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枳县巴氏
冯懿被这句市井俚语唬得一愣,耐着性子道:“长话短说啊,大人。”
“要说这十二太保的确是个奇人,她是太师唯一的义女,也是唯一一个有爵位在身的。乐温乡主嘛,虽说没什么实权,确是不折不扣的正四品乡主。在礼部那儿,和一般王爷的有些女儿是没什么区别的。”王大人解释道,“据说她和她的义兄一样,也是武艺高强,不过都只是据说,她常年驻守在外,不在锦官城,也没人见她动过手,是非真假不好论断。”
“这要是有戍边的女将军,按理说应当是人尽皆知的吧,怎么从未听说?”冯懿不解。
“低调呗,你没瞧见她行事不显山不露水,恨不得找个钟把自己罩起来。”王大人摇头晃脑,“瞧见那面具了吗?没几个人见过她真容。也不清楚姓名,不过有传闻她姓容。”
“就是那面具才显眼,”冯懿哭笑不得,“又不是唱戏,哪有官员成天戴这个……等等,姓容,是那个容吗?”
“这个不清楚,不敢乱说,”王大人连忙摆摆手,十三太保来于行伍,普遍出身不高,大家都心知肚明,若真是那个容家的人,可真是平白多出一箩筐的谈资,“上面的事也就能谈到这个地步了,嘴再长,就要仔细舌头了。听说她早年打仗中过埋伏,伤了脸,面具揭开全是疤,就算没疤,到底……呃……到底是个姑娘,也不该这么抛头露面吧,总得弄个东西挡挡脸。”不知为何,冯懿总觉得王大人越往后说越有些迟疑。
王大人见状又换了话头:“你刚刚倒也是说对了一点,她的确不是戍边的将军。你知道她常年都待在哪儿?”
冯懿摇头。
“枳县。你可知枳县巴氏?就是全境首富的那个巴氏。”
“!”
知道,岂止是知道。枳县巴氏是天下闻名的巨富,全族掌握着西蜀近乎全境的丹砂和朱砂矿,这两件东西放穷乡僻壤的药铺根本买不到,而在一些叫得上名号的药铺则贵的吓人,很多平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两种奢侈物件,而这个家族从源头垄断了它们。据说枳县十万人,五中有一是巴氏家丁或者伙计。
好几年前,巴氏当家人去世,其子年幼不能理事,族中好像也拿不出能够服众的掌权人,所有人都以为巴氏的好日子到头了,家族基业守不住了,甚至有人暗地里谋划怎么瓜分大小上千的矿藏,然而所有阴谋似乎都石沉大海,外人都没能知道那些人的结局。
现在巴氏的当家人是前任家主的发妻,据说自丈夫去世之后,这位寡妇一直身体欠安,一年四季离不开药罐,但前车之鉴犹在,还没有听过什么骇人的传闻。
“这就是十二太保镇守枳县的原因。西蜀内抢来夺去无所谓,在陛下看来,不过是把东西从这个荷包放到另一个荷包,只要臣民还是陛下的臣民,疆土还是陛下的疆土,上税还是照旧地上税,管他这矿姓巴还是赵钱孙李。再则,统一在当地大族之下,也有相应的好处——好收拾好对付。一声令下搓扁揉圆,让你怎么改就要怎么改,要是有一点点二心,呵呵,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若是零零星星一家一矿,你让官员挨个去传令或是监察,还不跑断马腿。况且要是户头多了,散了,谁知道会不会落入外人之手,到时候除了表面上的那点税,其余的全流到他国,那可是桩赔本买卖。”王大人神秘一笑,“不过是本地豪强而已,都是地地道道的商贾人家,只要老实本分,陛下仁慈,体恤关怀,派人帮忙镇住一群宵小,也算是体现皇恩浩荡。”
“王大人说的是。”冯懿垂下眼,低头称是。
“如今的巴氏掌事人之前突遭横祸,甚是可怜,十二太保同样身为女子,平日里也可不用避嫌,对巴氏多多照拂,这也是太师进言让其镇守枳县的英明之处。这些年十二太保也算尽忠职守,上面交代的事也没什么错处,而巴氏一族也对其赞不绝口,几次在上税之外开囊给国库增添进项,故太师上书替她讨赏,陛下金口玉言给她加了爵位。”
“倒真是位奇女子。”冯懿忍不住赞到,“这番经历写成话本子也不为过。”
“那你可说着了,”王大人忽然笑出了声,“你常年在益州熬资历,没去过江州吧!江州城坊间流传的话本子里十之有一都是跟她有关的,只不过……”王大人忽然又笑而不语了。
“只不过什么?”冯懿不明就里,还想追问。
