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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宿敌


苏州城。

        满月一轮,才入秋,天已微凉。

        刚刚入夜不久,本该是月朗风清的夜色,却到处蒙着一层驱不散的阴影。

        武清言自武宅外回来,在略微潮湿的晚风之中深深叹了口气。

        柳休休也不在了。作为商号和万香谷的联络人,她留在了东越。现在商号上下大大小小的事务又重新回到了武清言肩上,她刚刚在城内和洛阳一家商号的使者商议事情回来,累了半日,也没时间休息,径直走向书房。

        柳休休不在,这宅院一下子又清冷了许多。

        要说没有半点不舍是不可能的,毕竟是相识多年的友人,武清言对柳休休也多有依靠。

        “少爷,您回来了。”路上遇到了从东越救回来的那对姐妹,对武清言颇恭敬。

        “嗯。”武清言知道她们是知恩图报的好孩子,但并没有特殊地对待她们,如寻常一般冷淡。

        “少爷您用过饭了么,没有的话我们去吩咐厨房……”

        “不用。我去书房,不必伺候。”

        武清言背着手,自顾自从她们中间走过。

        看到她们武清言就会想起聂荣儿,想到聂荣儿,她就会很伤心。

        书房里漆黑一片,看着那紧闭的门扉,武清言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说不上哪里不对,但直觉告诉她有危险。习武之人向来很重视自己的直觉,她警惕了起来,皱着眉头,蹑着步子极轻地去拉书房的门。

        下一瞬,寒光一闪,剑锋自阴影处直奔武清言而来。

        这一剑算得上是凌厉,但对于武清言而言远远不够。她侧身闪过,剑尖划破了她肩上的衣衫。

        明明是刺客,这一剑却不是瞄准自己的要害。黑暗里刺客蒙着面,武清言觉得奇怪,但仍旧下意识出手,猛力一掌,罡风将刺客吹得倒退了几步。

        那一瞬,她忽听见耳边异响,似是铜铃之声。觉察到异常的她一步上前,直逼刺客身前。刺客也在后退中凌厉出剑,早有预料的武清言左手二指在自己身前一寸捏住了剑尖,左手反手一掌。

        武清言没用全力,对方却依旧狼狈地摔进了书房里,房里传来木质的桌椅崩碎的响声。

        面巾掉落,熟悉的眼眸一闪而逝,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荣儿?”

        武清言急匆匆走进书房,点起房里的灯。

        聂荣儿狼狈靠在墙边,木质的坐椅在她身侧碎成了几截,嘴角流着鲜血。

        武清言心疼极了,可她什么都不敢做,只是看着。

        聂荣儿拧着眉,紧盯着武清言,眉间的那点嫣红也拧成一团,如同鲜血。

        三招么。太可笑了,我拼了命努力想追上她,到头来竟然只能在她手上过三招而已。

        “你来干什么。”

        阔别太久,武清言连故作冷漠都不知道该从何演起,声音有些颤抖。

        “自然是来杀你。”聂荣儿用袖子擦掉了嘴角的鲜血,握着剑,艰难地起身。

        武清言凄然看着聂荣儿好看的眸子。看着她挺剑而起,剑锋停在了自己心口一寸。

        “你为什么不躲!”

        “你怎么瘦了这许多。”

        聂荣儿心思一滞,看见武清言眼里隐约含着泪。

        “与你何干……今日我必杀你,报我双亲血仇。”

        “好。”武清言只是淡然。她早已决定了,若荣儿一定要杀了她才能泄愤,那便任由她杀了,自己反而还落得轻松。她甚至往前走了一步,剑尖抵住了她的心口,隐约往外渗血。“死在你手上,我毫无怨言。只是,你该照顾好自己。对曾经的一切,我很抱歉。”

        “武清言!”聂荣儿猛然松开了手中的剑。“你什么意思!你不是坏人么?你不是根本不把我当回事么?那你为何又要做出这般模样……你如果要演一个十恶不赦的人,你就给我演到底啊!不然我的那些恨又算什么……”

        即使无数遍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许哭,聂荣儿却还是忍不住带了点哭腔。

        荣儿舍不得我。太好了,荣儿舍不得我。

        武清言凄惨笑了笑,走上前将聂荣儿紧紧搂进了怀里。

        “对不起,荣儿,我好想你。”

        熟悉的温暖让聂荣儿停滞了一瞬,然后竭尽全力地挣扎着推开了她。

        当年在温泉中看见的那一幕又在眼前浮现。那是她的噩梦,她的心墙。

        “不许叫我荣儿……不要拿你拥抱过别人的双手拥抱我。”

        失去了怀中的温暖,武清言怅然若失。她忽而觉得疲惫。

        “你听我解释,好不好。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好,我且问你,勾结官场,为祸武林的,是你不是。”

        “是我。”

        “为虎作伥,为武后和秦任君滥杀无辜的,是你不是。”

        “是。”

        “当年带人覆灭萧家,害我父亲身死,母亲残疾的,是你不是!”

