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士为知己者生
四更梆子敲过，藏书阁三层的一间小书房中仍然灯火通明。林羽与李长歌相对而坐，洛春风则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包银针，洗净双手后，又叫李长歌将上衣脱去一半，准备当即给他施针一个疗程。
“抓紧说事儿。”洛春风向林羽示意道。
“李兄。”林羽勉强开口，却总觉得哪儿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对面的李长歌显然比他还别扭。夜里并不炎热，他浑身僵硬的低着头坐着，眼神慌乱得不知道要往哪放，只好一直死死盯着桌面的一个小洞，竟是很快出了一层薄汗。
情绪是会传染的，李长歌的性格内向羞怯，带动着整个屋里的气场都肃穆紧绷起来，倒把一向健谈的林羽给整不会了。
“放松点，针都要扎不进去了。”洛春风也给这突然压抑的氛围弄得莫名其妙，“你俩什么情况？准备眼神交流？”
林羽深吸一口气，决定换一个切入点，“李兄，听说你在编一本书？”
李长歌蓦然抬起头，眼神不易察觉地透出一些神采：“是的。”
很好，他对这个话题感兴趣！
林羽在心里给自己加了个鸡腿，脸上仍然不动声色道：“我只上到第三层，就已经感到书海浩瀚，武学精深，有些古兵器的锻造之术已经无法追溯，有些门派的武功也已将近湮灭。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如果有那么一篇武学上集大成的著作，能够填补前人的阙失，记录现世的武林，将这些浩如烟海却又各自叙事的典籍整理起来编录成册，那该多好啊。”
李长歌没有说话，一双眸子却是更亮了。
“听闻李兄有志做这样一件事。我慕名而来，可否有幸借书一观？”林羽一脸诚恳地说。
李长歌倒是黯然了一下，沉默许久，才缓缓道出一句回答：“还差得远。”
李长歌确实是在编这样一本书，但仅仅一卷开头，就已经耗去了他将近两年的时间。他简直不敢想象，以他这肉眼可见不会太长的生命，要完成这篇梦想中的鸿篇巨作，会不会根本就是一场痴心妄想？
更何况……他还没有什么可以谋生的手段。谁知道离开邯郸剑舍之后，他会不会流落街头冻死饿死呢？
“长歌？你还好吗？没事吧？”
洛春风行云流水地完成了一套针灸的最后一道工序，长舒一口气后，才发觉眼前这位病人不对劲。他颇为担忧地马上又给人号了号脉——这脉象比刚才好多了啊，音也清了，力度也有了，怎么这人就是呆坐着不动呢？
“要不我再给他这儿再来一针……”洛春风打量着李长歌头顶的百会穴，认真地思考起来。
李长歌却是终于有了反应，偏过头向他道了声谢，便顶着满头满肩的银针，缓缓起立、出门、上楼。
洛春风：？
“他应该是回五楼取他的书了，一会儿还会下来的。”林羽淡定地端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温度刚刚好。
洛春风：？？？
不是，你们什么时候熟到这种程度了，交流都已经不用靠语言了吗？
林羽微微一笑。不出所料，李长歌很快便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叠乍看上去就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他写得一笔端端正正的蝇头小楷，力透纸背，不似他本人一般羸弱。
李长歌将那叠纸轻轻放在桌上，用一条漆黑透亮的压书石镇着，再十分虔诚地双手推过来：“请指正。”
林羽也收敛笑容，严肃地接过那叠还未装订成册的书稿，移到那油灯的亮光下，又示意洛春风坐过来一起读——
兵字谱，上下两千年，各类兵器的追根溯源，包罗万象。
武氏诀，上下五百年，考证各世家先祖，及百年来江湖开宗立派的各门功法记载。
传奇录，时代不定，记录古往今来名震江湖的侠士传奇。不同于上述两篇言简意赅的严谨叙事，这一卷文笔诙谐，竟似那风靡一时的江湖小说，可惜只写了寥寥四篇，完全看不过瘾。
太强了，真的太强了。这是光凭一个人的力量就能做到的吗？
林羽万分感慨地从书卷中抬起头，就见李长歌仍然坐在对面低着头，有些紧张地搓着双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没人能想象到，这些大开大合、气势磅礴、豪情干云的文字，出自于这样一位在生活中完全不善言辞的病人之手。
“李长歌。”洛春风率先打破了沉默，“我们需要你，这个江湖需要你。”
同样正要开口的林羽险些一口茶喷出来。好自然的话术！之前怎么没发现你洛公子有这个才能！
读完那还只是个雏形的鸿篇巨作，林羽终究还没忘记此行的目的。眼看气氛已经比刚开始融洽得多，他也便没有再绕弯子，言简意赅地将他们决定开创一种新商业模式的计划描述了一遍，并诚挚地向李长歌提出了入伙邀请。
“我？”李长歌有些迷茫地重复了一遍。“邀请……我？”
“对，如若成事，我们三个就都是创始人了！”林羽豪气干云地一挥手。
对面突然又没了动静，诡异的沉默再度蔓延。林羽有些尴尬地把手放下，就见李长歌呆呆地望着他们，不说话也不动弹，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和逐渐泛红的眼眶，才能将他与那剑舍大门前的圣人雕像区分开。
