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进了八月，暑热最盛的时候捱过去，福临的阴鸷气息仿佛随着酷暑消减了一些。
宫里又来了位格格。
孔有德的女儿，名唤孔四贞，庄太后遣人把她和哥哥孔三烈从云南接到北京，认她做干女儿，还封了固伦公主，养在宫里。
因慈宁宫不便孔四贞居住，庄太后在西三所寻了处地方拨给她，又行了盛大而庄严的册封礼，当然这些热闹都是庄太后的，福临自始至终未露面。
孔四贞的哥哥孔三烈则住到博穆博果尔府上，等待顺治帝赐爵。
八月十三日，天上一轮缺月亮，天气好，天还没黑，一轮淡白色的月亮先升起来了，福临从养心殿出来，沿着西一道往御花园走，干热的夏季，脚下的御道晒了一天，腾着热气，片刻他浑身都笼上一身汗。
还没到御花园，先看到北箭亭。
福临停下脚步，眯着眼睛细看，暮色皎白的月影里一个娇粉色的身影，深深浅浅的粉色揉在一处，汉人的襦裙，斜纹缎飘逸轻柔，正在拉弓，许是弓不趁手，她一下竟没拉开。
福临缓步走过去，阴郁的声音说：“这张弓不适合你。”说着，伸出长长的手臂，环着她，从她手里接过弓和箭。
粉衫女子先听到一声低语，手里的弓和箭就被接走了，身后的人气势一凌，“筝”，正中靶心。
“好箭。”粉衫女子清脆的声音赞道。弓又塞回她手里。她刚要回头看是谁，身后人轻轻如同呜咽般地说：“别回头。”她只看到一只深蓝色的袖管，一只修长白皙的手，长长的指节，干净的指甲。
他盯着这个背影，想起那个上午，查宝宝一箭正中靶心，摇着头一脸得意转过脸来。
大约是两个月以来，头一次心里一憋。
也不去御花园了，福临头也不回沿原路回养心殿。
孔四贞调皮地想回头，听到那句“别回头”心底莫名升起深深的悲凉，于是果然没回头，等天都黑了，她才回头，身后一片静悄悄的宫阙，天上一轮淡蜜色的缺月。
孔四贞撇了弓，一路跑到慈宁宫，抱着庄太后说：“皇额娘，刚女儿好像遇见皇帝哥哥了。”
庄太后拍拍她环着自己的手臂，说：“怎么还好像呢。”
孔四贞说：“女儿刚在北箭亭拉弓，使岔了力没拉开，巧了，旁边来了个人，把女儿的弓、箭都接过去，一箭正中靶心。女儿想回头看看这人是谁，结果他不让女儿回头，走了。女儿只知他穿着深蓝色的衣裳，身量极高，手也长得好看。”
孔四贞越说越兴奋，一抬头遇上庄太后笑眯眯的眼神，突然不好意思，又低下头。
庄太后说：“这好办。”又对在旁边笑眯眯看着她们母女叙话的苏麻喇姑说，“着人去看看福临今天穿的什么衣裳，再问问吴良辅，他今天去北箭亭了嚒？”
小太监从慈宁宫一路跑到养心殿，正见顺治帝在廊下，一身深蓝色的绸袍，当风立着。
其时，月过中天，像一个玉盘搁在重重叠叠的宫阙的屋檐上。
吴良辅见小太监是慈宁宫的人，赶上来：“万岁爷晚上去御花园，还没走到就回来了，刚发了脾气，可别往上凑。”
小太监听了一笑：“谢公公，这就得了。”说完又往慈宁宫跑。
同一片月色下还有个查宝宝。
博穆博果尔和乌云珠都不是苛待下人的主子，查宝宝当粗使下人当得乐不思蜀，晚上亥时下更，洗过澡，她跟宽儿搬个凉椅坐在院子里吹风。
临近十五，月亮如一个大金盘搁在墙头上。
查宝宝想起一支她特别喜欢的词，随口吟了一句：“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为奴吹散月边云。”一边念，一边还悠闲地摇着手里的团扇。
结果墙外传来一句男声的：“照见负心人。”
宽儿听了，从凉椅上一个鱼打挺跃起来：“宝儿姐姐，听。”
查宝宝听了微微一笑，眨着眯缝眼儿，摇着扇子回屋了。
墙外站着的孔三烈听到宽儿那句“宝儿姐姐”，知道墙内听到他接的这句，便留心听，结果之后只有“吱呀”一声关门的声音。
自从孔三烈抵京，博穆博果尔每日重要的营生就是陪客，宫里行完孔四贞的册封礼，对孔三烈的安排旨意却一直没发，博穆博果尔只得日日把孔三烈当客陪着，好在两人一见如故，起初是陪客，后来就是两个挚友作伴了。
孔三烈十六岁，年纪虽小，从小习武，而且十四岁就在孔家军效力，刀枪棍棒箭剑样样精通，马背上的功夫也过硬：这是孔家的家风，妹妹孔四贞样貌是个娇美女孩儿，实际也是从小的练家子，所以才有北箭亭搭弓射箭那一节。
博穆博果尔不提了，他是皇太极的第十一子，叔伯兄弟都是能骑善射的骁勇悍将，他也耳濡目染，最喜骑马射箭、招猫逗狗，于政事、文字上不甚上心，标准的富贵闲散宗室。
