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饮鸩
三天后,东越卫海镇,潮风楼。
卫海镇中酒肆许多,雅致的却不多,潮风楼是其中唯一一家柳休休看得上眼的。
店不高,仅仅三层而已,店中摆设无不古朴简约,一律是浅浅的木色,靠街道的一侧没有窗户,临海的那一面却设了观景的檐廊。常有微醺的文人客商,酒过三巡后倚着檐廊吹吹海风,望着海上升明月的景致,感怀相遇之缘,共叙思乡之情,颇有趣兴。
三楼是宴客的大厅,仿古制由上到下设了十几个席位,主次分明。席位上没有座椅,矮矮的桌案下铺了柔软的地垫供人跪坐。
柳休休坐在次席,手下几人坐在她左手边。柳休休如今在江湖上也算是小有名气了,毕竟曾经是个花魁,都传她容貌不凡。
但柳休休从不觉得花魁是个光彩的名头,她甚至有些担心自己曾经的身份会使万香谷来的人不满,所以特地换了身深灰色的裙子,没着妆容,一头长发也只是梳得柔顺漂亮,齐齐披在脑后,看起来乖顺又柔弱,毫无攻击性。
万香谷这边来的人是朱煜和几个年轻的弟子。朱煜先前听说过柳休休的名号,原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花枝招展的风尘女子,见到本人却发现对方只是个寻常的小姑娘,不由心中生出了不少好感。
合作的事双方聊的算是顺利,万香谷这边虽然之前在洛阳没受什么损失,但是毕竟忌惮秦任君。思安商号承诺提供秦任君的行踪和情报,必要时还可以帮助他们讨伐秦任君,作为交换,万香谷要给予他们充分的信任,双方在对秦任君做任何动作前都需要知会对方。
这是武清言下了死命令说必然要达成的合作,柳休休竭心尽力,对万香谷这边的人几乎知无不言,竭尽所能想和对方交好。
她本就已经感到疲累了,席间却被两道目光盯得背脊发凉。
看着她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思安商号的人,武清言的一个下属,叫洛远。三十多岁的男子,生得清秀俊朗,面相儒雅,听说人品很好,武功亦不凡。
他大抵是没见过柳休休这般穿着,时不时投来好奇的目光,眼中含情脉脉。
柳休休知道此人,但印象不深,隐约记得他的名字,他之前一直在洛阳长安一带,手上管着京畿一带思安商号的人员和钱财流动,颇有功绩。此次来东越事关重大,所以特地让他同行。
来东越之前洛远从没见过柳休休,如今却不由生出好感来。柳休休知道他的心思,想要拒绝,奈何洛远随和知礼,从没有过逾矩之举,往往只是投来目光,柳休休拿他没有办法,总不能遮着人家的双眼不让他看自己。
另一个人则是沈青舟。柳休休虽早已经猜到她的小舟是万香谷弟子,却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样正式的场合。
沈青舟全程没做什么正事,只是像柳休休曾经想象过那样,执着地、狠狠地,还有些悲伤地紧紧盯着自己。
思安商号如今在武林中已经是名声大噪,万香谷百年传承,当之无愧的武林豪门,双方共聚一堂,高朋满座,现今却有一个人格格不入,像盯着一个负心的情郎一样盯着自己不放。
柳休休耐着性子,额发下隐约有些汗水。
“近来,江湖上关于你们主事武清言的风言风语可不少。”朱煜从聂荣儿那知道了一些关于武清言的事,再加上这几天谷内关于武清言忘恩负义,始乱终弃的传言,她开始忍不住有些怀疑武清言的为人。
“是这样么。别看她手下势力不小,毕竟是个纨绔,时而有些任性也是正常,不过在大是大非上绝不会有问题,您莫要介怀。”
柳休休勉强笑笑,毕竟目前关于武清言不好的传闻是她自己散出去的,她也不好全部否认。
“这样么,可我听说……”
“你看哪里呢!”朱煜的话忽然被一个人打断了。
柳休休睁大了眼睛望过去,看见沈青舟拧着眉头斥责洛远,神色像一只正在护食的小狼狗。
柳休休几乎淌下冷汗来,这是在吃醋么?吃醋能不能也搞清楚场合,别坏了我的大事。
朱煜也有些惊讶,沈青舟向来是谦逊明理的,不然也不可能将她带到这样的场合来。如今忽然对着对方的人这样不客气,难道是有什么深意?
“青舟,怎么了?”
