人道贺,人人欢喜。可惜我却没了想嫁的人。聂荣儿觉着感动,而后又有些心酸。

        “阿娘,你留着用吧。我不要,我用不上……用不上了。”聂荣儿说得畏缩,声音很小,最后几个字只有自己可以听清了。

        她觉着伤心,却不敢表现出分毫。

        孩童追逐笑闹的声音从院外传来,接着是一阵阵犬吠。

        她们居住的地方距离闹市不远,白日里闹腾得紧。

        萧晴没太听清她的话,望着屋里紧闭着的窗户:“近来愈发热闹了。”

        “是啊。”

        “要过年啦……”

        “嗯。”

        “你来了?”

        “嗯。”

        夜里,沈青舟还是从窗户摸进了柳休休的房间。

        这次很顺利,所有侍卫都对她视若无睹。

        柳休休好像早就在等她了,她侧躺在床榻上,枕着自己的手臂,笑吟吟望着沈青舟。她身上里衣的袖子滑到臂弯,露出了半截纤细白皙的小臂。

        沈青舟看了几眼,最后还是没忍住挪开了目光。

        “你还是这副见不得人的模样,遮着面容身型,躲在暗处。我见过的采花贼都比你光明正大些。”

        “我自然有我的理由。”

        “怕被人知道你来这里?”

        一下子被说中心里的想法,沈青舟感到羞脑。她愠怒地看向柳休休,对上柳休休带着辛辣笑意却没有半点恶意的目光,一丝冰凉的东西触到了心底。

        “这么讨厌还要来,喜欢上这里了?”

        “不。”沈青舟皱眉。

        她是带着任务来的,她要通过柳休休去调查她背后的组织。搞清楚它到底怎么在运作,背后有谁,搞清楚它到底是怎么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从初露头角迅速的成长为参天大树的。

        柳休休仿佛对身份不明的她没有抗拒,反而颇为好奇的样子。这不失为一个机会。但她说到底不会喜欢这里,这里是青楼,是肮脏又可怕的地方。

        “呵。我知道的。若你真喜欢,我就不会允你来了。”

        沈青舟顿了下。眼前的女人变得快过她的预料,话语间的正反尺寸都拿捏的妥当。有女子特有的敏锐,还有不饶人的嘴,偏偏又不叫人不快。

        沈青舟走到房中,自然地搬起把椅子,轻轻放在了柳休休床边。

        隔着纱帘,柳休休打量着她,眼里总带着笑意。

        “今日说些什么?”

        “嗯……”她沉吟了片刻,悠然道:“黄沉香的椅子,红柳木的地板,或许赤金的镯子,雪花银的碗。”

        “你……”沈青舟缩了缩肩膀。

        这是昨夜沈青舟为了讽刺柳休休时说的,那时她完全没放在心上似的,现今却又提起,记得一个字不差。沈青舟这才意识到这女人不仅善变,善拿捏,还很有可能爱记仇,吃不得亏。

        “我开玩笑的。你想听什么?”柳休休朝着沈青舟眨了眨眼,乌黑的眸子里映着房里的烛火。

        还很懂得见好就收。沈青舟迅速在心里加上了这条。

        “说说你?”

        柳休休莞尔:“对我这样的女子感兴趣,可不是个好兆头。”

        沈青舟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不以为然:“我也是女子。”

        况且她也并不认为眼前这个除了言语便没有锋芒,清新干净,甚至瞧着有些脆弱的女子有多么蛊惑人心。

        “你是女子。女子。”柳休休将她的话琢磨了一遍,笑得更深,叫沈青舟看不明白。“好,你想知道什么?”

        “你是哪里人?”

        “江南人,一个依山傍水却贫苦的小城,叫今云,你去过么?”

