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点本107】七章 一碗饭
干事们四下瞧着 很多人刚才只顾着这边 也沒大注意别处 一个负责看马的凑近來道:“好像略喘了口气儿就走了 ”曾仕权会意 嘴角只勾出冷冷一笑 这时道上轮蹄声响 几骑护着安思惕那辆空马车也追到了 他向旁边使个眼色 干事们一拥而上 把那领队的小笙子从马上扯了下來 其余几人也都轰赶到一边押住
小笙子满脖子汗泥 左腮帮子鼓囊囊融蒸蒸地肿跳着、像个刚出屉的馒头 含在皮下的红光像是从这一边融融透到了另一边 使得整张脸倒有了种容光焕发的错觉 他早沒了先时的气派 被人揪在手里也不见恼 眼珠只骨碌碌地四下里睃搜
就着干事们抬常思豪往车里安置的功夫 曾仕权回过头來 在他身上脸上重新打量了一番 拱手笑道:“笙爷爷好啊 ”小笙子身子打软 膝头扎地:“掌爷恕罪 小的可不敢当 ”曾仕权道:“有什么不敢当的 整日喊别人祖宗 自个儿不就是爷爷吗 快起來罢 咱家这辈份儿太小 沒的教人给折了寿 ”
“掌爷恕罪吧 ”小笙子颠着思苦腮 陪起尴尬笑 把个细脖子歪得如瓜藤儿般委屈【娴墨:笑倒 小妖忒能作态】:“您整日介陪在督公身边 不掸香水儿也被薰得透了【娴墨:侧带一笔小郭风姿 出下人眼中形象】 小的左右不过是条狗 人家拉什么我就吃什么 管知道自个儿肚饱 不知道嘴臭 一开口这气味可不就冲人而不自知么 话说回來 小的是狗也是咱们东厂的狗、是督公的狗、是掌爷您的狗 那些个不是人的不把咱当人 掌爷再这么说 那可就真真沒有我立脚的地儿了 ”【娴墨:不愧是安祖宗的狗腿】
曾仕权道:“哟 年纪轻轻的 说出话來倒狠得让人不敢听呢 这会儿你主子不在 那不是人的就是他 赶到他身边 又该变成谁了 ”
小笙子拍腿苦道:“掌爷明白 可不就是这个话么 厂里的事您最清楚不过 谁不是猴儿似的拉藤过涧 攀一天的势、过一天的活 不过为这一碗饭 人人都是自己 谁心里又真的有谁呢 可这藤子也有新老嫩韧 猴儿也有个眉高眼低 掌爷听了我这话 也就知了我们底下的心了 其实谁又是谁的主子 还不是拨到哪儿去就归哪儿使么 可怜我们连个猴也做不得 竟成了蛆了 一样的蛆 人家落在酱缸 我们又下在粪坑【娴墨:底下是大粪坑 上头坐着郭督公 正因臭气往上走 才必须用香压恶味 黑得妙极 作者夸小郭用笔也不少 黑更沒少抹 夸着黑 黑着夸 正反两面都涂到 形象就立体、复杂、生动了 】 有啥办法 还不是得憋着屈攒着劲地着往上鼓蛹呗 【娴墨:借徐阶府写大明黑洞 提过蛆 此处又写蛆态 一为叙述 一为自述 相互衬照 可知洞内也分阴阳 东厂、徐阶看似分裂 实为一体 】”
说到这儿 他瞧出曾仕权眉毛微蹙 似嫌自己说得肮脏 其实眼底又压着些许笑意 并不是真恼了 忙不迭地又道:“瞧我这臭嘴 刚放几个屁 就带出屎來了 ”抬起手在自己的肿腮帮子上轻轻小拍了两下
曾仕权哼笑道:“别人亲嘴儿 倒比你这动静儿还大些 得了 起來听点正事吧 ”说着背起手儿往自己的马匹边走 小笙子忙起來 罗锅似地躬着身子蹭腿跟着【娴墨:这小姿势可难拿】 道:“您说您说 ”踱出十几步离开了人堆儿 曾仕权仰起头來 仿佛要把树影之上的星云玉碎都抹收入眼似地扫望了一圈 这才道:“侯爷一心精忠报国 阵前奋勇之时不慎为匪首所伤 曾某护持不周 虽然及时将他救回 责任也是逃不了的 你们小祖宗已经到前面替我请罪去了 ”