“朱前辈,弟子见此人神色有异,望向在坐前辈和师姐时似乎包藏色心。”
“你血口喷人!”洛远本是好性子,方才被呵斥他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说自己,如今被这样诬陷,在场人的目光全部聚焦到了他身上,他的面色一阵红一阵白。
柳休休忽然明白了沈青舟的意思,这是来找自己报仇来了。
“可是真的?”
“小舟!”柳休休急急喊了沈青舟一句,这是这次重逢以来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朱煜必然是相信她自己带来的人的,如今沈青舟忽然发难,如果她一口咬死洛远眼神不敬,心怀叵测,这合作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我这位手下眼睛有疾,看不清人,所以总是那副模样。你莫要误会。”
洛远被说地一愣,立刻明白了柳休休的意思。虽然面色难看,但也立刻应承。
“是,对不住各位,在下自小目有残疾,三步外难辨男女。如今见在坐各位谈吐不凡,忍不住想仔细观瞧,这才多有冒犯,实在是失礼。”
“看不清就别乱看!”沈青舟似乎并不想轻易放过他。
“小舟,你别生气。我这手下不聪明,不知道分寸的。我许久没见你了,想念得紧,等会结束了可有时间留下来陪我说说闲话?”
柳休休语气柔软,带着恳切,又似是娇嗔。
“好。”沈青舟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立刻将视线从洛远身上挪走了。
这两个人之间听着好像有些什么。
朱煜心念一转,又问了沈青舟一句:“可还觉着哪里不妥?”
“没有了。方才许是弟子看错了。”
果然,口风转得如此之快。
“嗯。你也莫要大惊小怪了,要知道分清楚场合。”
“是。”
“好了,柳姑娘,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与我所说之事我回去会一一向谷主禀明,和谷主商议的结果会及时通知你们。如何?”
“自然是可以。劳烦朱坊主。”
“嗯。”朱煜淡淡应了声,她看了眼席上坐得笔挺的沈青舟:“柳姑娘和我们谷内的年轻弟子是故交?”
“是,颇有一些缘分。”大抵是孽缘,柳休休气得牙痒。
“还劳烦您多照顾她,年轻人性子急躁,你莫要见怪。”
“不敢。我送您回谷。”
“不必了。人多容易被发觉。青舟,准你迟些回谷,注意安全。”
“谢坊主。”沈青舟应声走了过来,利落答了句,而后看向柳休休,脸色不太好。
“我在二楼等你。”
潮风楼中一二楼是散客喝酒的地方,每日生意都极好,热闹非凡,大厅中除了散客坐的座椅还有雅席,闹中取静,只以竹帘隔着,从内可以看见外面的情形,从外却看不清里面坐着的人。
柳休休和万香谷的人寒暄完后匆匆赶来,掀开竹帘看见沈青舟老神在在地捧着茶杯,端正跪坐在席上,气不打一处来。
“沈青舟,你发什么疯?”柳休休此刻顾不上装乖巧了,居高临下望着沈青舟,一下子不客气起来,和刚才从善如流的她判若两人。
沈青舟抬眼望她。这个女人怎么怎样都好看,病恹恹睡着的时候像脆弱的云朵,装乖的时候像个妖精,刻薄时叫人心痒,生气时叫人心疼。
她忽而有些不忍,叹了口气。
“对不起。”
柳休休见她道歉,气也猛然消了大半,扶着裙摆跪坐到了她的对面。
“有酒,喝么?”
“你付钱么?”
“是。”
“喝,不喝白不喝。”
柳休休一点也不客气的给自己倒酒,大袖自然地滑到了她的臂弯处,露出了白皙的小臂。
她方才在席上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口干舌燥了许久,此时眼前虽是酒,但也不容她挑剔了。
“你就是这样骗我的?”
一口酒喝到一半,柳休休差点被沈青舟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呛到,咳嗽着放下了酒杯。
“你说什么?”
“你曾经说,像我这样天真蠢笨的小孩子总是要遭人骗的,你就是这样骗我的?”
柳休休无言,一眼看见了她眼底的悲伤。
“我那时问你可愿意骗我,你没有答复,我自当你是瞧不上我。你说你不会离开那里的,可如今你又这样平淡地出现在我面前,好像曾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柳休休,你到底怎么想我。”
“对不起,我没想过你对那时的事情那样介怀。我那时只是想报答你救我的恩情,并没有别的想法……”
“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我那时想带你走的,你不同意,可你如今离开了,为什么?是武清言让你离开的么。”
“是。”
“为什么不能是我?”
她竟然这样生气么,每字每句都像藏着火,灼得柳休休生疼。
“我不可能和你走的。武清言是我的朋友,她让我离开,可以给我受人尊敬的地位,可以给我尊严和自由,你能给我什么?感情么?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女子的感情?”