“只不过都不是什么好话。这十二太保平日里好像也没干过什么踩人家脸面的事情,不过风评一直不怎么样。”王大人若有所思,又道,“看你这孩子老大不小了,却总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我这虚长你几岁,又是你师父的老友,不得不提点你几句。官场就是你看到的这样,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话,也不用我多提了。现下正逢乱世,哪个场上都不太平,而官场里,当得稳当就是最大的太平。要怎么当得稳当呢?一要做事不出挑,因为你也不能未卜先知,焉知这出挑福兮祸兮?二要随大流,别人都不敢干的事,你这初生牛犊别以为自己能干,有时候第一个这么干的的确获益无穷,但更多时候你得付出代价,而大多数人都不敢做的事情的代价,料想你也付不起。三切勿刨根问底,瞧你现在的模样,就很危险。这十二太保出现时的气氛你也看到了,这人好坏不论,绝对不简单,你也必然招惹不起。刚才在阁外一个照面,我看她……呃,多瞧了你几眼。虽说她这般的身份,真要如何你也不能如何,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你个愣头青呆头呆脑去跟前凑。”
“……”这番长长的肺腑之言是真的让冯懿消化不能。
“入席——”礼官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冯懿偏头,见外厅大部分人都已落座,便对王大人深深一揖,道:“懿受教了,多谢大人。”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
内厅开始入席落座,每人都迈着不徐不疾的步子,一派沉稳有度,在他们之中冯懿又看见一袭青衣的十二太保乐温乡主。
不怪他总盯着人家,实在是她的面具太过特别,而且所过之处,皆会以她为中心,空出一块地方。所有人似乎都不畏惧她,但却似乎都在躲着她,像躲瘟神,像避灾祸。她似乎浑不在意,抬眼扫过厅内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天说地的人,径直走到那一列独立于官职排序之外的座位,并在末尾坐下。
她的座位因为在末流的关系,距离不算太远,又恰巧是轻纱屏风的间隔处,因此她旁若无人端起茶杯慢饮的模样也毫无遮挡地落在冯懿眼中。“她应该是个很安静的人吧,”冯懿这样想,“别人躲着,许是因为她是个姑娘,都想避避嫌。”
“太师到——”
礼官声音还未落下,文武官员即刻起身行礼,而他们这等小官更是直接跪伏。冯懿把额头磕在地上好久好久,都还未感觉周围人起身,刚才还欢声笑语的春熙阁忽然鸦雀无声,只听见衣摆发出的细微声响和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脚步声停了,似乎驻足好一会儿,才传来一声:“免礼。”
等到周围终于有人起身,冯懿才缓缓抬头,只觉磕得太久,头晕眼花。
“诸位有心了。”孟桓道。
尚书令立即接话:“太师为国效力,殚精竭虑,我等无能,平日里不能多为太师分忧,只能在此等小事上略表心意。”
孟桓轻轻摆手:“都坐吧。”百官连忙落座,依然鸦雀无声。
“今日宴会非是朝堂,不必拘谨。”孟桓顿了一会,道,“昆儿伤养的如何了?”
被点名的十太保黄昆连忙道:“回义父,都好全了。孩儿只恨一时不察中了敌人奸计,这才负伤。今日正好大寿,孩儿想再次请缨,去杀梁军一个片甲不留,把那梁帝萧成的项上人头献给义父作贺礼。”
“你有这份心,为父很欣慰。”黄昆闻言一喜,刚要说什么,却听孟桓又道,“乐温不是前天还有要务在身?怎么也来了?”
冯懿一愣,没料到乐温乡主竟然能被第二个点名,显然其他人也没想到。无论之前有多么避讳这位乡主,现在所有人却都是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不害怕吗?冯懿心道,要是我估计腿都软了,这可是半个朝堂的官员。他忽然觉得那张铁面具也挺好,隔绝了她的表情,也隔绝了他们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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