他母亲懿靖大贵妃和妻子董鄂氏都不愿管束他，有摄政王多尔衮的前车之鉴，于政事上上心并不是什么好事，富贵闲人方可自保。
就连这次让他认孔三烈做义兄，懿靖大贵妃都认为不是好事，疑心顺治帝成心用此事试探他，几次趁董鄂氏入宫执侍带话回来让他远离朝政，对孔三烈要当顺治帝的重臣敬着，但是不可亲近更不能笼络。
博穆博果尔倒不以为然，孔三烈着实是个有趣的人儿，跟着孔家军游历过大江南北，博穆博果尔听他说说南北见闻觉得甚是有趣儿。特别是乌云珠从小在江南长大，对江南念念不忘，他白天听孔三烈讲，晚上回去学给乌云珠听，倒成就了他和乌云珠的闺房之乐，当然这话不能说与孔三烈听。
八月十五这天，博穆博果尔一早就去寻孔三烈：“孔兄，今日下午怕是不能陪了，晚上宫里设了家宴，下午就该进宫候着了。”
孔三烈神色黯然：“郡王尽管去。今年，我父亲母亲……，我本意也是月下祭奠一番，痛哭一场。”
博穆博果尔才发觉自己刚兴高采烈来找孔三烈有些不近人情，孔家军大败，孔有德倾家，又正值团圆佳节……孔三烈除了一个妹子在宫里出不来，他无人可团圆。
罢，已经思虑不周，只能尽力弥补。一早乌云珠已经进宫随侍，家里的事儿向来是她操持，如今想给孔三烈安排下晚上的宴和奠，博穆博果尔倒不知道该找谁了。
“管事的？”博穆博果尔从孔三烈房里出来就叫了一声。
府里的大管事应声到他身边，博穆博果尔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大管事点点头，说：“爷放心，晚上一定安排的妥妥当当。”
是夜，孔三烈正在房中枯坐，大管事来敲敲门：“孔三爷，请移步后花园。”
孔三烈到后花园一看，亭中一桌整洁的素酒，亭旁一张祭奠的供桌，伺候的丫头一身皂衣，大管事早已经在旁等他，见他来了，一拱手：“孔三爷，我们郡王和福晋今夜入宫了，府中简薄，爷说请您莫见怪，今夜请自便。”说完也不等孔三烈客气，自走了，只留个小丫头远远候着。
孔三烈正了衣冠，洗净了手，先去供桌奠了酒，才去亭中坐下，自斟自饮，一壶酒，倾刻就尽了。
查宝宝见状，摸摸眼皮儿，换了一壶热酒上来。
她今日本来不当差，乌云珠不在府里时她都歇着，但是博穆博果尔临时安排了孔三烈今夜的酒饭，大管事去挑丫头，一眼就挑中了她，手脚利索、长相保险，让人喝多了也能敬而远之，除了她没人更胜任。
查宝宝本来不想接，结果大管事说伺候好了有赏，加班有加班费？那她还是乐意的，更何况今天中秋，宽儿跟着乌云珠进宫，自己在下人的院子里赏月和在花园里陪孔三爷赏月有什么区别？后者更热闹，有酒吃，下酒菜也丰富。
眼瞅着孔三烈两壶酒就把自己灌了个红脸，她麻溜儿地换了一壶酒上去，自己也在游廊上倚着柱子坐下，月色正好，圆溜溜的月亮挂在晴空中，闲闲的几片云，更显得静谧深邃。
正坐着，一片云飘过来，把月亮笼住了。查宝宝想起小时候母亲常说的：“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这么看来，明年正月十五要下雪？
想到母亲，查宝宝眼眶酸了。不知道家里如今怎么样了，希望这一辈子和上一辈子是平行时空，有另一个查宝宝在上一辈子搬砖嗑糖，跟父母为了相亲掰头，跟老板为了升职加薪斗智斗勇……就不要因为她穿越了伤父母亲友的心。
越想越想哭，眼泪止也止不住，先是擦鼻涕，后来整张脸都湿了，摸摸眼皮儿，还好还好。查宝宝直哭湿了一张帕子才停下来。
那边孔三烈已经醉倒了，趴在亭里桌上一动不动。查宝宝过去摇了摇酒壶，第三壶也罄了，于是又换上第四壶，重回游廊坐下：“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啊。”
查宝宝掏出她自己的温酒器，热上一壶酒，既然主子已经醉倒了，她的中秋酒席就开席咯。
谁知第一盏还没入口，一个小太监跑上亭去摇孔三烈：“孔大爷，孔大爷快醒醒，万岁爷来了。”
查宝宝一口饮个满盏，火辣辣的一口酒顺着食道熨得她浑身热乎乎的，没听错？今时今日，万岁爷就只有那个人？
福临来了？cp就来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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