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友人
武清言脚步匆匆从安辉堂离开。
安辉堂附近的小巷中,洛远带着几个手下等待着她。
洛远一眼瞧见了行色匆匆的武清言,她的模样比想象中要好很多,只是微微皱着眉,黑白分明的清冷眸子中隐隐含悲。
可她的步子很坚定,几乎比去时还要坚定几分。
武清言从洛远身边路过时一步都没有停留,洛远有些奇怪地看了眼安辉堂的方向后几步跟了上去。
“去码头,直接回扬州,一刻也不要留。”
“是。”说着洛远给周边两个手下递了眼色,两个佩剑的侍卫即刻小跑着离开了。“少爷您……”
“洛远,保护好她。洛阳或将有战乱,你就留在这,哪都别去。用你能想到的一切方法保护好她,别让别人找到她。若她出什么事……”武清言侧身看了洛远一眼。“你明白吧。”
洛远立刻躬身回礼。“属下明白!”
“麻烦你了。”
武清言远眺城中央高高的宫殿,红墙金瓦,檐廊勾连,金殿的飞檐刺入云宵。
她眼中闪过一丝阴翳,咬了下牙。
只要能赢过他们,荣儿就能回到正常的生活了。可是她的眼睛怎么办,我又怎么办。
她忍不住怀念起那双清亮明媚的眸子和荣儿曾经软软地看着自己的模样,如今再想起却只觉得寂寞。
这辽阔世间,竟然再没有人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只有我再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罢了,罢了,这大抵就是我在此世的果报。
荣儿让我做好自己的事,过好自己的日子。呵。
武清言设想起自己的未来,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的未来。
如果我真的能赢下所有,还世间一片安宁,就回苏州吧,当一个孤孤单单脾气古怪的老婆子,隐于市集,不问世事,用全部的余生去怀念那段本不该属于我的感情,最后孤孤单单地死去,死在那年你我共处的明月之下。
荣儿,我不会打扰你了,再也不会。
入夜,聂荣儿躺在自己那张窄小的硬床上。
她捂着自己的心口,对着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安安静静地躺着,久久不能入眠。
对武清言说那些话她又何尝好过,她又何尝不想说服自己心软,说服自己留在她的身边,去拥抱她,亲吻她,叫她姐姐,听她用温润清雅的声音叫自己荣儿。
可她不能,他们之间牵扯了太多。仇恨,恩怨,江湖情仇,甚至还有左右天下局势的权势之争。
心上痛的像裂开了一道口子,不比当年被武清言丢在洛阳时好多少。可她几乎觉得麻木,也流不出泪水来。
习惯真的是很可怕的东西。只要能狠的下心去习惯,目不能视的恐惧也好,面对亲友不能相认的悲伤也好,寂寞也好,心痛也好,最后都能安然吞下,只有心里会留下斑驳伤痕。
武清言,希望你也能习惯。
屋外时不时传来脚步破空的声音,虽然相隔很远,但她听得清楚。
自从眼睛盲了,聂荣儿本就锻炼过的耳识比以前又灵敏了许多。她从上午至今不断听到安辉堂周边有人施展轻功来回奔走,她初时还有些担心是什么人,后来才大概猜到是武清言派人保护自己了,心情复杂。
她为什么要这样担心我的安危呢,以至于大张旗鼓,暗里动用了这样多的人手。
明明我已经说了不会再见她,不会原谅她,那我是死是活对她而言到底又有什么意义呢。
曾经不会武功的时候不曾察觉过,是不是她以前也经常用这样的阵仗保护我呢,保护我一个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真傻。她那样的人,想要什么得不到呢,何苦对我这样的人如此上心。
武清言,你没能察觉么,从最开始我们就会是这样的结局。
在时不时想起的施展轻功的声音中忽然响起了一个格外不同的。这声音似乎是朝着自己来的,也格外急切些。
聂荣儿感到不安,坐起了身子。
如果是对自己不利的人,周围那些武林人士会出手保护我吧……真是不知廉耻,这个时候还在依赖武清言的庇护。
没有听到交手的声音,那人似乎径直进了铺子里,一直走到了自己的房间门口。
难道是武清言么,可这并不是她的脚步声。
聂荣儿有点害怕,猜不到对方的身份,直到对方压低了声音站在房门口和她说话。
“阿荣。”
这声音聂荣儿前不久才听过一次,她犹豫了许久才回话:“……青舟。”
