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苏杭地界,葱郁竹林中一处小阁。
小阁二层高而已,上下两层的四面墙壁皆是镂空,宛如观景的亭台。
二楼,四个巨大的深色书柜分散立于四个角落,其中书卷堆得满满的,却都叠放得齐整。四面墙上挂着的淡青色纱帘皆高高卷起,在初春的寒风中轻轻摆动。
阁中摆设皆漆成了深黑色,镶着奢华的金边。浅色的竹制地板上摆着一个书案,一个小小茶桌,供人跪坐的蒲团边随意放着清茗和一叠白净的纸张。
一身白色宽袍的女子立于栏边,手背在背后,大袖交叠。阴沉天色下,烟雨微凉。大片大片随风摇曳的青竹中悠远鸟鸣声声不息,远处有涓涓溪流和连绵的青山。
细密雨点落在那女子清冷的面容上,她只是神色淡然地远望。任由雨水落入眼中,微雨清风中,她的眸子更加清亮。
又是一处临时的住所,不过不同于其他那些只是用来暂时容身的宅院,这里还是武清言倚靠自己在苏杭一带的力量隐秘建成的思安商号的新的核心所在。
此处叫晚荣阁,名字是武清言取的,没说为什么取这样秀气的名字。
起事之地已经定在扬州,此处距离扬州城不远,又半隐于山林间,往来人烟稀少,能进出的人只有武清言最心腹的手下。小阁边的无边竹林中藏着致命的机关暗器和武清言手下身手最好的剑客。
名字虽娟秀,这里却是龙潭虎穴似的地方,让武后和秦任君手下的暗探都束手无测,可以说是天下最安全的所在。
武清言在这住了三五个月,始终都没有生出半点归属感。全天下能让她有归属感的地方好像只剩下聂荣儿曾经住过的那个近前有着池塘的小院子,还有她的身边。
“武清言。在想什么?”
“没什么。”
“你说没什么,我反而知道你在想什么。”
“那你也不必说出来,柳休休。”武清言伸出手,让雨水落在自己手心,再看着它们在自己手心汇聚成水流,缓缓滴落。
“沈青舟没找到她,我想让青舟来这边歇息一段时间,你可同意?”
“随你。”
“好。”
“我让你找的人你可找全了?”
“嗯,有什么难。”柳休休心不在焉地一边答她一边在纸上画画。“因为武后郁郁不得志或者把自己的悲惨遭遇怪到武后头上的落魄官员,世家子弟,文人,将官,多如牛毛,底细干净又有能力,完美的反贼班子。比如那个英国公之子,正儿八经的李家人,如今落魄,成了一个区区柳州司马,何其屈辱。现今别说给他一个太子的替身和十万兵马,哪怕给他赤脚的农夫数十人他都敢揭竿起义。还有那个大诗人,几度为官,几度被贬,文采斐然,人却不大聪明。”
“好。幸亏有你,一切才能这样顺利。”
“你别夸我,怪肉麻的。”柳休休放下手中纤细笔杆,将白纸举起来仔细观瞧。画上俨然是如少年般清隽俊逸的女子的面容。“我说,这般大张旗鼓的行事真的不要紧?你母亲真的不会一气之下发兵打过来然后把我们枭首示众?”
“会。所以我们要在她打过来之前打到洛阳去。”
“……这么容易?”
“当然不容易。但这可是秦任君深耕了十年的计划。秦任君是个人物,有本事有野心,心智坚韧不同于常人。一边让我发展江湖势力,借江湖人的力量招兵买马,对抗朝堂。一边如武后一般,在各地深埋眼线,伺机作乱。要不是如今我假意臣服骗过了他,恐怕还不知道他也在暗中藏了这样深的势力。”武清言顿了顿,继续说:“如今借着手中武林人士的能力和影响力,仅江南一地我等便能屯兵数万,待来日发兵前往洛阳,各个忠于李唐的地方官员和那些反对武后的士族大家响应,势力会再次壮大。现在只需要等我‘杀死’秦任君,获取六大派武林人士的信任,再以武林人士为先锋讨伐武后,便是势如破竹……”
武后一直轻视和打击江湖势力的力量,她也许真的没想过这股力量能被利用起来对付朝堂。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武清言相信,即便聪明如武后也绝不可能想出破解之法。
“会那么顺利么?”