        “没有。”

        “嗯……那是个很小,很平凡的地方。有条河从城中过,就叫今云河。名字好听,水也很清,水底长着许多水藻,还有成群的小鱼。它流过城里的一座连着一座的木桥的样子很好看。”

        “听着是个不错的地方。”

        “不,不好。土地贫瘠,养不活农民,往来人少,养不活商贩,官府严苛,县令的私宅有三层高。城里最富硕的从来都是往来客商,他们会随身带着麦芽炼的糖,掰碎了分给城里围着他们乞讨的小孩。今云河很美,却每年都会有人被发现在河底,有贪玩不会水的孩子,有薄幸的女人。那么清的河水里,碧绿的藻荇围着他们变形了的身体,模样可怖。”

        “听起来你小时候过得不好。”

        “不算好。我没有父亲,母亲身子骨弱,做不了重活。我和妹妹自小就没太吃饱过饭”

        “比我好些。我六岁就没了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

        “呵。”柳休休嗤笑,眼里生出不屑,言语也更刻薄了:“可为什么现在你是个武林侠士,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娼妇?住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还要被你嘲笑过着尊严换来的奢侈生活。”

        可你还是思安商会的二把手,住在这金玉堆成的高楼里,里面有无数顺从的侍婢,外面有武功高强的护卫。

        沈青舟没被她的刻薄吓到。

        “你……是怎么当上……”她在来的路上就想好了这个问题。

        虽然确实好奇据说会让柳休休想起自己的那个妹妹,但她其实没有那么关心柳休休的曾经。她想要的是对方的信任。

        “娼妇。”柳休休帮她说了她没敢说的话。

        “是。娼妇。”

        “我从未和人说起过这些。”

        “反正你很闲,不是么?”

        “是。”柳休休轻叹了口气,又笑了笑,有些苦涩:“我十岁那年,母亲生了场病。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我听邻居家的男人说的,姑娘家卖了自己能得不少银子,说不定能救母亲,再不济也能让妹妹吃饱。然后我大半夜,趁着母亲和妹妹不注意,独自一人光着脚跑到了城里一个叫春景楼的地方。”

        沈青舟没想到自己能听到这样的曾经,她知道风月场的女子多半身世不好,却没想到绝代的花魁,这个又聪明又不好惹的女人也有过那样的曾经。

        十岁,沈青舟没办法想象她有多害怕,更没法想象她怀着怎么样决心和勇气。

        “后来,你母亲好了么……”

        “好了。”柳休休答的干脆。“那老鸨嫌我年纪太小,又脏兮兮的,不舍得给多,五两银子就让我签了身契。母亲用那钱治好了病却嫌我丢她的脸,不再认我,带着妹妹搬去了我不知道的地方。”

        沈青舟咬紧了牙关。她后悔刚刚和柳休休说起自己的曾经,她想用自己的悲惨来衬托出柳休休曾经的幸福,却没想到是她想象中的美好是这般地狱一样的光景。

        “隔壁那个告诉我可以卖身的男人是我的第一个恩客。他惦记很久了。那时我还不知道男人们和睦温柔的笑是什么意思,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曾经一度觉得他是个好人,是个善良的人。多蠢啊,还以为这世上总归会有些好人,直到那天我见到他推开我的房门,脸上的温和全都不见,急切的像一只快要被饿死的蠢狗。”

        沈青舟用力皱了眉头,眸子里燃起小小的火光。

        “他该死。”

        “可也许也算是值得。”

        “不值得。”

        柳休休叹了口气:“又有什么值不值得的呢。我们不能沉湎于过去,总想着过去做过的选择,”

        “你很豁达。”

        “我?豁达?”柳休休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你是没见过我斤斤计较的其他女人争客人,互相扯着对方头发的时候。”

        沈青舟想象了一下,那不会是个美好的画面。她却很在意更年轻的柳休休的模样,会不会更美,更加言辞辛辣,刻薄到叫人心痒。

        见过了现今成熟淡然的柳休休,她很想看看这个人曾经充满斗志想要往上爬的模样。

        “……说说武清言?”

        柳休休挑眉:“你知道的很多。”

        沈青舟没有否认,安静望着柳休休。

        房中炭盆的温度仿佛低了些,原先刺鼻的脂粉味道也淡了些。她不再怀念窗外太过刺骨的冷风。

        柳休休换了个姿势,平躺下来:“我不太想回忆那时的事。”

        “为什么?”沈青舟以为柳休休已经说了她的过去中最悲惨的一段,没办法想象还有其他更悲惨的经历。她忽然很好奇,好奇压过了她想要获得柳休休信任的计划。

        “告诉你有什么好处?”她侧脸望向沈青舟。仿佛矜持,仿佛犹豫,眼神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她没有刻意隐藏这些,这让她看起来好像是那种有心机却天真的女人,卖弄小聪明,实则愚蠢。可能会很招男人喜欢。

