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唱歌老师小敏

　　

　　校长终于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虽然是背对阳光，细长的眼睛还是习惯性眯成一条缝，他的脸是四方形的，相对于骨瘦如柴的身体，头颅和脸盘很大；浓密的胡子和头发好像从没被用心修整过；他穿一件比他自己肥大好多的短袖白衬衫，衬衫的白色还算干净，只是皱皱巴巴的；裤子是海蓝色的，肥肥的裤腿卷起来好长一截，他的小腿很细，裤腿飘飘荡荡的悬在他的膝盖下；脚上一双很旧的黑布鞋，他不穿袜子，光着脚。

　　村里人都知道校长的日子很难过，算是有个老婆，没娶过来之前就有癔病，校长家一穷二白，只好凑合了这门亲事，毕竟有了媳妇可以留下后代，媳妇确实给他生了儿子，却不能履行母亲的天职，她时常犯病，拉扯不了孩子，家里的大小事情都得校长亲力亲为；校长又是个拿工作当命的男人，生怕学校里哪个孩子在他手里被耽误了，他以为那是天大的罪过，不啻在乡亲们面前给他一记耳光，这些年在校长的努力下，学校的风气很好，培养出整个公社第一个大专生，就是显文的大儿子子益，高中毕业的也有几个，显文家就有两个，小溪的三哥雨也是一个，校长深以为自豪；另外他心里却一直深藏着一份自卑，觉得自己过得不如人，他想再努力些，好再进步些，万一哪天由他改换了门庭，也算是掀过他倒霉的这一页，儿子可以开始崭新的生活，他也算对得起父辈和祖宗，这样的日子一天天熬下来，校长变成今天的憔悴样子是情有可原了。

　　校长的身后是村书记吕风友，清秀文静的吕凤友看起来才应该是校长，吕凤友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偏分的头发，多的一边朝后背着，一身灰色的上衣和裤子十分得体，一年四季，吕凤友到哪都是这身衣服，却总能让人感觉到干净干练。

　　校长和村书记落座后，年轻的唱歌老师小敏走到主席台的中央，宣布全校大会开始。

　　小敏老师的皮肤本来就很白，抹了粉，就更白了；她的眉毛本来就又细又弯，经过精心的描画，更加乌黑细长了；鲜红色的唇膏涂抹过的嘴唇十分娇艳，她宣布大会第一个节目，全校师生一起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小敏老师负责指挥这场庞大的合唱，她站在主席台的正中央，双臂举起，示意全校师生站起来，大喇叭里放出音乐，小敏老师领唱，人们齐声唱起来，小敏老师一边带头唱着，一边朝着整个校园打拍子。

　　崭新合体的白色短袖上衣，高耸的双乳几乎要把胸前的纽扣撑开。

　　她的大辫子是全村最长的，比小溪的长出很大一截，编成两条垂在胸前，也许她有些害羞和紧张，也许她是被太阳晒得，也或许是她化了腮红，她的脸白里透红，年轻娇嫩的脸上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长了很多细小的黑色点子，但瑕不掩瑜，她长着一对小小的迷人的笑眼，仍然算得上是一个漂亮的姑娘。

　　村书记和校长并肩站着，校长唱的很大声，书记吕凤友的嘴巴一张一合的，却没有发出声音，吕凤友哪里有空学唱歌，他只是做出个正在唱歌的样子。他目不斜视地盯着会场，偶尔眼珠会迅速的向小敏投过一瞥，这会他就撇了一眼小敏的红裙子，吕风友对小敏的红裙子很过敏，他在思索和探究着什么。

　　小敏的红色裙子的确非常扎眼，裙子长度只到膝盖上面，紧身，裙子是绸子料子，软软的闪着亮光，小敏丰满的屁股高高翘起，红色的绸子在凸起的地方闪闪发亮，这条鲜红的裙子让人联想到她身后旗杆上那面红旗，甚至会联想到这条裙子就是扯下那面旗子做成的，山里的百姓还没有见过除了红旗以外从哪里可以找到这样的布料和颜色，裙子美得令人炫目。小敏身体随着节拍在抖动，翘起而又多肉的臀部跟着一颤一颤的，让红色绸子的亮光不断移动着方向。