小笙子听他在这加了停顿 立刻会意 忙把后脊梁又塌下去一截 低低道:“他为赶掌爷 急奔之下马力已疲 抢也抢不远的 ”说到这儿往上瞄來:“除了那两个小厮 其余干事都是我的人 ”眼神里流出了某种暗示的意味
曾仕权道:“他急奔离队 你们一时照顾不及 赶上的时候 很可能会发现他连人带马或是栽在树荫底下 或是翻在沟里 身上财物一空 歹徒也不知何处去了 你说是不是 ”小笙子陪笑:“聚豪作乱 江南实不太平 这种事难保沒有 ”曾仕权侧头瞥他 眼神里流透出些许轻蔑味道 寒着脸道:“侯爷这万金玉体在此 但有差池非同小可 我是不能拔身救援了 你既知道自己主子有难 还不赶紧带人前去接应 若是赶不上了 可要追你的责任 【娴墨:杀人真不用刀 】”
“这……”小笙子满脸尴尬
曾仕权拉起长音:“怎么了 ”
小笙子嘻皮笑脸地陪话道:“回掌爷 您回來的时候 其实我们到的功夫也不大 这边的事情都是小的下去划拉一圈儿报给他的 只是个大略 也沒什么可发挥处 倒不如……”曾仕权道:“哎哟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好像我催你不是好心 倒像是怕他告我的偏状 要逼派你去追杀灭口似的 【娴墨:明是此心 偏偏说透 恶极鬼极 】”小笙子忙道:“不敢不敢 掌爷一番好意 那是天人可鉴的 小的意思是呢 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 公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 军情您既然都已如实报往庐山了 别的也不用太担心 况且他再怎样也不过是个奴才 再大还能大得过侯爷去 如今侯爷这身子骨实在危险 要讲伺候人呢 小的不敢说比谁体帖 至少能打打下手 给掌爷您腾挪些休息的空儿 也免得您几位又是赶路 又是押犯人的 伤了精神 ”【娴墨:对答如流 真比安思惕高百倍 主下分别如此之大 就知里头安排有事 】
瞧他这副蘑菇头的样子 曾仕权倒忍不住笑了 也看出他确是沒这个办大事的胆子 便道:“是这话了 我们倒好说 难得你也知道体贴侯爷 可见是个有心的孩子 恁么着 咱们就一起护着车驾 慢慢儿的走吧 ”
阿遥自从发现常思豪起 眼睛便一直不离他身 瞧他包扎换药过程中始终昏迷萎软、任人摆布 并不知是曾仕权着人灌了** 只当是他已经伤重濒死 眼睁睁看他被人抬进大车【娴墨:原是小祖宗的车 换小常來坐 则小常倒成祖宗了 笑 】 帘子撂下來割断了视线 心里急得沒法 却又无可如何 正胡思乱想的功夫 忽然绳子松开 自己又被扯下马來 远处曾仕权正唤人吩咐着什么 干事们竟不再着急赶路 就在道边搭起帐篷露起了营
一干人犯中 算上阿遥共有五名女子 全都押在一个帐内 两名干事在帐口看守 火黎孤温和索南嘉措最具危险 由小山上人和陆荒桥亲自负责 大车由小笙子照顾 曾仕权倒最为轻松 和方枕诺围坐火边聊起天來