“不会。所以我们要绷紧了神经,不能给对手一丝可趁之机。幸而现在秦任君已经和武后公然敌对,皇帝组建的反武一党也开始浮出水面,我猜即便是武后,这时也该疲于应对了。”
武清言一边说着一边觉得事情隐隐有些不对。自从那日聂荣儿离开,她这边的一切都进行的异常顺利,顺利到不同寻常。
“这时倒是有点想谢谢秦任君,为我们减轻了许多负担。可他没有算到你早已经不和他站在同一边,也不属于武后那一边……我不懂,为何武后和秦任君都想使用你,却都不对你好一点。”
“因为他们都笃定我会作为一个工具默默无闻的死去,大概。”
两人正说着,一名男子急匆匆地穿过竹林中的幽径。
“洛远来了。”
柳休休默不作声翻了个白眼。
“许是有正事。”
“他最好是。”
“少爷!”刚上二楼,洛远喘着粗气半跪在竹席之上。
“怎么了洛远,出什么事了?武后那边有动静?”
“不是,只是我意外得到了一样原本该是您的东西……”
武清言的呼吸骤然急促了几分,脚步匆匆,全没有了先前云淡风轻的模样。
“快给我看看。”
洛远双手捧着将衣襟里的木盒打开递上,武清言瞧见那熟悉的凤尾银簪,呼吸一滞。
“你,从何处得到的?”
“从洛阳流沙帮一个经营当铺的散客那得来的。”
“百鸟凤尾簪?你连这东西都舍得送人,你就不怕有人瞧见眼馋,杀人越货?”柳休休探头看了一眼,也是眼睛一亮。
“此物太过出名,不是寻常财物,一般人拿到手中没什么用处,根本换不成银子。我将它送给荣儿是为了保护她,如今江湖势力弱于朝堂,荣儿若是落入歹人手中,寻常江湖人瞧见此簪自然知道对方惹不起,若是官场上的人则更是如此。洛远,典当此物之人可找到了?”
“找到了,也暗中保护起来了。”
“可知为何典当此物?”
“据说是为了救人。”
“果然是荣儿……”
“只是,还有一事需要禀报。”
“什么?”
洛远有些难以开口,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那人不知是不是您要找的人,且是位盲女。”
武清言半天没有反应,只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你说什么?”
“属下说,典当此物之人是个盲女。属下命人去探查过了,此人长期以纱布遮面,瞧不清容貌。”
武清言顿在了原地,睁大了眼睛。
胸口剧痛,她几乎忘记怎么呼吸。
你说好会照顾好自己的,骗子。你明知道我不可能舍得你去受这样的苦。
眼看着武清言用了大半年时间才拾起的决心渐渐碎裂,柳休休有些恼怒,瞪了跪在地上的洛远一眼。
“清言,你别急。聂姑娘向来是聪明的,她不擅长易容,或许只是用这种法子掩人耳目呢。”
半晌,武清言终于呼出一口气。她侧过脸,不去看柳休休和洛远,只给了他们一个骤然松懈了的背影。
“我没事,她还活着,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去看看她吧,武清言。”
武清言扶着栏杆,还是望着雨幕中的青山。
“我……可以么。”
柳休休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不可以也该去看的,不论她想不想见你,你想见她不是么?”
