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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蓝田日暖玉生烟 上


  雒苏用力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十步开外的人仍是濯濯如春月柳的模样,唇边的笑意点到为止:“这位就是雒尚书家千金罢?蕊娘不懂事,给小娘子平添许多麻烦。”

  手指掐入掌心,雒苏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丝僵硬的笑意:“是妾叨扰薛孺人。齐王不见怪,是妾之幸。”

  齐王宇文洮微笑道:“洮久闻小娘子才高,倘不见弃,肯入席见教否?”

  雒苏看了他一眼,迅速垂下眼睛:“虚名在外,其实难副。非妾不愿,挟泰山以超北海,实不能也。”

  宇文洮似乎有些意外,仍温和道:“雒小娘子如此过谦,令我这平素厚颜惯了的也未免脸热。今日小娘子是贵客,一切以小娘子为上——但请小娘子赏光入席。”

  雒苏狼狈地点了点头,脚步勉强稳住了,心里却是一锅滚烫的乱粥。按着胸口,紊乱的心跳怎么也平复不下来——怎么可能平复呢?她魂牵梦萦的面孔,就这样再次出现,以一个全然陌生的姿态。苍天啊,不要再和她开玩笑了,如果能跟哥哥回去,她愿意放弃一切……

  紫红色的液体微微荡漾,雒苏恍惚地端起水精八曲长杯,恍惚地抿了一口,直到温和的嗓音再度出现:“虽不能与八弟相比,洮愿博诸君一笑耳。”平心而论,他的声音和哥哥并不像,只是面容有七八分相似,但心里的火苗一旦点燃就越烧越旺——万一真是老天垂怜,她怎么能错过?

  一束强烈的目光扫来,伴随一声不屑的轻哼。雒苏不用抬头也知道是鲁王宇文澍,年方十岁,名声却很响亮——七岁能诗八岁能文九岁能与高僧辩佛法,雒苏觉得,朝这个方向发展下去,这位大宇第一神童很有可能走上出家的道路。但此刻她无意深究宇文神童的命运问题,只是轻轻放下杯子,侧耳倾听。

  宇文洮握着竹尺轻击丝弦,边击边歌:

  中秋月。风吹墨冷衣如雪。衣如雪。孤光照影,那堪佳节。

  泛槎漂泊轻一叶。今宵欲与相思绝。相思绝。无边秋色,几时消歇?

  音调低婉,歌声清雅,和着一阕命题“中秋月”的《忆秦娥》,只能用浑然一体来形容。雒苏的脸色却越来越白,直到余音绕梁,她才茫然地垂下目光。啪嗒一声,一颗水珠顺着脸颊滚入杯中,色泽美艳身价昂贵的西凉葡萄酒顿时溅起一朵瑰丽小花。

  席上不过五人,气氛不觉微滞。

  薛蕊儿叹了口气,嗔怪道:“说了多少次,郎君就是不听,偏爱作这些清商那些曲辞。看把人家小娘子招得伤心了,可如何是好?”

  宇文洮舍筑而作,举手长揖道:“是洮考虑不周,作此凄音惹雒小娘子伤怀,自罚一杯。”

  雒苏接过薛蕊儿递来的帕子擦了擦脸,勉强挤出一个笑:“这可不是清商曲辞,孺人记错了,当罚一杯。”如此也好,没有希望也好,绝了她的念头最好。她的路,终究要一个人走下去。等散席回家睡一觉,胸口就不会这么痛了,是了,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坎,更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

  席上有宇文神童大显神通,有薛蕊儿妙语连珠,有齐王的清词丽句……一切都很好,雒苏积极地自我催眠,这世界如此美好,她有什么理由难过?于是一直保持着平和的微笑,直到离席时因为起来得猛了,眼前一阵发黑,险些栽倒。她木然抬头,对上一双不怎么温和的眼睛,顿时清醒过来。低头退了两步,腿却麻得厉害,一个踉跄差点又坐了回去。

  盯了黑色袖口上的暗纹半晌,雒苏小心翼翼抬头笑道:“谢殿下,妾……能自己走了。”

  指隙间的缥色越罗衫子轻软柔滑,宇文测顺势松手,径自出门而去。

  接下来的日子,雒苏除了学管家,探望公主,还博览群书,将地理志翻了个遍不说,连《大化律疏》也硬着头皮啃了四卷。总之过得很充实,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停下算账的笔,她将目光放空。今天又是中秋了,团圆什么的,果然都是虚妄。天上有参商二星,地上有花叶两不相见的舍子花,那么她和哥哥没有缘分,其实也不算什么吧。哥哥表面温和,骨子里却宁折不弯,那等优柔哀婉的调子,他是断断不会做的。即使身在异域,即使渺无希望,也不会轻易言弃,更不会生出宁与相思绝的念头——倘若他真有思念的人。那种坚持的光芒,曾吸引她不断靠近。而现在,尘归尘土归土,一切回到原点。

  “阿姊,这首……可使得?”

  雒苏回神见一团鹅黄正眼巴巴地看着她,接过雒芷的习作仔细看了两遍道:“‘明月沉碧海,白云满苍梧’,这句写得好,不过阿芷仔细看看,是不是出律了?”

  雒芷低叫一声“糟了”,随即捂嘴,怯怯瞟了雒苏一眼,小心翼翼去拉她袖子:“阿姊,阿芷错了,阿姊不要告诉阿耶好不好?”