“我……”沈青舟委顿了。她比不上武清言,她一直都知道的。
“你喜欢她么?”
“像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你喜欢我么?”
“像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可如果你不会喜欢上任何人,那为什么在你身边的人可以是武清言,可以是那个洛远,可以是任何人,却不可以是我?”
看着沈青舟澄澈干净的眸子,悲伤在那一览无余的水面之下呼之欲出。
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配不上你,我不喜欢你,你根本都不了解我。
许多拒绝的话在她心里打着转,看着沈青舟执着又悲伤的模样,那少年般英气的眸子里此刻蒙着的浓浓的水雾。她一句也说不出口。
“柳姑娘?”
沉默中,竹帘外有人朝里面喊了一声,是洛远的声音。
怎么这时来了。柳休休呼吸一滞,看到沈青舟眼中的悲伤逐渐变成了愤怒。
毕竟是女孩子,嫉妒起来还是收不住。
柳休休刚想解释,瞧见沈青舟猛然朝着自己靠过来。
隔着窄窄的酒案,沈青舟猛然吻住了她,她下意识想推开,却被用力地抓住了手腕。
那是一个粗鲁的吻,带着悲戚和奋不顾身。清冽的酒香在两人唇舌间游走,柳休休失神了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而已,她害怕极了,尽力压抑着自己的声音。酒楼中人声鼎沸,帘外就站着自己的手下。她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倔强地使着力气想推开沈青舟。
这一幕倘若被洛远看见倒是没什么,可这里毕竟是东越,但凡被任何一个酒楼中和万香谷相关的人看见她和万香谷中年轻的姑娘这样不清不楚,她此次为了和万香谷合作做的所有准备和努力都将灰飞烟灭。
“柳姑娘?你在么?”竹帘外的洛远隐约觉察到不对,有些急躁。
沈青舟这才终于放开了她,柳休休强忍着给她一耳光的冲动,深深呼吸了数次。
“我在。你先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回去?”
“对。沈姑娘不需要你的道歉。”
“是。”
回过头,沈青舟一脸愕然。
“对不起,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你以为他是我的姘头,我叫他来是为了气你,是为了向你炫耀?”
“我不是……”沈青舟终于低下了头。“对不起。”
柳休休使劲用袖子擦了擦嘴唇,有些痛。
“沈青舟,你这样和那些粗蠢的男人有什么区别?你以为做这样的事我就会喜欢你么?你做梦。”
“对不起。”
“你以为你拿我和你们万香谷的事要挟我,我就会喜欢你么?你做梦!”柳休休是真的有些生气了,一而再再而三的被这个小姑娘扰乱心绪,她烦躁极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沈青舟深深地低下了头,也不再直挺着背了。“我说了对不起的,对不起!”
她干脆趴在了酒案上,埋着脸:“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啊。我也不想嫉妒,我也不想喜欢你……”
声音里带着哭腔,她哭得倔强,让人心疼。
“柳休休,你教教我,怎么样才能忘掉你,好不好……”
隐忍的呜咽声中,柳休休的怒火猛然止息了。
看着眼前这个本该英气又高傲的小姑娘,她忽然觉着心疼,就像那个除夕夜一样,觉着她真的是傻的好笑,不管自己说什么都信,不管自己想对她做什么她都同意。
只需一眼,就能把自己的整个世界都给你。这是少年人的爱,幼稚,冲动,难以捉摸,却简简单单地叫人欢喜。
她只是喜欢了不该喜欢的人而已,我又怎么能怪她呢。
柳休休到沈青舟身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她一点也不柔顺的黑发。
沈青舟身子一颤,却没有抬起头来。
“小舟,抬头,看着我。”
“我不要。”
“听话。”
沈青舟没能拒绝,犹豫着抬起了头。
那真是一幅不怎么精致的哭相,脸上到处都挂着泪,脸红红的,嘴角别扭地撇着,眼里却是倔强。
捏着她的下巴,柳休休吻上了她。
这次是又轻又温柔的吻,带着淡淡的桂香,像是轻柔的绸缎拂过面颊。
小舟,即使是饮鸩止渴,但我这样的人能给你的,不过仅此而已。
沈青舟先是一愣,而后又开始哭,手忙脚乱地推开了柳休休,动作很轻。
“我不要……我不要了。”
“你,不喜欢?”
“你不要每次都这样哄我。你总是这样,忽然对我很好,又忽然推开我。我不懂,柳休休,我不懂你是怎么样想我的,不懂你什么意思。但是你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真的是孽缘。柳休休压抑着心疼,叹了口气。
“好。小舟,那我们做朋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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