“荣儿见我,怕是不会开心。”
“那便易容去,改换了声音和模样,像你以前那样。”
“有意义么。”
“有啊,当然有。喜欢的人自然要去见的,如果只因为对方不想见你就不去,你又把自己置于何地呢。”
洛阳,安辉堂。
药铺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经营,望舒也从乡里回来,一边照顾着那些不懂事的孩子一边忙碌于铺子上下的各种事宜。
先前南阿公和阿望在南巷和那些唯利是图的医馆老板吵的那一架起了点用处,许多听闻了安辉堂善名的百姓现在都会特地到这边来寻医问诊。
阿望一下子忙碌了许多,但大家都能看出她比之前还要显得落寞。
这日,一个儒雅清秀的书生独自来到了安辉堂里。他一身灰蓝色的长衫,长发用一个长长的发带束成发髻,发带在风里飘飞的模样十分俊郎。可他目中含悲,脚步也顿挫,似是悲伤,似是害怕。
他在一众寻常百姓中不算是显眼,但还是偶尔引得路过的人注目。
坐在前厅角落里的阿望听见那脚步声有些熟悉,不由屏住了呼吸。
“阿胜,可是来了什么人。”
阿胜站在她身边,现在他每日除了学医术以外还要帮阿望给人问诊。
“是,来了个小书生。模样潇洒得很呢,可惜你瞧不见。”
阿望没空搭理他,轻咬着下唇,听着那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
武清言,不要是你。
“公子可是要看诊?”阿胜瞧见那人停在了自己面前,替阿望开口问道。
“是,这位小兄弟。”
“那您坐吧。”
阿望心跳得飞快,面色也不好。直到对方跪坐到自己身前,她立刻确定了来人的身份。
或许模样可以骗人,声音可以骗人,可属于你的味道和温度又怎么能骗过我呢。
“阿胜,你先离开一下。”
“啊?为什么。”
“听话。”
“哦。”阿胜瞧了瞧眼前的人,又瞧了瞧阿望的脸色,满腹狐疑的离开了。
隔着眼前的无边黑暗,阿望不敢想象那个人坐在自己面前的模样。她会是什么样的神色呢,怀念,还是悲伤?
她们两许久没有动,都没有说话,只安静坐着。
为什么,武清言,我明明不想见你,我明明想尽办法躲过了所有认识我的人。可你坐在这里,我却忍不住觉得开心,忍不住想触碰你,想听听你的声音。
你还喜欢我么,武清言,这样狠心拒绝了你的我。
可是,喜欢又有什么用呢。你我本不该再相见。
思绪万千,她却沉默不语。
“姑娘看不见?”
“公子瞧着不像?”
“怎么盲的?”
“自毁。”
“为何?”
“看错了不该看错的人。无用之物,不要也罢。”
荣儿,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错,你又何必这样对你自己。
“姑娘这样恨那个人么?”
“不,或许不恨。但我不该认识她,她也不该认识我。”
武清言瞧出了对面的人神色不对,却没能猜到她已经知晓了自己的身份。
“你叫什么?”
“阿望。”
“哪个望?”
“或许是,遗忘的忘吧。”遗忘,盼望,又或是虚妄?我不知道,武清言,我不知道。
武清言忍不住抓住了她的手。
“荣儿……”
聂荣儿强忍着悲伤和想逃开的冲动,颤抖着任由她抓着,并不闪躲,依然冷冷地。
“……公子还请早些离去,莫惹是非。您再待一会,我这手,不多时便也成了无用之物也未可知。”
武清言,我已经认输了,我说过不会恨你,还不够么,你为何还要来招惹我。
你要怎么样才肯放过我。
武清言咬着牙:“等一切尘埃落定,给我一个补偿你的机会好不好。你不用原谅我也可以,不用喜欢我也可以,让我照顾你,让我治好的眼睛,求求你。”
“不需要,您请回。做好的你自己的事,过好你自己的生活。我不该再见你,再有下次,世上便也不再有阿望。不要逼我更恨你,武清言。”听着武清言些微颤抖着的呼吸声,她心里有一丝不忍,却并不显露出来。
“荣儿,你要怎么样才能原谅我。”
原来你真的在期盼我原谅你么,武清言。
“等你死了,或是我死了。”
武清言睁大了眼睛,泪水夺眶而出。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哭了,直到手背被热泪打湿她才想起来擦了擦眼眶。
“遗憾么,武清言,那便记住这遗憾吧。永远不要忘记,哪怕来生,千年万年。”
遗憾总也胜过了无痕迹。我已经别无所求,如果可以的话,唯愿你我今生永世,长恨无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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