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十五章孙师傅
孙叔德，铁匠出身，初春入罪，深冬获释。
这是一个让人意外的结果，但放在大赦天下的时候，这个安排也不算太离谱。
“我不上马，我身上脏。”他攥着绳索爬出罪人谷，眼泪汪汪地对林羽说。
本想邀他同乘的林羽闻言顿了一下：“那你准备怎么回去？”
“我走回去。”孙叔德说。
罪人谷离百花城有十余里路程。
“好吧。”林羽说，“那我与你同行。”
寒风从北面来，林羽纵马而去，牵马步行而归。去时面若刀割，归程脊背生寒。
孙叔德的面相比原来看上去沧桑许多。一捧乌黑浓密的络腮胡已经变成了灰白色，眼角和额头尽是刀刻似的皱纹，腰比从前略弯一些，手腕和脚腕都因常年戴着镣铐而被磨得伤痕累累。
尽管他今年还不过四十岁。
提前出狱当然是好事，但昔日的云胄坊已经不复存在，所有财产也早就全都作为给受害者家人的赔偿充了公。
孙叔德很快便从喜极而泣的情绪中跳脱出来，想想自己如今身无分文，还有一个幼小的女儿要养活，处境实在是很有些艰难。
“林掌柜。”他突然说，“你的铺子准备招多少人？”
“两三个吧。”林羽说。
“能不能再多招些？”孙叔德说。
林羽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将带着询问的目光投向他。
“我把云胄坊的伙计都带过来，一共五人。”孙叔德说，“你愿意收留吗？”
林羽露出些许惊讶的神色：“孙老板？”
“哪还有什么孙老板。如果您不嫌弃，叫我孙师傅就好！”
孙叔德角色转换得很快。从铁匠到老板，再从老板到阶下囚，他没有表现过翻身得志的得瑟，也没有沉溺于跌入深渊的悲哀。
人生处处不寻常。除了对自身道德污点的愧疚，他没有被任何多余的情绪困扰。
恢复自由、身无分文，他就必须要找些事做。老板做不成了，那自然就是重操旧业，做回一名普普通通的铁匠师傅。
既然林羽碰巧在今天找到他，而他又碰巧在这日收到了城主的特赦，那么择日不如撞日，他便直接向林羽提出了请求。
孙叔德对自己的手艺是相当自信的。既然云胄坊的师傅都能满足林羽的要求，那么作为昔日的老板，他相信自己也有能力在四海剑室挣一口饭吃。
怎么说也是老熟人了，在四海寻求一个生计，总比重新出去讨生活的好处要大。
林羽却似乎有几分犹豫。
论义气，他应该帮这个忙；论能力，孙叔德也完全符合他们的需要。
只是云胄坊的事情曾在百花城闹得沸沸扬扬，作为一名刚刚获释的重罪囚犯，孙叔德的名声，大概好不到哪里去。
云胄坊的师傅们大都不善言辞，也不太露面，聘请他们不会引发什么负面讨论。曾经身为老板的孙叔德却不同，即便是威逼利诱下一时的鬼迷心窍，他也会被许多人当成是罪魁祸首。
聘请一个曾经间接闹出过命案的伙计，即便他只是一名普通的铁匠师傅，也很容易让客人心生忌惮。
林羽不得不慎重考虑这一点。
孙叔德是个直性子的明白人，见到林羽如此反应，他顿时理解了对方的顾虑。然而理解归理解，他并不打算就此放弃这个机会。
“只要我招呼一声，云胄坊的老伙计都会过来。铸剑、开店、选原料，我可以帮你做很多事。如果林掌柜你担心我形象不好，我也可以整日待在铺子里不露面。”
孙叔德言辞恳切，完全放弃了昔日作为一店老板的身价。说到动情处，他灰白的络腮胡簌簌抖动着，刚刚擦干的眼泪又忍不住涌了出来。
“林掌柜，我求你……”他流着泪说。
“你别哭啊。”林羽看得心里也难受，“这样吧孙师傅，你先上马，咱们早些回百花城，从长计议。”
孙叔德眼睛亮了一下。林羽口风一向严谨，此时既然改口叫孙师傅，就说明他心里已经接受了自己这个提议，只是还需要在细节上多加考量。
林羽确实还有许多细节上的问题，一时间没想到解决办法。
他原本的计划是聘用两到三名熟练且信得过的铁匠师傅，在四海剑室草堂的附近盘下一家店铺进行改建。
云胄坊的老伙计有四位，加上孙叔德一共有五人。这么多的人力成本，四海剑室未必能一下子消化得了。
孙叔德的待遇也是一个问题。按照常理，铁匠铺作为四海剑室的一部分，也应当直接向他们三个掌柜负责。然而云胄坊的老伙计都对昔日的孙老板感情颇深，万一再折腾出点什么事情，林羽也担心自己盯不过来，无法尽早发现问题。
尽管如此，聘请孙叔德也是有好处的。
云胄坊的一整套班子可以直接投入工作，技术过关，熟悉行情。他们本就是做平价武器出身，请他们来帮忙运转新开的铁匠铺，总比他什么都不懂从零开始学要强。