        沈青舟很平静,她很容易就想象到了柳休休用这样的神色对别人说话,可能是她曾经的恩客,或者是后来的,没什么区别。

        “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柳休休意识到自己的演技对她没有意义,干脆放弃,更加刻薄了几分:“没有人能在我这空手套白狼,你知道外面的人见我一次要花多少银子么……何况是在我这听一个我不太想说的故事。”

        “我想知道。”沈青舟说得很坚定,柳休休愣了一瞬。

        对于见惯了心机,见惯了奸猾和演技的她而言,单纯的坦然反而是更能打动她,但她还是不想说。

        谁会愿意大大方方地把自己最不愿意提及的过去告诉别人呢。哪怕你是个真诚纯良的好孩子。

        柳休休不是个骄傲的人。她习惯用刻薄和辛辣,揶揄或者从容的笑伪装自己,最终就会显得她是个骄傲又动人的小女人,正如许多男人喜欢的模样。这只是她的小手段。

        她实际上很害怕,很害怕有人会透过她厚厚的伪装看到自己真正的模样:一如当年那个脏兮兮却对着不认识的老鸨说着逞强的话的蠢女孩。

        “那,也许让我看看你的脸?如果小舟是个好看的妹妹,我就答应你?”

        这不过是她的玩笑话。她知道沈青舟在意什么,这小姑娘深夜闯到这绝不是为了和自己聊天的,她有任务,而且还不能暴露自己,更何况她还不想沾染这里肮脏的气息。

        “好。”沈青舟答应的干脆,半点没犹豫,一把扯下了自己包着大半个脑袋的黑布。

        清郎如少年般的五官忽然出现在眼前,柳休休愣了片刻,反而避开了目光。

        “怎么?”

        “你回去吧。天都快亮了。”柳休休忽而没了兴致,声音也低沉了许多。

        “你还没有完成你的承诺。”

        “我何时答应过你什么。你快回去,再不走我叫人来赶你。”

        “怎么这样不讲道理的?”

        “没有人教过你不要和漂亮的女人讲道理么?”

        “什么乱七八糟的?”沈青舟站起身,在原地踱了几步。

        柳休休淡然闭上眼,全然不理会她。她瞧着无奈,叹了口气走向来时的窗口。

        “我明日再来。”

        “不许来了。”

        不许来了,小姑娘。

        翻出窗户,沈青舟忽然听见身后房里传来这么一句。

        她狐疑,把头伸回去看了看。

        柳休休躺在那没有动过,还是闭着眼。床前挂的纱帘如同铁幕。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在冷风里戴上了面巾。

        回到客栈,沈青舟没太睡好。

        可能是因为年节里白日的苏州城太吵闹。

        她躺在冰凉窄小的床榻上翻来覆去。她住酒楼的丁字号房间,虽然勉强也能算干净,但房里总有种奇怪的味道,像夏季的雨水。房里没有炭盆,很冷,沈青舟穿着全部的衣服钻进被窝里也才勉强御寒。

        她想知道柳休休的过去,胜过想知道她和思安商号的联系。她不介意柳休休看到她的脸,反正从没有人和她说过这次的任务不许她暴露长相和来历。

        可柳休休好像厌恶我的模样……不然为什么会突然变了态度。

        她想得烦躁,使劲捏着粗布的被服。

        过了正午她才醒来,又冷又饿,睡得昏昏沉沉的,记不清做了些什么奇怪的梦,只觉着头晕。

        她起床用冷水抹了把脸,走到一楼的大堂里准备吃点什么。

        今日是除夕,店里人很少。

        外面下雪了,楼外的地上已经覆盖了不浅的一层细雪。苏州人风雅,今日又是佳节,许多人打着伞在街头赏雪。

        瑞雪丰年,太平盛世。所有人都很开心,嘴角挂着笑在雪里闲庭信步,年幼的男孩或女孩穿着颜色鲜艳新衣从街头跑到街尾,笑闹追逐的累了就呼着白气去牵父母的手。街边的大红灯笼早已挂了许多,天还没黑就点着,映的每个人脸都红扑扑的。

        沈青舟瞧着也觉得开心,但也不解。明明是这样好的太平日子,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困苦的人。比如那个卧病在床许多日,叫她怎么也琢磨不透的柳休休。

        “小二。”

        “来嘞。客官吉祥,要点什么?”