阿遥软滩滩地歪在帐内 回想姬野平说大哥在京受封做了什么云中侯 还和东厂的郭督公打得火热【娴墨:全是平哥透话 然平儿必不能全透 他虽然豪疏 却也不傻 】 而今看这些东厂的人虽然救治他 却非真正的紧张 似乎另有目的 因此还是放心不下 昏沉间听着方枕诺的笑声 显然和曾仕权聊得十分高兴 想若非那老尼临走时忘了解开穴道 使自己留在那窗下听到他和云边清的谈话 怎么也想不到这样一个温文尔雅的人 内心里竟是这样的龌龊肮脏 而自己之所以到得小庐窗后 和他半点干系也沒有 他竟然能顺水推舟 把这又当成一桩功劳揽在身上 这般行径 更非无耻无赖四字可以形容了
正想着 就觉得有人小声和自己说话 声音含糊 却极熟悉 侧头看时 一人蹲在身后不远 黑脸庞、大身子 手拄斩浪刀 影绰绰正是常思豪【娴墨:大不对头 】 她心头大喜 不知哪來了力气 一旋身便站起來 手腕上的绳索不知什么时候也被解脱了 她料是常思豪帮的忙 满心欢喜 正要喊“大哥” 就见常思豪冲这边打个手势 大概意思是快走 然后转身便向林中奔去 她赶忙前追 黑沉沉跑出十几二十步 身后隐隐人喊马嘶 似远似近 好像是方枕诺发觉 带着人追了上來 眼瞧常思豪越跑越远 追兵越追越近 自己身子虚漂漂的 两条腿拼尽了力气 就是跑之不动 想要喊大哥又喊不出声 急得无可如何之际 忽然身子悠地一下飞起在空 好像轻功附体了一般 正欢喜间 急急又往下坠去 “啪”地一声 摔在地上 有人喝道:“吃饭了 ”
阿遥只觉半身骨痛 睁开眼來 这才发现自己躺在离帐篷不远的湿地上【娴墨:前批不对头 何也 从看到拄斩浪刀处 便知是梦 阿遥不知后來事 更不知小常早已改刀用剑了 故梦到的还是一年前的小常 而阿遥如此梦 正是衬写聚豪阁人对她进行了信息封锁 而平哥儿讲事情 只能说个大概形势 讲不到细处 真一笔不漏 】 面前极近处 露色缤纷的草叶间放着几碗白米饭 热气袅袅蒸腾 刚刚扔下碗的干事背身正走开去 靴底后跟一掀一抬 在湿地上踩出叭叽叭叽的声响 不知名的鸟儿鸣啼着将林荫啄透 漏了他晨曦一肩 原來天亮了【娴墨:原是惨淡行程 偏偏写得如诗如画 可知生命美否 全在心境 】
阿遥支臂撑起些身子 感觉麻劲全消 原來穴道也已经解开 这时身旁“扑嗵”声响 堆山倒柱般又摔躺一人 裸白肩头上带着几只泥脚印 正是那胖婆娘 只见她摔扑在地上 一蟠身 四肢又收卷成团 像个不倒翁般坐起來 看见饭碗 伸出手去一挖 便将一碗饭全挖出來 两手略团一团 捏成个米球一抛 扔进嘴里 【娴墨:熊猫姐姐 】
等那三个明妃也被拎出帐篷的时候 草地上几只碗早已空空如也 她们沒有饭吃 叽叽咕咕交流几句 便开始大声抗议 干事听不懂她们说的藏语 过來但看饭碗空着 料是阿遥和张十三娘吃了 气得“咣咣”两脚 骂道:“肥蝈蝈 死刀螂 别的能耐沒有 就知道抢食 ”扭头又骂:“三只蛐蛐叫叫叫 少吃两口能饿死了你 ”【娴墨:明妃黑 阿遥瘦 爽姐一身都是肉 趣在蛐蛐是挺黑的 大伙儿在草窠里坐着又十分应景儿 】
张十三娘身上肉多 挨一脚颤两颤毫无所谓 阿遥本來就弱 受这一脚却如同挨了一闷锤 疼得气噎 半晌爬不起來 火黎孤温和索南嘉措就坐在不远处另一小帐之外 在小山上人和陆荒桥的盯守下进餐 背后东厂干事围成半圈 刀剑出鞘指着他们后背 火黎孤温眼见沒人有再去给那三位明妃盛饭的意思 便将自己的碗举高道:“将小僧这碗饭 给她们分食了罢 ”
举了半天 沒人回应 看时 周围干事面无表情 小山上人和陆荒桥冷眼望着自己 好像有种“少來这套”的意味 似乎自己这举动是想将他们支开后逃走似的 他眉毛挑了一挑 待要说话 旁边伸來一只手 将这碗饭轻轻接过 正是方枕诺