“真的是你。”沈青舟的声音说不出是欣喜还是不悦,或许都有一些,而且只听着声音都能感觉到她满脸的感慨。
“是我。”
“你全然把我骗过了。样貌,说话的声音,笑容,还有和人说话时的反应。”聂荣儿和人说话的时候会把脸朝向不准确的位置,如果是没有习惯目不能视的盲人或许确实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但是以聂荣儿的听力是不至于如此的,现在想来恐怕也是她刻意为之。
聂荣儿无声笑笑,如今的她面对昔日好友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沈青舟走进房里,坐在了她床边。看着眼前比在谷中不要命似的练剑时还纤瘦的聂荣儿,她有点心疼。“你脸上是怎么回事。”
聂荣儿此时没有缠纱布了,但是长长的额发遮着她的眼睛。她鼻子以下的肌肤都有些发灰,仔细看还能看出些黑色,一点也瞧不出往日的白皙娇嫩。
“易容药膏,不好洗的那种。”
“丑死了。我那日见你这模样就在想,阿荣再怎么想躲起来也不至于将自己扮成这丑陋的模样……快去擦了,不然我都不想认你。”
面对好友的揶揄,聂荣儿的心情隐约好了一丝,但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小瞎子嘛,邋遢一点不容易引人注目。”
“你眼睛真盲了?”
“嗯……不算,假盲之毒。”
沈青舟松了口气,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
“那就好,解药呢。”
“扔了。”
“什么?你疯了?为什么?”
“……演就要演的像一点,我怕我忍不住服解药。”
沈青舟吞了口口水,她一直都知道聂荣儿的内里和她乖顺可爱的外表截然相反,是个直率又果敢的人,可是直率和果敢有些时候也会变成倔强和狠心。
“你对自己真下得去手。”
“……嗯。”聂荣儿淡淡应了声,轻轻点头。
沈青舟见她的反应,没忍住伸手用手掌轻轻敲了下她的头,就像铺子里望舒姐或者掌柜教训那些不懂事的男孩子一样。
“你还好意思点头。”
聂荣儿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她不想说自己和武清言有发生了什么。沈青舟也没有问,但她其实心知肚明。
这到底是算是为了帮武清言还是为了离开她?沈青舟搞不清楚。
“你快些休息,明日我带你离开这里。”
“离开?去哪里?”
“你别管,去我想去的地方,反正不回万香谷。苏问仪做的事情我都知道,她欺人太甚。”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你不就是想躲开武清言和那些想找到你的人么。我可以帮你啊,何必这样惨兮兮的每天连饭都吃不饱。”
“青舟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武清言让你来的?”
“怎么可能。你不信我?”她要是知道我擅自来找你,还想把你带回扬州去,说不定会气到让人来杀我吧……
不管了,反正有柳休休帮忙瞒着。
“我信你……”
“那你跟不跟我走?”
“我得想想。”
“那你好好想,明早给我答复。”沈青舟大咧咧地往聂荣儿身边一趟,半个脑袋枕在她的枕头上,衣衫也不换,鞋子也不脱。“你要是不跟我走我就把你绑走,反正你现在打不过我……最讨厌劝了不听的人了。”
在柳休休面前的时候,拘束着自己的沈青舟像是个乖顺的小狼狗。但是在相熟已久聂荣儿面前,她没那么多顾忌,又表现出了不拘小节的如同男子的性子。
聂荣儿失言,想了想也安静地躺了下来。
“谢谢你,青舟。”
“不用谢。”沈青舟眼皮都不抬一下。
“我不是故意要躲着你的,我只是害怕被人找到……”
“我知道,我不怪你。”
“我好难过。”
“……我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我知道。”沈青舟叹了口气。“别怕,有我在。”
“青舟,如果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你会怎么办。”
沈青舟睁开眼睛,看着低矮的天花板。
她想起柳休休,某种意义上来说,柳休休也是她不该喜欢的人。
“你恨她?”
“嗯。”
“但你也喜欢她?”