　　吕风友庄严的脸上那双探究的眼睛不断的扫描着小敏颤悠悠的屁股，忽然茅塞顿开，他终于想出来小敏的红裙子是怎么回事。

　　几天前，也是阳光晃眼的一个中午，村里的狗都打盹懒得叫唤的时候，吕风友骑车去公社开会，经过公社派出所附近时，看见一个姑娘徘徊在派出所附近，那姑娘好像不想被人看见，呆的地方很隐秘，不是在派出所门口，却是在侧面院墙外的一个角落里，吕风友认出那是自家村里小学教唱歌的老师小敏，吕风友刚要过去和小敏搭话，正好看见新上任不久的派出所副所长李利奎朝着小敏走过去，李利奎是吕凤友厌恶的人，平时见面只会假装哈哈两声，吕凤友没再上前，继续骑车朝前走，扭头遥望小敏和李利奎，大黑熊似的李利奎和小敏面对面站着说话，吕风友想：他俩还认识？

　　骑得更远了些的吕风友，又回头张望了两眼，恍惚看见李利奎塞给了小敏一团亮闪闪的红东西，当时吕风友本能的想到那应该是一面红旗，吕凤友还看见李利奎挨着小敏很近，老远觉得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因为急着开会，吕风友没空逗留，进行更仔细的观察，也没时间多想，现在总算是破案了，他的眼睛逗留在小敏的红裙子上，心里一个劲寻思：他俩？有一腿？有这个可能？小敏最近是有点高高在上飘飘忽忽的，好像小学校盛不下她了似的，那是因为跟李利奎好上了？李利奎胆子够大呀，一个有老婆的男人，刚升任派出所副所长没几天，这可是公安干部有作风问题啊，不过李利奎这个人，本来就不是一只好鸟，干出这种事不稀奇，小敏也是的，好好的一个大闺女，清清白白的，和哪个小伙子搞对象不好，非和李利奎好上，这不是非拿干净的脚趟浑水吗，纯粹是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这辈子名声也就糟蹋了。哪像自己，那么喜欢舒兰，喜欢那么多年了，还不是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从来没想过真的去摸摸碰碰，有时候闲下来了，闭着眼睛想想舒兰的样子就很满足了，心里美美的，和揣着一朵花似的，自从心里装了舒兰，吕凤友觉得人生有意思多了。

　　大合唱结束了，会场里的人七零八落的坐下了。

　　小敏对着话筒宣布了大会第二项，由小敏自己朗诵一篇优秀的学生作文，题目是《我们村的好书记吕凤友》，作者正是小溪，小溪听了立即蒙圈，上个星期的作文课是命题作文，每个人都要歌颂村书记吕凤友，小溪一点也不熟悉吕凤友，可是她听说过吕凤友砸折了腿的故事，她自己从小就是一个小说迷，她发挥想象力，把吕凤友在地里干活砸坏了腿的事情编排成一个故事，作文交上去后早就忘到脑后。现在小敏老师要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在校园的大喇叭里念这篇作文，她很不安，尤其吕凤友本人就坐在主席台上，她想起自己编排的作文情节，觉得滑稽可笑，又害羞又慌张。

　　吕凤友听了小敏说出的作文题目后，吃惊的下巴颏都合不上去了，伸手捅了一下校长，没好气的问：“你搞什么呀，写我干啥，我有啥好写的嘛，搞不好这些孩子们不知道我干过啥好事，把我干过的坏事写出来了，那就成了揭发检举了！趁着我坐在这，你想给我开个批判大会吧？”

　　校长刚喝了口水，一下子笑出来，水从嘴里喷出来，很认真的说：“害什么怕啊，你听完了作文不就知道了么，我是真心想歌颂你，这么多年，你为了村里呕心沥血的，谁能看不见啊，该给你歌功颂德一回了。”

　　“我呸，我现在就想溜了，这不是丢人现眼吗。”

