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十二太保
十一月微雨,锦官城。
锦水之畔,碧瓦朱檐,笑语盈盈。
今日,西蜀靠山王孟桓六十大寿,其义子为表孝心特在锦官城最负盛名的戏院春熙阁摆下排场,为义父贺寿。
孟桓,亲王爵,官拜正一品太师,是当今皇上的堂兄,长其十九岁。
先帝重病不治时,当今圣上年仅十四,当时北边有北魏拓跋氏虎视眈眈,东边与南梁萧氏冲突不断,在北魏和西蜀的夹缝间还有一个名为苴的小国,成天上蹿下跳,惹是生非,每每魏蜀交战便是墙头草,风吹两边倒,昨天还叫嚣要借道北魏,助其伐蜀,今天便可为了几斗盐,巴巴跑到跟前称臣纳贡。
如此内忧外患,先帝忧心不止,故托孤当时还是郡公的孟桓,道自己诸子年幼,要求孟桓总揽军政,继承自己的志向。
先帝驾崩后仅一年,北魏剧变,权臣宇文仲和高放弑君,屠杀拓跋子嗣,而后分别据守长安、洛阳,各自为王。
起初位于西北的北周宇文氏野心勃勃,多次进犯,南梁也为了抢夺梁蜀边境上的盐泉而屡次骚扰,而孟桓不负所托,在这近三十年里对外不仅能够固守疆土,还隐隐有扩大之势,对内则百官信服,民心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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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懿虽出身士族,祖上却一直都是八/九品不入流的小官,所幸到了他这里时来运转,顶头上司从六品大理司直张大人是同乡,并有意将他作为门生培养,这才有了今日到春熙阁拜见的机会。
来之前张大人叮咛不少,不过路上偶遇交好的同僚王大人之后,便没空搭理他一句。
“前线战事吃紧,后方却仍歌舞升平,陛下不是三令五申……”
“诶,”张大人匆忙打断王大人,不动声色道,“话不能这么说,王爷劳苦功高,六十大寿若是草草了事岂不让功臣寒心。不过是到春熙阁听几段小曲儿,想来陛下也不会苛责。再者,王爷心系国事,本也没有大操大办的意思,不过是义子孝心难却,走个过场而已。”
王大人闻言一愣,旋即默不做声。
冯懿觉得事不关己,也不好搭话,一想到今日便是要见大世面,心中不免忐忑,全无闲聊的兴致。
转眼便到了春熙阁门口,一男子身材魁梧立于门口,锦衣华服,器宇轩昂,却并未端出多大架子,迎来送往,好不客气。
张大人忽然转头道:“待会拜见的诸位大人都是国之栋梁,能在百忙之中冲你点个头已是莫大的福分,就算分/身乏术也是情理之中,切莫失礼。”
冯懿一愣,心知又在叮嘱自己,连忙低头称是,唯唯诺诺跟在身后。
“尚书令关大人到——”
“归德将军赫大人到——”
礼官扯着嗓子唱到,人群一片哗然。
“哟,关大人来得早啊!”一直立在门口的华服男子笑脸迎上,与正二品尚书令开始旁若无人地寒暄,稍微晚到的归德将军则在见礼之后被小厮迎进内厅。
冯懿心道纵是张大人从六品官职放哪里也不算太低,如今在这儿却显然不够看,此时腆着脸上去拜见未免可笑,便想着匆匆一揖之后跟着进去。
岂料张大人却低声唤住他:“哪儿去?”