  雒苏放下笔,洗了个手,拈起一块新鲜出炉的桂花糕:“哦?阿芷错在哪了?”

  雒芷暗自咽了咽口水,盯着青瓷莲花盏道:“阿芷忘了诗律,七言变五言只能摘去头两字,不然便出律了……”

  一口香甜噎在嗓子眼,雒苏喝了几口水,面色不豫地放下杯子:“十二妹倒把诗律学得精熟,父亲知道了必定欢喜。”

  雒芷撤回目光,忙不迭摇头,上前两步跪坐在雒苏身边:“阿姊莫生气!阿芷知错了,再也不敢抄太白……不,人家的句子了。”

  雒苏慢条斯理吃完糕喝完水,这才转过头去:“阿耶和我都没有逼你,写成什么样是什么样,为什么动了这种心思?”

  雒芷缩着脖子道:“阿、阿娘说如果我的诗学得好,阿姊成婚前回扬州时便肯带上我……”

  雒苏愣了下。大宇女子出嫁前须在父母、祖父母膝下尽孝,若外祖父母是有身份的人,亦可视同祖父母。贺氏虽已故去六年,但乃父仍然健在。说起外祖贺绩,也是一号人物,和当世药王伍真人、针灸圣手顾先生并称杏林三朵奇葩。比起前二者,贺老的特长容易令人望而生畏而不是肃然起敬——解剖。听说贺绩从小就与众不同,对医术昌明的罗博国有莫大兴趣,且揣着一颗拳拳的实践心,因此被叔伯兄弟视为异类。他十四岁时即离家远游,一游就游了十六年,归家后不出意外被兄弟排挤,于是干脆离家别居。一般神医、世外高人之流都有云游四海的习惯,贺绩却在扬州一处不知名的山窝落脚,往返于罗博与山窝,数十年未更住所——可见他不是一般的高人。事实也的确如此,除了外祖母、舅舅一家以及少数病患,雒苏想不到还有谁会对这个古怪的老头抱有好感。便如眼下,即使永宁公主病重,也没人问过她一句……

  落梅从外院走来,支走一众仆婢,将一片不甚起眼的灰蓝茧纸交到雒苏手上:“小娘子,宫里来的信。”

  指尖拂过纸上的鲤鱼水波纹,雒苏拆开封口,抽出一张草木染的藕色纸,上面寥寥几行字,却是一手极有骨力的隶书飞白。

  雒芷惦记桂花糕的心情烟消云散,只顾星星眼地看着她:“是不是未来姊夫的信?是不是姊夫要接你出去耍?”

  雒苏盯着白纸黑字,一时间很没有想法。的确是邀她出去,日期就是今天。但这语气,难道说,他那天看出了什么,起了疑心?可她和齐王素无交集,又能查到什么?不管怎样,他不像是出尔反尔的人,这个会她必须赴。

  “阿姊……”

  转头对上两道熠熠生辉的八卦之光,她忍不住寒了一下,咳了声道:“你阿娘说的本没错,可你却想歪了,不能不罚,就把王右丞的五言和王江宁的七言各抄二十首罢。至于扬州么,等你真正做出自己的诗再说。”

  雒芷低头蔫了一会儿,迅速恢复精神,围着雒苏转了两圈道:“阿姊快换衣裳去,就穿圣人赐的缭绫裙吧,不论哪条都好看!”

  站在销魂桥上,眼前垂柳依依,脚下灞水悠悠,本是难得的胜景,雒苏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一定是因为这桥的名字,嗯。

  三两知己临风斟酒,五六好友折柳相送……直到看到一对执手相看泪眼的爱侣,雒苏猛地顿住步子,隔着帷帽看向身边人:“殿下带我来此,有何意耶?”

  宇文测并未停下,只是放慢了脚步:“这里不好?”顿了下道:“落梅、折柳,青菰院的婢女,名字都不错。”

  雒苏不明其意,茫然地跟上他的步子,但等了许久都没有后文。

  直到她忍不住要开口,宇文测停下步子,折下一截柳枝,漫不经心地把玩:“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这首诗,三弟曾写赠与你?”

  语气清淡,仿佛没有情绪。雒苏却生出意外的心思,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轻哂道:“殿下竟会在意这些?想必不会食言吧。”

  眼眸一瞬间黑沉,压迫感扑面而来。雒苏立刻后悔自己的幼稚行径,忙肃容道:“殿下一诺千金,不必理会我的胡言乱语。”

  宇文测盯住她眼睛:“怎么说?”

  雒苏平静道:“齐王身份尊贵,妾一介弱质,岂敢胡乱攀援?当日……妾初见齐王,忆及一位儿时故友,是以有些失态,望殿下容谅。”

  宇文测移开目光,淡淡道:“好说。”

  雒苏松了口气,见柳枝在修长的手指下转折弯曲,变成一个柳条环,欢快地转着圈儿。这个环还挺好看的,看不出来太子殿下还有这等手艺,等等……这环怎么就圈到她头上去了?

  宇文测调整了一下柳条环的位置,稳稳圈在帷帽顶上。

  不是九月份才走么?太子殿下这是提前给她送别?雒苏纳闷了一会,想起两个重要问题,正琢磨着怎么开口,就被一声马嘶粗暴地打断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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