　　“你听听文堂家老闺女写的你，虽然夸张了点，但那也是以事实为依据啊，你这个书记就是平凡而又伟大！那天老师拿一作文本递给我，我看了，嘿，我说不错不错，这孩子天生就会写一手好文章，哪篇作文都写得像样，篇篇被老师当范文，写你的这篇，更是精彩，我想，开大会也没啥节目，当着你面歌颂一下你吧，把你弄得再高大点，你竟然不领情。”

　　“我不领情，我不需要歌颂，飘得高，摔得更疼，我还想好好活几年呢。”

　　当校长和吕凤友不再掐架，小敏刚好朗诵道：“书记的腿断了，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流下来，可是书记坚决不去公社医院治疗，他忍着巨大的疼痛，带领社员们继续搬运石头平整土地，书记经过的地方，血流一路，社员们被书记的精神感动了，他们含着眼泪，热情高涨，轰轰烈烈的进行着生产建设。”

　　会场一片沸腾，掌声响起。

　　吕凤友噗嗤笑了：“我要真这样，早流血流死了，还能现在坐在这？舒兰的闺女还真能编，小丫头，挺有想象力啊，挺特别。”

　　校长说：“小丫头成绩也特别好，这次是小学毕业班第一，一会上台领奖的就有她。”

　　校长向后仰着大大的头颅，高度的眯缝着眼睛，又竭力拉大上下眼皮的距离，以便可以清楚地俯视他管辖范围内整个校园里的师生，他把裤腿往上拽了拽，一直撸到膝盖上，露出整个小腿，他腿上的汗毛又长又密，令离他不远的学生感觉很不舒服。

　　吕凤友小声说：“你看你的眼都近视成什么样儿了，还硬挺着不戴眼镜，是不是都有两千度了，早晚你得瞎了。”

　　校长说：“瞎就瞎，我买不着这个度数的眼镜，我文化水平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比孩子们都得用功，他们学的课本我得吃到肚子里，才够教孩子们的，要不这样，我配当老师吗？咱不能坑人啊。”

　　吕凤友点点头，他心里还是很敬重校长的，校长是个老实本分讲良心的人，他喜欢这样的人。太阳光下，小敏的裙子晃了一下吕凤友的眼，吕凤友假装不经意的说：“小敏干得还好吧？”

　　“还不错，学校就她一个教唱歌。前些日子我把她派到公社中学去学手风琴，学了两个月学会了，唱歌课学生更喜欢了，就是小敏最近有点不踏实，可能是往公社中学跑了两个月，不习惯按点上班了。”

　　在公社中学学了两个月？吕凤友抓住了校长话里面的重点，他想也许正是在那两个月里，李利奎勾搭上了小敏，唉，好事变成了坏事，他这么想，却无法对校长说出口。

　　玲已经坐回了位子，眼睛红肿着，小溪回头看了玲几次，玲的目光都避开她。

　　此刻小溪满脑子只被一件事占据着，就是上台领奖，她非常紧张，也很兴奋。

　　毕业考试之前，老师在班上举着一管紫红色的钢笔煽动说：“谁考了第一名，得到的奖品就是这样一管带金笔尖的英雄钢笔。”

　　小溪从没拥有过一管钢笔，她喜欢上了那管钢笔，学习起来有了动力，考试前她前所未有的努力了，目标就是要得到那管钢笔，令她开心的是，她做到了，现在只等去取回那管钢笔放到自己的铅笔盒里。

　　小敏朗诵完小溪的作文后，宣布：“下面进行大会的第三项，校长讲话，再接下来，就是大会的第四项，给毕业班的同学发奖。”

　　小敏老师说出的发奖二字触碰到了小溪的神经，小溪脑袋瓜里瞬间一片混沌，她站起来径直走向主席台，紧张而又兴奋的她无知无觉的穿行在小板凳之间，羞涩却又勇敢地走向她要去的地方，当她来到主席台前时，小敏惊愕了，校长惊愕了，会场整个惊愕了，小敏老师不知道怎么对付这位不速之客，求助的望向校长和村书记，小溪却一点都不清楚此时自己的处境是多么尴尬和搞笑。