火黎孤温心想:“这人虽然投靠了东厂 毕竟时间不长 还有点人性 ”
只听方枕诺掂了掂饭碗 发出一声轻笑 道:“难得国师多情如此 就让枕诺來成人之美罢 ”
火黎孤温气得眉毛乱蹦:照他这么一说 自己舍饭给三位明妃吃 倒像是为了男女之情了 身子一晃刚要发作 刀苗剑刃立刻从颈后压了下來
方枕诺一笑转身 却见曾仕权就在背后 笑道:“一碗饭怎够三个人吃呢 ”说着将碗接过 走到三位明妃近前 居高临下地瞄了一眼 道:“不过 说鸟语者自为鸟人 鸟人嘛 吃鸟食儿倒也够了 ”手一挥 将饭泼洒在地
方枕诺明白 他这并不是有意耍戏 而是提防着火黎孤温在饭里偷藏些什么东西 而且多少也有兼防着自己的意思 当时微微一笑 半声儿也不言语 只见曾仕权瞧了瞧地上的饭 把空碗往旁边一抛:“给国师再盛一碗 ”
火黎孤温气得身子乱抖 带动腕间钢链颤涟涟直响 干事再端來饭 他把头扭开 理也不理 索南嘉措倒是一如常态 自己吃自己的 【娴墨:境界 气得不吃有何用 所谓无明业火 解决不了问題 】
曾仕权一副“爱吃不吃”的表情 更毫不理会三位明妃的瞪视 转头冲大车的方向问道:“怎么样了 ”
小笙子撩开车帘道:“回掌爷 小的刚给侯爷顺下去一碗粥 ”曾仕权点头四顾一圈 道:“嗯 差不多也该起程了 ”抬手打个响指 干事们立刻动作起來拆帐备马 收拾行囊 索南嘉措的饭还剩一小半沒吃完 碗被抢了去 他也不恼 一片腿林凌乱之间 趴在湿草地上的阿遥艰难伸手 将地上沾泥带土的饭块抓捡起來 一把一把按进嘴里 眼神冷直坚毅【娴墨:一切为了大哥 人有了奔头 就有了支撑 好阿遥 】 方枕诺转身时朝她斜斜一瞥 随即转开了眼去
启程之后队伍就着大车的速度 行得悠闲散漫 毫不紧张 干事们料想此刻庐山方面必然打得如火如荼 纵然姬野平破围之事提前知会了督公 也还是早些赶过去请罪的为妙 何况安思惕抄在了前头 指不定在督公面前摆弄出什么是非來 掌爷这般不紧不慢 倒真有些猜之不透 然而心中画魂 却是谁也不敢提 行出來一个多时辰 忽见道边有两匹马倒毙在地 干事查看后回禀道:“掌爷 不知是哪儿的马 沒有鞍辔 嘴边沫子都干了 应该是累死的 ”曾仕权嘿然一笑 扬鞭前指 车队继续前行 又走了四十余里 未经过一个镇店 但瞧两侧林稠树密 荒草渐深 路径渐渐收窄难行 似远不远处 有一道烟青色的山岭自蓝天白云间隐现 漂陌如浮尘上
曾仕权拢马昂头 只觉秋风拂面 清爽宜人 陶然中听得身后有叽里咕噜声传來 回头看时 是索南嘉措和火黎孤温在说话 当时眉头皱起 便要拨马过去 方枕诺道:“掌爷放心 他们是在观山望景 发些感慨罢了 并非在密谋策划如何逃跑 ”曾仕权问:“你懂藏语 ”方枕诺一笑:“藏语么 也略知一二 不过刚才是索南上师先开口 大概为照顾火黎国师的情绪 说的是蒙古话 ”曾仕权眼睛虚了一虚 忽听“呛啷啷”拔刀声响 身边左右干事一叠声儿地乱喝道:“有埋伏 ”“草丛里有人 ”“小心车辆 保护掌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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