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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无定莫如人聚散 下


  天空很蓝,一朵云也没有,称得上碧空如洗。碧绿的琉璃瓦在阳光下亮得有些晃眼,檐上的鸱吻高高翘着尾巴。雒苏津津有味看了许久,直到肩被用力揽住,沉郁的黑眸不由分说对上她。

  眼底不加掩饰的黯然令她心狠狠一抽,眼眶一烫,热泪便滚了下来。

  宇文测拥住单薄的肩胛,低沉道:“你说过,修短随化,终期于尽。这是永宁的命数,你已经尽力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雒苏一个没忍住,呜咽出声。

  不是的……她没有尽力。如果早一点,如果再早一点……

  如果不是和医官一样畏首畏尾有所顾忌,在煎药的时候就急救,或许就可以……

  可如今说什么都太晚了。雒苏怔怔看着天边满月,怔怔将目光移向不知何时站在檐下的人,轻声道:“阿洸喜欢玫瑰花,你说到时是用白的还是红的?阿洸一定喜欢红的。”

  宇文测缓步走来:“今年用白,红玫瑰留着明年,以后每年我们采一束给她。”

  雒苏点头,嘴角牵起一丝笑意:“我这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多种些,又香又好看。阿洸活泼大方,我觉得鹅黄色也很适合她。”

  宇文测嗯了声,揽着她进屋:“姜汤是热的,沐浴的热水也备好了。”

  雒苏再次回到卧室时,见宇文测还在,不由一愣。看着自窗中流泻而下的月色,想起今天是十五,于是恍然。

  这一夜,是她进宫以来的第一个难眠夜。虽在白天消耗了体力,但头痛欲裂,无论如何睡不着。她无力地望着虚空,只觉从未有过的无助。

  “七娘。”低沉的嗓音在夜色中静静响起。

  雒苏有些惊讶:“郎君也睡不着?”

  “永宁刚出生的时候,又小又皱,不好看。”宇文测稍作思索,给出一个直观的形容,“我见过的孩子里,她最难看。”

  雒苏啼笑皆非,哑着嗓子问:“后来呢?”

  宇文测回忆道:“小时候一直很瘦,圣人令我教她习武。后来身子渐好起来,个子也窜得快,却还是小儿心性,总爱溜出宫去。”

  雒苏想起往事,有些温馨,有些心酸:“我第一次在杏亭见到她,觉得很稀奇,明明那么瘦小,竟然‘降伏’了贺表兄……如今才知道,她比许多人都坚毅。”

  “永宁有个癖好,你应该不知道。”

  “什么?”

  “唔,她喜欢美人。”

  “……美人?”

  “嗯,她屋子里收藏的美人图少说也有百幅。”

  “可是……为什么?”问完雒苏就沉默了。她明白了,那是一个少女普通而奢侈的心愿,活到风华正茂的年纪,活在阳光下,像玫瑰花一样明媚快活。

  “有你做阿嫂,永宁很欢喜。”

  “我也很欢喜。如果做人都像阿洸那样简单明快该多好……”她说完觉得不对,忙补救道,“要么大智,要么大愚,夹在中间难免彷徨。”

  “哦,那你呢?”

  雒苏迟疑道:“我就是不够聪明,偏偏喜欢装聪明,最后弄巧成拙……”说完良久,没有回答,只有头顶传来的柔软触感。

  之后一宿无话。尽管还是睡不着,心里却宁静了许多。离去的终将离去,她要努力活着,好好活着,在向这个世界谢幕的时刻,希望自己没有遗憾。

  直到天色微明,她打了个盹,梦里有一个庭院,一架秋千。天是蓝的,云是白的,院子里空空如也,空中却浮动着清甜的气息,低头一看,原来地上铺满了玫瑰花瓣。无数的雪白花瓣,经风一吹,一瞬间全都变成了水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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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宁入土的日子,是个晴天。

  想起她抽到的花名签,那句“尘世难逢开口笑”,雒苏抬眸望着天边。按大宇通行的《大化律疏》规定,她应为大姑小姑们服小功,五月殇。

  齐王和永宁的生母乔氏已近不惑之年,位分仍是一个小小的美人,此时痛哭失声,令旁边的圣人也红了眼圈。

  听说那位容婕妤倒是命大,不但捡回一条命,连胎儿也保住了。当天的毒源查清楚了——那只珠玑娘的羽毛中藏有俱那卫花粉。俱那卫产自新月国,叶如竹叶,花似桃花,全株有毒。邻国的礼物夹带着进口的夹竹桃花粉?雒苏心底一片冰凉。珠玑娘身上有多少花粉?本不是能致命的剂量,若不是席上恰巧有孕妇,这名孕妇又恰巧抚摸了它,怎么会有人注意?接触珠玑娘最多的人是永宁,最不能碰的人也是她……先天心脉不足,是药还是毒,全在下药者一念间。结果冰冷地摆在那,下的是毒手。

  目光游移,移到熟悉的冷定侧脸,雒苏心下略安定了些。她能想到的,他一定早已洞悉,只不知如今筹谋到哪一步了。

  车轮滚动,柩车起行,前路迢迢。

  大宇皇陵在琰都东北,落于太华山脚,活水环绕。

  除了宇文测、齐王宇文洮,皇子公主到场的不过四五个。不是女儿家就是年纪太小,便是圣人也不好强求。

  雒苏有些惘然,这恢宏肃穆的皇陵,将来也是她的归处吗?看起来像一座巨大地牢,她逃不掉。

  漆棺降入墓穴。乔氏两眼通红地跪倒在九五之尊面前,声嘶如泣:“求圣人做主,令阿洸安息!”