　　小敏老师忘记了自己正对着话筒，她征求校长的意见：“怎么办，校长？”校长眨巴了几下眼睛，没有立即表态，小敏又对小溪说：“大会第四项才是发奖，现在才到第三项。”

　　被话筒放大的声音在这个面积不大的校园里爆炸开，校园里顿时响起了放肆的大笑声。

　　小溪，无地自容的小溪不知所措了。

　　玲顾不得自己心里的不愉快了，她焦急的坐不住了，探着身子朝主席台的方向张望，恨不得冲上去把小溪抓回来。

　　傻了的小溪，僵直的站在那里，这个扎着七彩麻花辫的美妙女孩子现在只想嚎啕大哭，她不知道此刻自己是回去好还是原地不动好。

　　吕风友几步来到话筒边，大声宣布：“现在开始大会第四项，给成绩名列第一的同学发奖，大家鼓掌鼓励。”

　　校园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此刻大喇叭里放起了激昂的进行曲，校长眉头舒展，一副茅塞顿开的样子，拿了奖品走到吕凤友身边，他刚要把奖品递到小溪手里，不想吕凤友却接过他手里的奖品，亲手递给了小溪。

　　会场的外围，小子彦率领着他的队伍又回来了，在小溪走向主席台到小溪领了奖品回到队列里的整个过程中，他十分安静的屏息观看着，有担心也有开心，此时的他真的就是一个敏感懂事的大男孩子。

　　大会结束后，吕凤友和校长站在主席台，看着各班分别回了教室，小敏过来，对校长和吕凤友笑笑，校长的细长眼睛有些锐利的观察了一下小敏的神情，打着哈哈先开口了：“要请假？”

　　小敏忽然脸红了，说话都不顺畅了：“校长就是校长，能先知先觉。”小敏的语气和神态很不自然。吕凤友一边看着，也不多言。小敏对校长解释：“有个高中同学有事找我帮忙，人家叫我去一趟公社，我也不能不理啊。”

　　“那是，那是，小敏长本事了，都有人求你办事了。”校长仍旧打着哈哈说。小敏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吕凤友张口解围：“求人，被人求，人之常情，去吧。”小敏刚要走，性子耿直的校长又说话了：“以后校外的事情尽量下班以后办，不能总是请假了，我管着整个学校，必须一碗水端平，那么多老师都能做到按时上下班，她们家里也不是没事，只是她们遵守规定，咱们学校不能出现搞特殊的人，不能坏了好的规矩和风气，你更要做到先。”校长眯缝着眼睛，看起来无棱无角的一个老实人，说出的话却透着严厉和警告。

　　校长很深刻的看了小敏一眼，与小敏正在观察他的眼神撞上，这是内心深处的一种对视，校长说：“你爸是我发小，也是书记的发小，虽然他进铁矿上班，好多年不在家了，可是，不论他在哪，就是到了天边，只要他在，我在，我们都是发小，这个关系改变不了，你是他闺女，就是我侄女，我不仅照顾你，还必须严格要求你，”

　　小敏脸红扑扑的，应付着校长：“我爸嘱咐过我，家里有事找村里几位叔就行。”

　　吕凤友插话：你爸这么多年在矿上做工，吃了不少苦啊，现在你们家的日子比村里一般人家过得好一点，那是你爸离家舍业挣来的，他一年才回家一趟，常年见不到孩子老婆，多不容易。

　　是。小敏无心再听两个男人说下去，告辞走了，推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出了校园，红裙子耀眼夺目。

　　校长的目光好像长在了小敏身上，自言自语：“比焕文的自行车都新呢，唉，我说什么好呢。”吕凤友意味深长的说：“人家焕文的车是自己靠本事挣来的。”

　　校长扭头看吕凤友：“你话里有话，你知道点啥？”

　　吕凤友摆摆手说：“我啥也不知道，和你一样，哈哈，我得回去了，肚子空了难受，得装点吃的了，健康是革命的本钱，你也赶紧下班吧。”吕凤友走了两步，回头对原地不动若有所思的的校长说：“唉，别较真了，有的事管的了，有的事管不了。”

　　校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转身回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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