“嗯。”
“……我怕也许会折磨她,会心疼她,会欺负她,让她难过,让她求而不得,也会安慰她,让她更加离不开自己……但是不会躲起来。”
“……我总觉得这不像是你会做的事。”
“咳咳……睡吧。”沈青舟清了清嗓子。
确实不像。沈青舟从没想过这么复杂的问题,她也没有自信能搞清楚这么复杂的感情纠葛,她在感情上可能比聂荣儿还懵懂,遇到喜欢的人也只会傻傻的对她好,求她多看看自己,实在不行就撒泼打滚。
但是她刚刚想象了一下柳休休的模样。
如果是柳休休,恐怕会毫不犹豫地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吧。
折磨她,心疼她,欺负她,让她难过,让她求而不得,再安慰她……聂荣儿忍不住在心里想象了一下那样的场景,而后缩着肩膀摇了摇头。
她安静下来,听着身边有些熟悉的友人的呼吸声,安心了许多,渐渐也有了困意。
翌日清晨,聂荣儿被沈青舟催着收拾东西离开洛阳。
她心里几多不舍,但还是拗不过沈青舟,摸索着收拾好了行囊。
她收拾起来的几件都是灰白或深蓝色的粗布制的衣衫,有两件都洗的发白了,只有一件领口和袖口是浅棕色的素白长衣显得格外不同。那是上次从武清言身边离开时穿的衣衫。
她在此处的吃穿远不及在万香谷的时候,更不如当初跟着武清言的时候。她自己好像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沈青舟看着却感慨。
收拾到一半,聂荣儿忽然抬头问:“真的要走么?”
她眼睛看不见,沈青舟没有说话,所以她只能愣愣地朝着一个大概的方向。
“你有什么一定要待在这里的理由么?”
“……倒也没有,但是我觉得在这里行医问诊挺好的,也有人照顾。”
“你啊……对谁都好,唯独对自己不怎么上心。你是万香谷弟子,以你的本事在这间小小药铺里行医实在是屈才了,要是真有善心,江湖上多的是地方可以去。”
“这里很好。”
“我知道。接济穷人,照顾无家可归的老人和孤儿,做义诊……但你不用留在这。你要是真想帮忙就给掌柜留些银钱吧。”说着她从贴身的衣襟中取出一张银票,小心地塞到了枕头底下。“我帮你留了银票在枕头底下,你去和掌柜告别的时候和她说一声就行。”
“多少?”
“什么?”
“多少钱,以后还你。”在安辉堂生活了小半年,聂荣儿对银钱看重了许多。
“你和我客气什么,没多少的。”沈青舟挠了挠头,她一点也不心疼,因为这些钱也是柳休休塞给她做盘缠的。
“好吧。那我上去找掌柜的,你在这里等我。”
“不用我扶你去么?”
聂荣儿拿起角落里的竹杖,笑了笑:“不用。”
见她一个人拿着竹杖,扶着房间的墙壁踏过门槛沈青舟才放心了一些。
看着那背影,沈青舟还是有点难受。聂荣儿从那个进万香谷时半点武功也不会的有些娇气的女孩成长成身手气质皆不凡的江湖人,沈青舟一直都是在旁边看着的。她还是不太能接受往日里也算是意气风发的好友变成这副模样。
拄着竹杖缓缓上了楼,聂荣儿犹豫着敲了敲安掌柜的房门。
安掌柜刚刚洗漱好准备出门,看见门口的人愣了一下。
“阿望,怎么了?”
“安掌柜,我有个朋友来寻我,我要走了……”
安掌柜顿住,垂下眸子,脸上的笑意也没有了,右手局促地在衣服的下摆上来回蹭了蹭。
她一直都知道这个“阿望”不是如她自己所说的平凡的小姑娘,毕竟容貌和衣着好改变,气质和言行却是改变不了的。
她知道这一天迟早都会来,只是比她想象中早了许多。
“哦,好,好。”她木讷地应了两声,又抬起头来:“这么突然啊……准备去哪里,你眼睛这样子要不要紧?路上盘缠够不够?”