        “随便来点吃食……还有酒。”

        沈青舟此时没戴遮面的面巾了,看着年纪不大,又是女孩,小二犹豫了一下。

        “您说要什么?”

        “吃食,还有酒。”沈青舟原样重复了一遍。

        “好嘞。咱店里有上好的柳叶眉,客观要不要尝尝?”

        “柳叶眉……”沈青舟不自制地想起了柳休休的淡眉,眉色如薄暮远山。“可以,就这个。”

        小二得令离去,没过一会就回来了,一手端着盘子。盘里几道精致小菜,一壶热酒。

        “客官,今天好日子,这酒算我们掌柜请您的。不过他说了,烧酒伤身,您少饮些。”

        “我知道了,谢谢。”

        沈青舟有点感动,看了眼柜台里胖乎乎,留着滑稽的长髯,戴着高帽的掌柜。

        那人也回眸看她,憨厚地笑了笑。

        这世上终究还是好人多。柳休休,你怎么就没碰上。

        她心里难受,总是忘不了柳休休同她说的那些话。

        “小二。”

        “客官,您吩咐。”

        沈青舟从衣襟里摸出几个铜板来,递到小二手里。

        “也代我谢谢你们掌柜的。”

        “是,是。爷大气。”那又瘦又矮的店小二得了赏钱,喜笑颜开。心里算着来年是不是就能攒够钱,回乡里取个媳妇。

        “我向你打听个事。”

        “您尽管说!”

        “楚香楼的花魁,你知道么?”

        “柳姑娘是吧,熟,熟得很呐。”

        沈青舟挑眉望着他,把那小二看的一愣。他这时才想起来自己对面是个女子。

        “知道一些而已。柳姑娘在苏州城是名人,城里人多少知道一些的。”

        “同我说说?”

        “这……”小二有些犹豫。若是对着男子,他能说的不少,那些风流事也好,一些荒诞但有趣的传闻也罢,保准说到客人开心。可这位客官是个女的,荤话说多了搞不好还要讨骂。

        “柳姑娘寻常不太能见到的。但是每年乞巧节花街那几家的姑娘可以出来游街放灯,我曾远远看过一眼,那真是天人之姿……”

        “她一到苏州来就是花魁么?”沈青舟灌了口酒,无视了小二嘴角的口水。

        “不是的。初时柳姑娘还是楚香楼的寻常倌人,夜夜房里都是不留灯的。后来得了好些贵人的宠爱,名声渐渐响了,才成了花魁。如今已经不接见寻常客人了,也不再……”

        “不再什么?”

        “房里也不再留客了,大约三年多了吧。如今竟一转成了清倌,听说不管是什么贵客,砸多少银子都不成,最多最多弹唱些小曲。要我说啊,这都是伎俩,还不是为了叫人眼馋,多花些银子……”

        沈青舟瞥了他一眼,小二顿时住嘴:“啊。不过前些日子听说被贼人伤了,昏迷了好些日子,现今好像是醒了,不知道状况。”

        “好,你去忙吧。”

        “好嘞。”

        沈青舟以前没怎么喝过酒,她叔父不让她喝。她如今独自饮了大半壶下肚,竟然没什么感觉,只觉着热乎,浑身都是力气。

        她觉着饱足了,用茶水漱了个口,筷子往桌上一扔。站起身提了提腰带,又拍了拍腰间的剑,迈着大步出了门。

        虽然言语里她总是轻贱自己,但她也并不是不知道珍惜自己的身子。是啊,当然了,那样厉害的女人怎么轮得到我操心。

        我今天非得问点东西出来,问完我就走,回师门也算是有点成果交差。

        灰白的云间透下来的光逐渐黯淡,天色渐黑,街边的灯笼更加亮了。

        除夕夜城里没有宵禁,那些不着家的男人趁着这机会肆意玩乐,天没完全黑就挤满了花街。男人们三五成群,喝得醉醺醺的,搂着大方露着肩颈的姑娘在几家酒楼间来回走动,赶着一场又一场的宴席。时不时遇见熟人,带着酒意吆喝寒暄。女人也热闹,莺歌燕舞和或真或假的娇笑充斥着花街。

        沈青舟从那些人中间走过,直挺着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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