        “……是。”

        “既如此,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对不起。我,我……”武清言踉跄着往前走了一步。

        “不许过来。我不相信你。”没了手里的剑,聂荣儿随手将书案上的文卷砸到了武清言身上。

        “荣儿……”

        “我说了,不许这样叫我!”

        这一次扔出来的是书桌上的砚台。

        武清言没太注意,随便挥手去挡,却没想到沉重的砚台在她手前打了个弯。

        砚台尖锐的一角砸在了她的发间,武清言被砸得一懵,黑色的墨混着鲜血从她干净的侧脸滑落。

        唐门的暗器手法……唐晋,我怎么忘了他。

        心里的最后一丝侥幸猛然破灭。荣儿不舍得我,大抵只是因为心里还有当年的事吧。她现在已经有了心上人,不是我。

        “你和唐门的人关系很好?”

        “和你有什么关系。”

        “好,好。”武清言觉得绝望,她宁可死了也不愿意看见荣儿喜欢别人。她忽而又很生气,很嫉妒。“滚!……滚出去!”

        聂荣儿被武清言怒气吓了一跳。

        她是觉得我和唐门的人有那种关系么。

        “武清言……”她张口想解释,却被武清言猛然打断了。

        “快滚。我不想再看见你。再不走我就杀了你。”

        “你!……”

        罢了,她就是这样的人,喜怒无常,时好时坏,让人琢磨不透。

        就好像她心里有两个人,一个是残忍无情的武清言,另一个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姐姐。

        聂荣儿本就生气,被这么一吼也是气急,立刻就懒得争辩了。

        “好,我走。今日我赢不了你。来日再见,我必堂堂正正地赢过你,取你性命!”

        说完她转身就走,连自己的剑都没想起来去捡。

        “少爷……”

        书房门口,两双小眼睛怯生生地往里面看,是倩倩和兰兰,东越的那两个小丫头。

        “滚开。”聂荣儿被挡住了去路,没忍住吼了她们一句。

        “这是你自己从东越救回来的那两个女孩。你不该这样对她们。”

        聂荣儿转头看向武清言,眼神冷冰冰的,连方才的委屈和不解都没有了。

        “怎么,我还是你亲自救回来的。你对我很好么。”

        武清言心口一痛,负罪感再次涌出。

        “武清言,你听好了。下次再见,你我不死不休。”

        宵禁已至,街上全无行人,偶尔有打梆的人慢悠悠地走过。

        聂荣儿运起轻功行走在白墙黑瓦之间。

        熟悉的街道,一如当年的模样,人却已经不是当年的人。

        她的心口隐隐作痛,不知道是因为伤还是因为武清言。

        她说想我,她居然说想我……

        聂荣儿愈发搞不懂那个人了,只觉得自己窝囊,看着她那悲伤的模样,竟然怎么也狠不下心动手杀她。

        恩怨参半,和她的一段段过往浮现在脑海,却怎么也理不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去哪,忽而很后悔刚刚没有耐下性子听武清言解释。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么……”

        出神间,面前一道身影闪现,一个人在一处高高的屋檐之上猛然挡在了聂荣儿身前。她一惊,下意识去避让,却在空中被对方掐住了脖颈。

        “啧啧啧,这小模样,难怪招人喜欢。”

        借着月光,聂荣儿勉强看清楚了那人的模样。对方是个面相刻薄的老者,皮肤干燥枯黄,尖尖的鹰钩鼻格外显眼。他须发皆白,却戴着高高的官帽,说话的声音不男不女的。

        “放…放开我!”

        手上连剑都没有,聂荣儿慌乱中一掌劈向了那人的面门,那个人脖子一歪,顺手松开了聂荣儿。

        聂荣儿稳稳落在城中的街道上,再抬头去看时那人已没了踪影,正觉得奇怪,忽然感受到脑后一阵劲风袭来。她向前翻滚,堪堪避开。

        “呵,武功不错。”那人站在聂荣儿身后,一击落空,倒也不急,从容站在原地。

        “你是何人?”