  宇文业沉默片刻,道:“此事与你无干。”

  乔氏错愕,膝行几步上前:“圣人明察!阿洸分别是被人下毒手——”

  “住口!”宇文业面色铁青,“家国大事,岂容尔等妇人说道。”

  乔氏身子微微一晃,捂着胸口道:“圣人!为何只有容婕妤无恙?阿洸才是天子骨血!为何她无恙?为何阿洸却该死?为什么!”

  宇文业面色不豫地开口唤人:“乔美人伤心过度神志昏愦,带她回宫歇息。”

  乔氏紧紧拉住缟色袍角,面色亦苍白如缟,字字泣血:“圣人,阿洸从小敬慕你,如今她尸骨未寒,你这样待她……她不甘啊!”

  乔美人被强行请上了车,一阵风在陵区呼啸而过。

  雒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才是九五之尊,之前看到的,不过是蒙着薄纱的假象。即便为他生儿育女,又如何?即便有强大的家族做后盾,又如何?圣人他,谁也不信。不要说六宫粉黛,就是骨血相连的儿女,都淡薄如斯。她又能奢望什么?那些笑语,说的像真的一样。可笑自己竟不曾看透,可悲自己还存有不该有的念想……

  不知何时手被扣住,她抬头望向身边人,心间涌起复杂难言的情绪。他这么聪明,是什么时候悟出这些的?十几岁?抑或几岁?世界公平得残酷,给了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给了他万人景仰的身份,夺走了他的父亲、童年、爱人……如果早早看透,圣人的举措有什么难懂?皇太子太过优秀,从来都是皇帝的心腹之患。利用群臣相互牵制,和利用儿子们相互牵制,有什么区别?终归他们都是臣,只有那一人是君。

  那么以后呢?当他成了君主,明天是否只是今天的重演?那时候,她又在哪里?在他身边,还是在长满荒草的冷宫,抑或这座皇陵里?她闭上双眼也无法冷静。

  雒苏亟欲知道,这股焦躁从何而来。

  明明之前还看得清楚,皇帝的微笑不过是面具,太子殿下示好也不过因为她有利用价值。可为什么……失望和失落如同藤蔓,如影随形,缠上了她佯作冷硬的心?

  阿洸不在了,这皇宫里的微光仿佛也湮灭了。原来自己竟如此软弱,急于抓住每一寸温暖日光,却忘了,太阳是不可触及不可靠近的。就像宇文测,现在在她身边,却可以随时转身离开。一旦习惯,一旦依赖,将来要怎么好说好散?

  反正晚上不会有人过来,雒苏趺坐在床,摸出箫,闭目将《崖下栖心》连吹了三遍。

  “殿、殿下,娘子尚未歇下……”

  听见折柳结巴的声音,刚放松的身体又绷了起来,雒苏暗叹一声。果然……自己毫无慧根可言啊,一遇上他就被打回原形。

  宇文测稳步进来,在绘着琉璃池昼夜四时景的六曲屏风前站定,低沉的嗓音有些莫测:“你以为是我做的?”

  雒苏莫名其妙,于是保持沉默,等太子殿下进一步发问。

  宇文测的确发问了,却问得更加匪夷所思:“活着的人,是否永远比不上死去的?”

  雒苏悚然一惊,细思之下似乎有些想法,却又抓不住,只好含混道:“这却不好一概而论。活着便有无限可能,到底哪个好,全看当事人怎么想。”

  “你怎么想?”

  雒苏披头散发坐在床上,闻言恨不得把头发揪上两把——什么都问她,她的话又不能当饭吃!腹诽归腹诽,太子殿下的问题还是要回答:“我以为,既然心上有人,若那个人又不幸……夭亡,那的确是终生难忘的。不过晏同叔有首小令,郎君想必相熟。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

  两扇屏风叠起,黑色的身影逆光步步逼近:“不如怎么?”

  雒苏吓了一跳,直到宇文测停下步子,方咽了口口水道:“怜取眼前人……不,我说的是——”

  温热的吐息停留在眉心,戛然中断了她的解释。雒苏茫然地睁着眼睛,反复催眠自己:反正都是夫妻了,这点小便宜就让他占了吧,是他占不是别人占,她也算不上吃亏……

  然而对上深沉难辨的目光,她心里还是打起鼓来。这神情绝不是满意,却也说不上有多不快……还是有些不快吧?他在意的是苏良媛,她却劝他忘了旧人,他能高兴吗?

  直到宇文测的背影消失在眼界,雒苏霍然躺倒,心伤成灰。她都说了些什么啊?若不是太子殿下冷定如山掉头就走,她这低劣的“邀宠”手段若有朝一日传遍宫廷,只怕要把人大牙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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