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顾三是个阎王要你三更死巴不得两更就断气的急性子，所以培养出来的人个个手脚利落，两个钟头的功夫，就在大富豪截获了纪芙蓉。

　　那时张浩文刚和如玉谈妥，如玉亲亲热热送他们出门，一个飞吻的功夫，不提防几辆车就杀到跟前。紧接着下来一批人，统一黑色劲装，步伐整齐一致，直奔他们而来。

　　领头的很是客气，屈尊朝纪芙蓉躬身，语气却分外强硬，“纪小姐？我们三爷请您走一趟。”

　　如玉看清来人，失声唤了句十三哥。张浩文应声眯起眼——原来是顾三头马陆十三。

　　陆十三人高马大，比在场所有人都高出至少两个半头，眼里精光四射，是个中英混血的面相。

　　传闻此人当年初出茅庐，追杀一个警司足足十三条街，通过跑马拉松一般的热忱终于如愿砍下那颗人头，故此人称十三哥——这传言若以一种挑剔的眼光去看待，其实不太能当真，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丧心病狂地跑完十三条街，更不是所有人在跑完十三条街以后，还能保持杀人的热情。

　　纪芙蓉情知不妙，“我不认识你们三爷。”

　　“去了就认识了。”

　　陆十三话音未落，后面几人就上前一步，是要把纪芙蓉掳上车的架势。

　　张浩文骤然挡在前面，“十三哥，苏少还在等纪小姐回去。”

　　陆十三像堵墙伫立在那里，声音厚实沉闷，“阿文，这事轮不到你插手。各为其主，别让我难做。”

　　张浩文寸步不让，双方剑拔弩张，如玉识相地后退。

　　纪芙蓉怕张浩文也一并折进来，事情更加棘手，一把拉住他，上前一步，“我跟你们走。”

　　张浩文难得地有些急躁，“不要乱来，你不知道顾三他……”

　　知道又怎样？今天他们是有备而来。

　　纪芙蓉打断他，“十三哥的面子怎么能不给？”

　　“纪小姐是个明白人，”陆十三十分满意，睥着张浩文，“阿文，不如替我跟苏少问好。”

　　张浩文愣住——陆十三是在提点他？

　　纪芙蓉朝张浩文点头示意，一弯腰上了车，车子绝尘而去。

　　张浩文立刻回身直奔苏宅，驱车离去前不忘叮嘱如玉，“如玉，跛森这事劳你多费心。”

　　·

　　顾荞似一枚火流星杀回顾宅，落车时双手还控制不住地发抖。

　　院中停了许多车，顾宅已经很久不见这样的阵仗，她收进眼底，明白这一切为的什么。

　　该来的总是要来，顾荞露出一个惋惜的笑，不管是苏天翎抑或苏珊，纪芙蓉抑或顾三，今天大家做个了结——没理由只有她一个人日日夜夜担惊受怕，她不是没想过一个品格高尚的好人，但她好像天生没有那个福分，索性大家一起下地狱，真正公道太平　。

　　顾荞深吸一口气，从容上楼，面带微笑拦住女菲佣阿宝，“家里来了客人？”

　　“是一位小姐，在老爷的书房。”

　　被关在书房，又用那一招折磨人——阿宝用词非常谨慎，没有说“关”，但顾荞却仿佛听见阿宝在心里说，了不得，这顾老爷子又开始故态复萌地掳人了，这回这个跟死去的大太太最像。

　　但也很奇怪，每回顾三掳来的人，总是睡了人家又不要人家，反倒是留下来的二姨太和三姨太，和大太太的面相完全是反着来的。说他眷恋大太太？从没见过有人用这种方式悼念一个人——更像是恨吧。

　　顾荞打断她的思绪，“爸爸和她在一起？”

　　“没有，三姨太那里，老爷让我送酒过去。”

　　顾荞打从一开始就注意到，阿宝手上捧着盘子，盘里一瓶酒，是顾三惯喝的龙舌兰，酒瓶旁边搁了一小罐食盐，外加一碟切角柠檬。

　　顾三是这样的，周期性地饮酒，喝完酒又照例地心情败坏，四十来岁了，抽烟喝酒睡女人方面，比年轻时候还要凶。清醒时也不这样……只是渐渐地，愿意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顾荞看着那罐盐，伸手去接托盘，“我去吧，刚好有话要和爸爸讲。”

　　阿宝顺势将盘子递给顾荞，横竖她不想去触霉头，大家抽签决定谁去送酒，她运气不好，被推了出来。荞小姐要去，她求之不得，只是心里难免想，荞小姐今天才真正古怪哩，她什么时候会有话跟老爷讲？大太太死了以后，她和老爷说过的话比苏少回顾宅的次数都要少。

　　但是呢，荞小姐一向是个捉摸不透的人，阿宝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有些怕她，不应该呀，明明是那么俏皮可爱的一个人，除了偶尔地爱摔镜子，也不知是不是家族传统，顾家的人都爱摔东西，索性家大业大也还摔得起。