        “我是何人?你那个武姐姐居然从来没告诉过你我们这边的事情么,可笑,太可笑了。费尽心机护着这么个蠢笨的小丫头,到头居然把人护成了自己的死敌。”那人说话慢悠悠的,腔调诡异,听着叫人不悦。

        “什么意思?你到底是谁?!”

        “莫急,莫急。当心气坏了身子。你深夜私闯民宅,无视宵禁律法,按我朝例律,罪过可是不小。我劝你乖乖束手就擒,尚能保性命无忧。”

        “私闯民宅无视宵禁,自然有城防护卫管辖,与你何干。你……是武后的人?”看着他的模样,聂荣儿心思飞转。

        “哦,猜的挺准。在下姓胡,皇后身边一只老狗而已,你可以叫我胡公公。”

        “皇后娘娘的人找我一个无名小卒有何贵干,难不成是怪我伤了她的女儿?”

        胡公公一愣,好像听到什么有趣的事一般笑出了声。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可笑,可笑。罢了,我也不同你兜圈子。洛阳府少尹王正居近来颇受皇上皇后赏识,皇后娘娘有意为其寻一门亲事,又听闻王少尹曾有一门婚约,现令我寻你去洛阳履约。”

        “什么意思?让我去嫁人?”

        “是。嫁了人你就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夫人了,日后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今后遵从妇道,贤淑知礼,万一得个诰命夫人什么的更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今夜私闯民宅无视宵禁的事,我自然也不会怪你。”

        “不可能。”

        “这等好事,你拒绝得倒是快。”

        “非我意中人,宁死不嫁。”

        “皇后娘娘的意思,岂是你说拒绝就能拒绝的?”

        胡公公的声音骤然冷厉起来。

        “怎么,你还要硬逼我不成……”

        话音未落,眼前人影忽闪,胡公公一掌迎面劈下,聂荣儿手里没有兵器,身上又有伤,侧身勉力躲开,却被他的手掐住了肩胛骨。

        “这点武功,你有什么资格拒绝。”

        “师妹,我来助你!”

        剑光自身前闪过,胡公公猛然松开了手。

        “落霞师姐?你怎么在这?”

        “没时间解释了,快走。”

        落霞担心聂荣儿,暗中从东越跟了她一路,她准备帮聂荣儿对付武清言的,但她没能进去武宅,因为聂荣儿是光明正大从正门进去的。等到聂荣儿安然从武宅出来倒是放心了许多,没想到她半途又被人阻拦。

        “想走?”

        几名黑衣人自阴影中闪出,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苏坊主说你死了……”

        “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你快走,我殿后。”

        “好……”

        “想去哪?”

        聂荣儿没跑几步路,只几息的功夫,前前后后已经被人团团围住。

        落霞试图从包围圈中打开一个口子,奈何敌人的武功都不差,联手起来竟然远胜过她。十几个回合后她利落地败下阵来,几把利剑架在了她脖子上。

        “好了,聂姑娘,我们来好好谈谈。”胡公公自动弹不得的落霞身边走过,聂荣儿退无可退,警惕地望着他。

        “放了我师姐!”

        “可以,但你得乖乖和我去洛阳。”

        “我说过,非我意中人,我宁死不嫁。你们若执意想逼我嫁给谁,最终能得到的不过一具尸体而已。”

        “看来你是无所谓你这个师姐的性命。”

        聂荣儿咬牙:“杀了我,放她走。”

        “……我要你的性命又有何用。我只管送你去和王少尹成婚,待你大婚之夜一过,我自然会放人,届时你爱死便死,谁也不会拦你。”

        聂荣儿叹了口气,握紧了拳头。“为什么是我?”

        “王少尹挂念你已久,自然得是你。”

        “……放我师姐走,你敢动她我就咬舌自尽。”

        “怎么,一条人命不够?要不再加上你母亲?”

        “你无耻!”

        “诶呀,其实还可以再加上武清言的命。皇后娘娘和她有嫌隙已久,以此为契机将她除去倒也不错。”

        “等等。武清言不是皇后的女儿么?”