林羽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权衡利弊。在距离百花城还有三里远的地方，他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那就拜托你了，孙师傅。”
孙叔德的脸上顿时绽开了一个憨厚的笑，粗着嗓门大声答应道：“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帮你挣钱的！”
孙叔德不是说说而已。回到百花城后他换下一身囚服，在林羽帮他开的客房里短暂修整了半天。次日一早，他就在百花城中跑了一圈，向从前的伙计们宣告自己的“出狱”，并邀请他们前往四海剑室共事。
“林掌柜，我把他们都带来了，你看要不要考核一下？”他十分谦卑地对林羽说。
说罢，他后退一步，与原本跟在他身后的四名伙计站到了一起。
孙叔德是个很拎得清的人。不论老板还是囚徒，这两个身份都已经是过去的事。现在的他就是孙师傅，凭手艺吃饭的孙师傅，要创造足够的价值，才能还得清这份人情的孙师傅。
林羽也给予了他足够的信任：“云胄坊的老伙计，不用考核了，你过去给他们什么样的工钱，我这边一切照旧。”
接下来的两天，孙叔德带着林羽将剑室附近能够出手的铺面都逛了一遍，最终选定了一个溪畔的小屋。木屋的结构很结实，透亮、通风、取水方便，离邻里的住处都有一段距离，日常工作时不会扰民。
“炉子放这边，角落要空出来囤燃料，这对过再开个窗，一定要保证屋里有足够的空气……”
孙叔德如鱼得水地给这间木屋置办东西。林羽在旁边静静地听，不明白时偶尔插上几句话，也都得到了相当详细的回复。
“林掌柜。”他突然转过身，指着那木屋旁边的一间侧室，“林掌柜，这间能作为我的卧室吗？”
林羽有一些吃惊：“你要住在这里吗？”
小木屋的条件本就不算好，改造成铁匠铺后，怕是整日烟熏火燎，冬天处处漏风，夏天热如蒸笼。
孙叔德却坚定地一点头：“就住这儿，这儿挺好。”
云胄坊的老伙计都在百花城里有家，唯独他这位昔日的掌柜没有。他的家，已经随着云胄坊的消失，而永远地不再属于他。
孙叔德在那间侧室放下一张竹床，又将四海剑室帮他购置的一床被褥小心铺好。
从成为一名铁匠师傅的那天开始，他就习惯了守着他的炉火；后来开始自己的铺子，便自然而然地一直守着他的店。
这里的声响和气味，能够使他感觉到心安。
“爹爹，爹爹！”
一句奶声奶气的呼唤，带着充满喜悦的哭腔传来。孙叔德心头一震，才站起身，就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木屋外飞奔进来，一头扎进他了的怀里。
孙叔德似乎为自己的一身灰尘感到犹豫，下意识地伸手拦了一把，还是将那小小的身子揽进了臂弯，紧紧地搂住。
林羽和洛春风站在门外，他们身后，还站着四名铁匠师傅。屋里的孙叔德却已经完全顾不上理会他们，抱着那小女孩哭成一团。
“爹爹……你回来了……呜呜呜……”
“爹爹回来了，爹爹就在这儿……”
“你还会走嘛吗？呜呜呜……那些人还会来抓你吗？”
“不会。爹爹以后哪儿也不去，永远都不离开囡囡。”
“爹爹……你胡子白了好多，他们是不是欺负了你？”
“没有，爹爹很好，只是害得囡囡受苦了。”
父女二人在屋里嚎啕大哭，屋外的一行人也看得鼻子发酸。洛春风率先回过身去：“让他们说会儿话吧，没有什么父女团圆更重要的。”
林羽表示赞同，轻轻踏前一步，准备帮他们关上房门。但就在同时，一串马蹄声由远而近，竟是径直是奔着这小木屋而来。
云胄坊的老伙计率先发出了惊呼：“完了！又是她！”
来人正是身着官服的辛易雪。半年多以前，正是她带领着一行官差，彻查那镖师的死因，抓走了孙老板，查封了云胄坊。
云胄坊的老伙计们对辛易雪有心理阴影，孙叔德本人自然也不能幸免。看见那道身影的刹那，他几乎从床沿边弹了起来，紧张地搓着双手，生怕这雷厉风行的女捕头又拿根链子把自己锁走，
辛易雪的目标却不是他：“洛春风，快，跟我走一趟衙门。”
“我？”洛春风意外，“我去衙门做什么？”
“刺杀你的凶手抓住了。”辛易雪说，“张城主要当堂公审。你来衙门，做个人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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