冯懿支吾道:“跟着进去……”
王大人闻言一哂:“人家是进内厅,我等小官,与太师亦不沾亲带故,只能坐外厅,你这愣头青,可别不懂规矩,让你师父丢脸。”
冯懿闻言一惊,登时有些窘迫地连退数步,却不料身后“砰”地一下撞上什么东西,又一个不稳,不住向前栽去。
周围官阶相近的同僚忍不住低声哄笑,张大人只怕他再丢人现眼,连忙眼疾手快扶住自己这个让人操碎心的门生。
“下官失礼,大人莫要怪罪。”冯懿也不是傻子,顾不上跟师父客气,回身一揖,深深低下头,带着十二分恭敬。
周遭却又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冯懿顿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道自己莫不是得罪了什么招惹不起的人物,不然怎么感觉大家似乎都在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自己。
“无妨。”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听不出悲喜。冯懿闻言一愣,觉得有些古怪。怎么说呢,这声音不算悦耳,但即使有些沙哑,也给人感觉……像个女人。
开什么玩笑,今天也不是什么大操大办的场合,大臣都没带家眷,他打赌他周遭方圆一丈找不出个女人。为什么是方圆一丈呢……毕竟,春熙阁也不是彻头彻尾的戏园子,还是有些别的……呃……但无论是侍女还是歌姬,都不应出现在此处。
罪也算赔了,冯懿无意给人继续当笑柄,努力维持着士族应有的稳重抬起头打算退到一边。然而他一抬头,将来人形容收入眼中,却又是一愣。
来人着一袭青衣,束发简单,浑身上下没有多余坠饰,与满场忍不住在衣饰边边角角透露身份的一众官员比起来,简直低调到无以复加。
然而此人注定是不可能埋没于人群,因为他脸上的铁面具实在太过扎眼,将整个人大半张脸遮挡,只余下一片带着一点点唇珠的嘴唇,和说不上瘦削也说不上圆润的下巴。
这灰黑的面具虽然没有一点花纹,泛着最平凡无奇的寒光,但此情此景冯懿还是有点啼笑皆非:这人是来唱戏的吗?戴着这么个东西,不怕被当成刺客抓起来。
“借过。”许是对冯懿的打量有些不满,来人轻声道。
“啊?”冯懿又是一惊,觉得自己已经把今晚能承受的惊吓透支了,慌忙让开其实并没有挡住的路,“大人请。”
周围依然很安静,好像是此人一出现就自然而然的安静,冯懿完全不敢看师父的表情。那一定非常,非常,非常地惨不忍睹。直到那人其实显得有些瘦小的身影稍微远去一些,窃窃私语才又回归到他们中间。
“你完了。”王大人言简意赅。
“为……为什么……”冯懿垂死挣扎,“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这点事……也用不着……”
“别人不会,她,说不准。”王大人同情道。
“会被流放到哪里?”冯懿欲哭无泪。
“呃……”王大人沉吟片刻,将冯懿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一番,见他样貌端正,斯文秀气,略微迟疑道,“小冯大人今年贵庚,可有婚配呀?”
“啊?”冯懿觉得这个有点太跳跃了,他偷觑一眼师父,见其没有反应,只得嗫嚅着回答道,“尚未婚配。”
“哦。”王大人露出了然的神色,一个劲道,“那就好,那就好。”
“不是……王大人。”冯懿欲哭无泪,心说你能说句人话吗,连忙追问,“您这话我听不太懂啊。”
王大人打个哈哈,轻拍他的肩:“没婚配好啊,没婚配好啊……”
冯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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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妹!”待到那人走到门口,还在与尚书令寒暄的华服男子竟然百忙中抽空打了声有点热络的招呼。
“大哥。”青衣人立即恭敬见礼,然后转头再道一声,“关大人。”
相较于华服男子,尚书令的态度确是淡淡的,既不亲昵,也不怠慢,气氛一时间又开始古怪。
冯懿还来不及感叹这人自带古怪的独特气质,已被华服男子和青衣人的这声简单的招呼惊出了三魂七魄:“门前这位是……”
之前一直没发言的张大人点点头:“不错,正是天策府的十三太保之首,大太保罗方。此次宴会也是他一手操办。”
不怪他一时语塞,冯懿实在是有些震惊。天下皆知,当年为守卫疆土,当今陛下即位后立即授靠山王开府建牙之权,并赐号“天策府”,而靠山王也效仿古人李克用,收骁勇悍将为义子,称“十三太保”,统领天策府二十四府兵。除靠山王自行统领支配的十一队人马,十三太保各领一队,驻守各地,各司其职。
这些年,“十三太保”四处征战,其中好几位都军功赫赫,名声在外,而余下的几位虽然未到姓名家喻户晓的地步,但若是在战场上,自报“我乃天策府某太保”,敌将也要多出五分凝重。
而眼前这位,罗太保虽说看上去确乎器宇轩昂,但冯懿却觉得这人当真有些……谄媚,看他长袖善舞的模样,不像开疆拓土的将军,倒像是个衣着华丽的门童。但他冯懿也知道自己斤两,腹诽也就算了,要是妄自品评,还不知明日项上人头安在。
“那刚才那位……”冯懿如梦初醒,“十二妹?女人?”