　　顾荞隐入走廊拐角的阴影中，眼看着阿宝下了楼，才把托盘搁到地上。

　　装食盐的是一个玻璃罐子，食盐一粒一粒地堆叠在一起，晶莹可爱。

　　顾荞掀开盖子，倒出一小半在手心，将口袋里那包晶状粉末填补进去，摇匀了才将一切复原，托着盘子走到三姨太门前。

　　起初她的手有些发抖，酒杯磕磕巴巴地发出碰撞声，乱过她的心跳。但她想到苏天翎那么残忍地一点希冀都不肯给她，很快地心冷手冷，整个人便镇定下来。

　　敲门进去，三姨太才刚卸了半面妆，脸上红红白白各占一半，半人半鬼转过脸来，“酒搁在茶几上——”

　　话到一半看清是顾荞，迷迷瞪瞪地，“你怎么……”

　　三姨太不是正经出身，一身胭脂染出来的风尘气，和二姨太统共都是俗不可耐的货色，不知道顾三是受了什么刺激，越是粗鄙不堪贪得无厌的，他越是拢在手心里。就算招猫逗狗似的玩儿，也让人觉得品味低下。

　　顾荞一进门就很不客气，“三太，我有事情和爸爸谈，你出去一下。”

　　三姨太看了眼坐在沙发上的顾三，后者摊开一张报纸在看，姿态闲适悠然，闻言眉毛也没抬，好像并不在乎房间里发生了什么。

　　三姨太有些不情愿，“这是我的房间——”

　　顾荞的目光落到蜷缩在壁炉旁的那只波斯猫身上，微微笑，“三太，新养的猫很可爱。”

　　三姨太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心里一惊，想到顾荞小时候的斑斑劣迹，赶紧奔过去抱起那只猫，“你想做什么？你不要太过分。”

　　猫儿细细地喵了一声，投入三姨太怀抱，顾荞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脸上笑意不减，“三太，速度快一些，我捧得手酸，酒要是摔在地上就不好了。”

　　年纪轻轻就这样乖张，真是有娘生没娘养，难怪苏天翎会在外面找乐子。三姨太瞪着顾荞，一点办法都没有，顾三对这个女儿不见得很喜欢，几年前有一次还差点要杀掉她，但后来又从来是要什么有什么地满足着她，态度很难揣摩。无论怎样他们才是血亲，三姨太不敢鸡蛋碰石头，只好愤愤不平地顶着张青红不接的脸出去了。

　　顾荞端着酒走到顾三身边，一样一样地把盘里的东西搁在顾三面前，在他对面坐下。

　　“爸爸，我听说你把天翎的新宠带了来。”

　　顾三将报纸翻了个面，声音低沉威压，“不想去见见？”

　　父女俩长年累月地不说话，这样的交谈让其他人见了，恐怕是会觉得奇怪。

　　“我见过了，你不知道吧——”

　　顾荞拉长语调，不紧不慢掀开盐罐，替顾三斟了杯酒，奇怪地愣了半晌，突然想到什么好玩的事一样，扑哧地笑出声来。

　　这一番造作终于吸引了顾三的注意力。

　　“爸爸，你是不知道，难怪天翎会中意她，我见到的时候都惊呆了。”顾荞笑得十分诡异，“那个女人……嗬，反正你见过就知道了，简直跟妈妈一模一样。想不到天翎这么痴情……”

　　顾三陡然搁下报纸，看牢顾荞，目光笼罩着一片寒芒，挂下一张脸来。

　　顾荞似乎没察觉到他的不悦，夸张地作惊讶状，“爸爸你总不会一直不知道？天翎那么中意妈妈——”

　　她又有些惋惜，“爸爸你真是失算，天翎那么大了你才领养他，妈妈那么美好的女人，对天翎又那么亲切，他中意她实在太正常了。我以前就觉得天翎对我的态度很奇怪，见到那个女人才知道……我真是很伤心……”

　　顾三骤然暴起，一把掐住顾荞的脖子，死死将她摁在沙发上，“畜生！你想死！”

　　顾荞一下呼吸不过来，整张脸涨得紫红，从喉咙里努力地挤出来一点气，“你杀了我好了，反正我早该死了！妈妈根本不爱你，你到老到死也是个没有人爱的可怜虫！”

　　畜生！畜生！

　　顾三疯狂地扼住她的喉咙，顾荞很快地开始翻白眼，抽搐着几乎昏死过去，但还在不自觉地笑，那魔鬼一般的笑刺激着顾三的神经，顾三不住收紧双手，直到看到顾荞眼角不可控制地冒出泪水，才喘着粗气恶狠狠地撒了手，将她往旁边一推——

　　“滚出去！”

　　顾荞咳嗽两声，大口吸着气，滚落到沙发底下。她躺在那里，仰面朝上，眼里一片黑，不住耳鸣，很久才恢复视力。

　　吊灯刺目的白光一点一点钻进她的视野，顾荞抬手抹去眼角因为生理反应冒出来的泪，往旁边滚了两下，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她眼里无意识地不住滚落大颗大颗的泪，控制不住地全身发抖，但一直保持着得体端庄的微笑，扶着墙慢慢往外走，手握住门把手那刻，才努力用动听的语调说道，“那我先回去了，爸爸我劝你少造点孽，把天翎的女人放回去吧，你要是碰了她，恐怕天翎真会杀了你——”

　　话音未落，一瓶酒砰地砸过来，噼里啪啦，砸在顾荞脚边开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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