        聂荣儿听得糊涂,不说是武清言是武后的走卒么,为什么她们之间会有嫌隙。

        胡公公轻蔑笑笑:“你就说你答应不答应吧。”

        师姐,母亲,还有武清言的性命居然都系于自己的一念之间……聂荣儿进退维谷。

        “我答应你。你不许伤害他们任何人。”我的清白是小,性命也不算什么,但我不能连累其他人。

        “好。还算爽快。”

        我不会嫁给他的,大不了一死而已。

        武清言,我恐怕是没有机会杀你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要娶我的誓言。

        武清言坐在书房里发呆,额角流血也不擦拭,鲜血和墨水一起流到了颈间。她看着满地狼藉,心如死灰。

        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她一惊,皱眉说道:“谁?怎么了?”

        “少爷,您没事吧。擅自放聂姑娘入宅是我们失职,请您责罚。”

        武清言无力地摆手:“没事,下次……下次还可放她入宅,但是记得要通传。”

        正说着,另一个护卫从院外赶来。

        “少爷,聂姑娘好像在城中被人拦了。”

        “什么?”

        武清言火急火燎地赶到时大街上几乎空空荡荡,只留下胡公公一个人安然站在道路正中。

        武清言挺剑而起,一瞬间就到了他的近前,用剑指着他的喉咙。

        “荣儿呢。”

        “什么荣儿?”

        “胡耳!!你不要逼我动手杀你!”

        “怎么这么大火气。”看着怒不可遏的武清言,胡公公淡然自若。“老奴知道您武功好,全力拼斗起来老奴敌不过你。不过老奴不惜命,公主想杀便杀,尽管动手。”

        看着面前的人油盐不进的模样,武清言委顿。

        “她还活着么。”

        “自然还活着,但是能活多久就不知道了。”

        武清言放下了剑,深吸了口气:“胡公公,把她还给我,求求你。”

        “公主这般模样,和当日在皇后娘娘殿上所说,大有不同啊。不是说你根本无所谓她,视她为玩物么,这么如今这般舍不得了。”

        “我……”武清言满脑子都是聂荣儿的安危,哪里还记得这档子事。

        这一戳便破的伪装,有什么意义?终究我是在意她,放不下她的。母亲咬定了我会放不下荣儿,她就能永远控制我。

        我终究是斗不过母亲的……早知如此当初又为什么要那样狠心将荣儿推开。

        “胡公公,母亲让你来做什么的……”

        “殿下对你一直以来的行径很是不满,你能听懂我在说什么么。”

        武清言心里一凉。

        难道我暗地里的筹谋被发现了么?不可能……

        武清言哪里会知道,前些日子秦任君和武后对峙之时早已经将她偏向李唐宗室的事告知了武后。

        “你不要天真地以为你做的事,你的那些想法和伪装殿下看不穿,她只是不愿意点破而已。念母女情分,殿下决定给你一次机会。希望你日后尽心尽力为殿下效忠,不要生出不该有的想法。”

        “是。”武清言恭敬低头。“那……荣儿她……”

        “聂姑娘由殿下亲自指婚,将她许给了洛阳府少尹王正居。他二人本就有婚约,此天赐良缘,你不许干涉。”

        “不行!”

        “不行?公主莫非想抗旨不遵?”

        “荣儿……她已经有了意中人。”

        “哦?意中人?莫非是您?”

        “不,是一个叫唐晋的男子。”武清言感到心酸,可她担心聂荣儿更多。“聂荣儿性子刚烈,王正居并非她的心上人,你们逼迫她嫁人,无异于逼她去死。”

        “那与我无关。殿下的懿旨已经下了,不珍惜是她自己的选择。”

        “胡公公!求你,帮我告知母后,放过荣儿,女儿此生必定竭力尽忠,再不敢有二心……”

        武清言想报仇,想反抗秦任君和武后,她为此已经谋划了许久,为了利用秦任君一直以来的谋划,她甚至假意顺从,主动的去为他在暗中除掉一些他想杀的人来换取他的信任。

        可如今聂荣儿落到了武后手里,她不惜前功尽弃也只得再次假意投诚。

        看着武清言悲戚的模样,胡公公叹了口气。

        “老奴会帮您转达。”

        “多谢胡公公。”武清言面色难看。

        上次见面时王正居方是个从八品的小小灵台郎,如今居然已经是从四品的洛阳府少尹,他是怎么做到的。

        就算他再怎么受贵人提拔,官运亨通,也不过四品官而已,绝不至于受皇帝皇后看重,甚至让武后大费周章将身边亲信派出来寻荣儿去和他成亲。

        武清言越想越觉得头痛,实在是琢磨不透武后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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