“够,安掌柜,您不用担心我。”
“诶。先前还是你救了我,一直说要替你把那当掉的物件赎回来,到现在也没攒够银子……”
武清言大概就是通过那簪子找到我的吧,现在是否在她手里呢。“您不用担心,那物件我朋友已经帮我赎买了……”
“那就好,那就好。”
“我在我房间枕头底下放了银票,也是我朋友给我的。店里经营不易,您收着。”
“这怎么能行,本来就对你有亏欠。”
“无妨的。我也有事想拜托掌柜您。”
“……你说。”
聂荣儿语气郑重,安掌柜也不再推辞。
“对面街叶奶奶和聂爷爷是我祖父母,我现在不便和他们相认,安掌柜请务必帮我照拂他们二老。”
聂荣儿当初来这里就是因为她父亲曾经交代过二老住在洛阳城中,她隐藏身份寻了很久才找到他们,却又害怕自己被人查到身份牵连了祖父母,这才隐姓埋名栖身于距离祖父母家一步之遥的安辉堂中。
安掌柜当即重重点头。
“我明白了,你放心。”
“谢谢掌柜。那我,这便走了。”
“好……去和铺子里其他人打个招呼吧,让他们送送你。”
“好。”
听闻她要离开,安辉堂的众人放下了手里的活,依依不舍地到门口送她。
安掌柜和望舒难过极了,平日里那些没心没肺不懂事的男孩子们也都有些伤心。
“阿望,一路顺风啊。”南阿公也挺不舍得这个懂事的小瞎子,他的嗓门还是很大,一张口整个铺子都听得见。
“一路顺风,记得回来看看。”望舒姐两步走上前来,用力将聂荣儿搂进了怀里。“还想给你物色一门亲事的,真是的,说走就走。”
聂荣儿被搂得一愣,也伸手拍了拍望舒的背。
“谢谢望舒姐,我会回来看你们的,等过一段时间吧。”
阿胜听说聂荣儿要离开,也从外面急匆匆跑回来。
“喂,小瞎子。我还说要给你治眼睛的,你要去哪里啊。”
他是铺子里最调皮的男孩子,但是年纪大些,和聂荣儿关系还算是亲近。
“还叫我小瞎子……我的眼睛不用治啦。”聂荣儿离开望舒的怀抱,朝着他浅浅地笑。“你好好学医术,听话点,别给掌柜和望舒姐添麻烦,知道么。”
“知道啦,怎么你也啰啰嗦嗦的……”
聂荣儿看不见,所以她无从知道和她说话的小男孩已经哭红了鼻子。她朝着送她的人行了个礼,终于转身离开。
“你,你到底去哪里啊。我以后去找你。”身后,阿胜大声地喊了一句。
聂荣儿想了想,回过头。去哪里呢,到头来大概还是逃不开那个地方。
“去江湖。”
门外,沈青舟背着她自己和聂荣儿的行囊已经等候了许久了。
她瞧见聂荣儿走出来,上前牵住了她的手。
“我们得快些出城,这里毕竟是武后和秦任君的眼皮子底下。”
为了防止暴露身份,沈青舟这次来洛阳连佩剑都没带。
“嗯,好。”聂荣儿这样说着,脚步还是沉重。
巷子口,一只橘色的大猫从土墙上跃下,径直拦住了聂荣儿的去路。
感受到脚腕处熟悉的热意,聂荣儿被吓了一跳,捏紧了沈青舟的手臂。
“这猫认识你?”沈青舟看着觉得有趣,也不急着走了。
“嗯,她叫大花,很亲近我,但是我看不见,经常被她绊倒,有次踩了她的尾巴还被她抓了。”
“这样么。”沈青舟蹲下来,揉了揉聂荣儿脚边肉肉的猫儿。猫儿大约是感到舒适,张嘴打了个哈切。“黏人的小东西。”
聂荣儿也抑制住害怕,蹲下来摸了摸猫儿的柔顺的皮毛。这还是她第一次摸这只经常把她吓到的大猫。
“大花,你也来送我呀。”
猫儿没有出声,任由她抚摸着自己的背,舔了舔自己的肉垫。
聂荣儿忽然有点伤心。
“青舟,我都没见过他们的模样。铺子里那些人,安掌柜,望舒姐,还有南阿公……”
“嗯,等你眼睛好了,回来看看他们。”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呀。”
“你刚刚不是说了吗,江湖。”
“……可我现在这样,只会给你添麻烦。”
“不会的。”
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你不想见,但是又想念的那个人。
我本不该干涉你的这些事,但是谁让我是你的朋友,柳休休又是武清言的朋友。
只希望你们两个人不要因为这段感情抱憾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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