“嘘。”王大人险些扑过来捂他的嘴,小声道,“正是,十二太保——乐温乡主。女人。”
“几位大人随我来。”一位小厮走到跟前行礼,要给他们引路,三人连忙住口,跟着进了外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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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熙阁不愧为锦官城最好的戏园,外面已然瞧得见雕梁画栋,但只有走到里面,跟着小厮走过迷宫般的走道,窥探这真正的气势非凡。三层楼高的穹顶罩着方正的戏台,极浅的蓝白花纹看不清具体模样,却营造出天高地迥之感。
唯一有些破坏这等磅礴美景的就是从顶上一直垂下的数匹红绸,虽说如此更添华贵喜庆,但配上这本身的装潢,反倒落了俗套。冯懿自己又犯了士族或多或少都会有的一种名叫“自视甚高”的病,留了个心眼,管好自己的嘴。
春熙阁本身采光极好,虽然此时已至申时,但穹顶上依然露下光线,都直直投射在戏台上,就像开戏时,所有的目光都应该汇聚到那里。戏台边上围了一圈矮矮的雕花围栏,稍远处第一排只有孤单的一席,自然是给偶尔听戏,据说颇有兴趣的当朝太师备下的。
后面则是属于内厅的位置,本属于高位和太师亲故的席位不算太多,但也绝对不少,其中有一列独立于按官职论资排辈之外,共有八席,是给十三太保中的八位留的,剩下的五人公务缠身,并未能到场。
再往后就是属于他们这些前来捧场的小官的外厅,众星捧月一般拱卫在内厅外一圈,稍有些距离,中间以轻纱屏风断断续续地隔着,没有什么遮挡效果,毕竟名义上说还是都要看戏的,虽然他们这个距离,变脸是看不真切了,看个喷火倒也不算太难。
冯懿暗叹这轻纱屏风巧妙,既是体现了或亲疏有别或官阶高低,又不至于显得太过倨傲疏离。这暧昧的分界线真是有如官场行事,让他对这学问倍感深奥。
王大人似乎在与师父低语些什么,他们外厅人多,座位极近,本就方便交谈,落座之后,冯懿见二人似乎聊完了,他们四周暂时没有旁人,便小心翼翼凑过去:“王大人……”
“嗯?”王大人饮下一口香茗,仿佛知道他又会凑过来一般,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
“呃……”冯懿想了想,委婉道,“我一直听说‘十三太保’不足十三人,只是个虚数,和前人相比的名号而已。”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要能随随便便拿得出骁勇善战的十三员名震天下的猛将,西蜀早一统天下,逐鹿中原了,还需如今这般蜷缩在一隅,成天高呼“长江天险”、“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以前是,不过现在嘛……十二太保你也见到了,还有个有些年幼的十三太保,”王大人咂咂嘴,道,“数量上算是名副其实了。”
冯懿沉吟片刻,道:“道理我都懂,可是十二太保为什么是……”
“诶,”王大人摆摆手,“这事,孩子没娘说来话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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