“这……”林羽很没底气地望了一眼洛春风，“这是什么意思？”
洛春风看上去更没底气：“我不知道。”
李长歌是他的同学兼病人，或许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算得上朋友。但他们之间的交流实在是太少太少了，光凭几个动作就猜出别人的念头？他洛春风可还没学过读心术啊！
洛春风只能硬着头皮帮腔：“林兄弟的这个理念，我觉得是很有商业价值的。当然，现在一切都还在起步阶段，可能会比较苦，能开多少薪水也没有数，没办法给你非常光明的承诺。”
李长歌垂头不语，不多时，桌面响起突兀的“啪嗒”一声，是一滴晶莹的泪。
“他这是……”林羽直接震惊，“哭了？”
洛春风也是一脸懵，半晌不知道该做什么，最后只递过去一方干净的手帕。
“谢谢。”李长歌低低地道一声谢。话音未落，又有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滑落。
李长歌认为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夜。
有两个人读了他的书，这两个人还都对他交口称赞。更绝的是，他们郑重其事地邀请他，一起去做一件前无古人的大事。
这种事情什么时候轮得上他李长歌了？
李长歌出生于一个普普通通的书香之家，父亲曾经中过秀才，毕生愿望就是让他考个功名。但是六岁那年，在熙熙攘攘的市集上，李长歌第一次看到了剑舞。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剑客，一把普通的剑，却让他深深地为之震撼，为之痴迷。
于是六岁的李长歌铿锵有力地对父亲宣誓：“我想做个剑客！”
父亲没有答应，但是李长歌并不气馁。十岁那年，他靠着帮人写信写对联的钱买了一把剑，那铁匠铺的掌柜看他小小年纪一片赤诚，还送了他一本的剑谱。
然后没过多久，他突然生了一场重病。
李长歌已不太能想得起当时的情景，只记得自己每日昏昏沉沉，好几次明明闭着眼睛，却觉得眼前直冒金光。他病了整整四个月，茶饭不思，高烧不退。等他再能从床上爬起来时，已经变成了这副形销骨立的样子，五脏六腑没有一处好地方。
“只要安心静养，必能痊愈。”当时的那位大夫对他的父母如是说。
静养个鬼，痊愈个鬼。
病根就此种下，一发作就好似去了半条命。李长歌本来就是很内敛的性子，人在病中便更不愿意聊天。那两年他常常能听到街坊邻居议论，李家的孩子给一场重病折腾傻了，现在话都说不利索！这些话有时传到父母的耳朵里，他便清楚地看到父母脸上羞愧的神色。
于是他索性不再说话，身体尚佳的时候也不出门，只是将自己闷在屋里读书。
直到他读到了一本《柳叶剑经考》，拿着那写后世考据的作者名字问了一圈，才知道那是邯郸剑舍的一位大前辈，曾经任教三十年，专攻那北派的柳叶剑法，如今仍然在世。
“我要去邯郸剑舍。”
十六岁的李长歌如是说着，不顾父母的苦苦劝阻，只身进了百花城。
“你的悟性很强，但是凭你这种身体状况，绝不是个当剑士的料子。就算让你进来求学，四年之后，你又准备去做什么呢？”邯郸剑舍的先生曾经这样问他。
是啊，我能干什么呢？李长歌也曾一度陷入迷茫。
写书的大前辈是邯郸剑舍的先生。但是以他的表达能力，每天要对着上百号学生传道授业，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像其他人一样，谋一条寻常剑士营生的路？李长歌有自知之明，别人敢要，他都不敢去。
如果只编书？
谁会想看一个毫无战力的病君子纸上谈兵呢！
李长歌一度感到自己活在这个世上非常多余。但是今天有两个人专门找到他说，你全身心投入的事业非常令人佩服，我们需要你，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奋斗吗？
他怎么可能不感动！怎么可能不落泪！
“你们……”李长歌眼神炽热地吐出两个字，剩下的话却是梗在了喉咙里，像一团浆糊似的怎么都倒不出来。他望着面前看上去疑惑又担忧的两个人，第一次开始痛恨起自己的不善言辞。
他终于憋出了一句话：“士为知己者死！”
这是他目前能够想到的、无比贴近他内心情绪的一句话。不料话一出口，对面两人的神情便从疑惑变成了惊恐，像复刻一般冲他拼命摆手：“不要啊！千万不要啊！”
“我们是想请你为一些武器选用的专业问题上把关，不会有生命危险的！绝不会！”林羽指天顿地，赌咒发誓。
“我也是合伙人之一，怎么可能让你死！你在质疑我的医术！”洛春风几乎是拍案而起。
思维已经完全飘去不同轨道的李长歌：“……啊？”或许是刚才情绪过于激动的关系，他突然感到胃里一阵绞痛，痛得他不得不骤然弯下腰去。
然后他就看到面前这二人怒吼一声，飞快地拔下他身上的所有银针，又飞也似的把他架回那不远处的学生寝庐，用薄薄的布衾把他裹成了一个温暖的蚕蛹。
“我就住在隔壁，有任何事情随时敲门。”洛春风认真地说。
“士为知己者生。”林羽则一口吹熄了他床头的蜡烛，“来日方长，更要保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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