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点本105】五章 小祖宗
方枕诺笑道:“哦 呵呵 枕诺倒是以为 看走眼的事情只能发生在别人身上 要在您身上 那是万万不能的 ”
曾仕权道:“这又怎么说 ”方枕诺道:“您身在红龙四大档头之列 又是一干这么多年 如果还看人不准、见事不明 那便真不是您的过了 ”曾仕权左托右肘 手捏下巴品着话味儿 眼神里敌意渐下 白森森的脸上又略皱起些笑來
回到东厂临时行馆 早有马匹备好在楼前候着 两成有人牵守 一成上面挂着干粮袋 还有七成空着鞍子拴连在一起【娴墨:换乘用的都有了 】 干事们远远望见曾仕权率人快步而來 都垂首齐唤:“掌爷 ”神情沉重肃穆
曾仕权的目光越过他们 瞧马队后还有辆阔大的房式高篷马车 朱窗碧顶 甚是华丽 以为是给自己准备的 眉锋立刻挑起 骂道:“谁让你备车了 不说了只要快马吗 ”干事唯喏应着 眼偷往后领 曾仕权便知有事 往马车边细看时 只见那边几名干事的个头不高 大都十五六的年纪 细伶伶的脖子 白净面皮 眼底带笑正瞄着自己 也不知道往前迎一迎见个礼
厂里这种年轻小厮多得是 他也想不起來是哪房哪院、是不是这趟跟自己來的 便冲其中一个带着三等厂牌的问道:“怎么回事 你是哪儿的 ”
那小厮二目斜斜半睁半挑 歪头含笑道:“哟 是曾掌爷回來了 掌爷辛苦呢 ”
曾仕权连遭败挫 又忧心督公怪责 一宿满折腾到现在连觉也沒睡 听他这般不紧不慢阴阳怪气 火登时撞了上來 抢前两步劈手就是一个耳刮子 骂道:“我他妈问你呢 ”
那小厮身子打了两个转儿 扶住了车这才不致跌倒 眼中一时冤喷怒射 曾仕权还沒见过厂里有谁敢用这种眼神來瞅自己 挥手上去正要再打 却见那小厮一滴溜身儿扑在车辕上喊道:“祖宗爷 祖宗爷救我 ”
曾仕权手僵在半空 厂里被人唤作祖宗的 除了程连安 也再沒别人了 莫非是他來了 然而听车中并无回应动静 两步上前撩起车帘 里头一股子暖融香气打脸 就见个小人儿背靠扇六折孔雀斗尾洒金小屏风 手搭胯骨歪在一圈毛泽生亮的豹皮窝里 身上是内监服色 衣下摆、深蓝色襟子和白领口上闪着走水缎光 脚边一左一右 还偏腿拧身委坐着两个雪衣白袜的小厮给他把按着胫骨 曾仕权瞧脸面都不认识 心里画魂儿 怔住不语
听到声音 那小太监饧饧懒懒地略睁开了些眉眼 细皮嫩肉的小脸上作出一副似困似烦的表情 道:“你们两个 吵什么呢 ”
那两小厮中有一个笑着轻轻揉推一下他的小腿 奶声奶气地道:“祖宗爷 这哪是奴才们说话 是曾掌爷回來了 ”
另一个则探指抿了下耳边的碎发 招呼曾仕权道:“掌爷要么请到车中來坐 要么就先把车帘放下 这已是下晌了 湖边秋水风硬 可凉着呢 ”
瞧他们这副势派 曾仕权更加不敢造次 暗忖思这别再是宫里出來的人物 自打李芳下台开始 冯公公一方面带着太子 维护住了李妃娘娘 一方面广结朝臣 和李春芳、张居正、甚至老倔头陈以勤都处得不错 尤其徐阶这一致仕 他在宫里宫外的地位算是彻底重竖了起來 手下的新人也收罗安排了不少 这小太监是他的人也未可知 否则谁敢在自己这堂堂东厂三档头面前如此放肆 虽然从冯公公那论起來 大家都算是自己人 但毕竟宫里宫外的职衔在那 眼前这小公公年纪不大 礼数上可也轻忽不得 【娴墨:身份二字谁能逃 泛阶级论虽不足取 却也有其道理】
却见那小太监忽问道:“谁回來了 ”
小厮道:“曾掌爷 ”
小太监“兔儿”地一翻身坐了起來 左右开弓吡啪脆响 扇了小厮两个嘴巴 骂道:“沒眼的东西 掌爷回來了 怎不知道报个名儿、给我通禀一声儿 临行时安祖宗嘱咐什么來着 挺大个人连点眼力价儿也沒有 尽知道给我们丢脸 ”两个小厮垂头道:“是 小祖宗 ”
曾仕权定在空中撩帘的那只手微微地起了颤 这才听明白:敢情这小太监只是程连安的手下而已 冯保那边沒怎样 程连安倒是水未涨來船先高 平时厂里一帮抢不上槽的小崽子围着他安祖宗长、安祖宗短的倒也罢了 如今他一个手下都敢在自己面前摆出这副德性 真是让人火大之极
只见那小太监把嘴冲这边一咧:“呵呵 这些小的太沒规矩 掌爷千万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
曾仕权笑道:“嗨 这年头儿也分不出个大小、论不出个规矩 咱是天生奴才的命 打了人一巴掌 人就打俩还给我【娴墨:小戏逃不出这行家的眼】 能耐沒能耐 人脉沒人脉 拍马不是个 狠又狠不过 人家做祖宗 我就只能给人做孙子呗 ”【娴墨:韵走的俏皮 回想东厂立春大宴 小权也是能学能唱的主儿 怒极反笑 好戏骨 】
那小太监微笑着不应这茬儿 竟似把这话生受了 继而转开话題道:“却不知这边的情况如何 我向这些底下人打听 他们也不和我说 我呢 从宫里出來的日子是不长 可是呢 好歹也是冯公公派下來给安祖宗用的 这里外的军机大事 督公既沒有避着安祖宗的 安祖宗也都沒有避着我的 如今就这么点子事儿 他们倒扭扭捏捏的 这成个什么话呢 ”
曾仕权道:“要说军情的话 我已着专人去向督公汇报了 ”
小太监一笑:“喔 既如此 那是不用说给我喽【娴墨:带着不满意 真是不知死的雏】 不过我这趟带了些督公的话來 倒是务必要请掌爷來听听的 ”曾仕权道:“军务紧急 公公带了什么信來 还请作速明示 ”
两边把腿的小厮听他这话答得有点硬 脸上便带出些着恼來 却被那小太监使眼色按住 笑道:“掌爷恕罪 我这急着赶路上了点火 腮帮子肿着 有些牙疼 说话不大利索 小笙子 督公怎么说的 你给掌爷学学 ”
“是 ”车外挨了曾仕权一巴掌那小干事细声细语儿地答应一声【娴墨:故意让挨过打的说话 就等于在打小权的嘴巴】 略将胸口腆起了一些:“汉口分兵之后 督公在路上总是有些担心 我们这在身边伺候的 不免就要问问 督公说 总觉得这趟的人员分派似乎有些瑕疵 吕凉带着范朝成、秦绝响去打太湖应无问題 庐山方面有自己亲督大军 又有桑云会和方吟鹤两路先锋、曹向飞和康怀双押头阵 也是势在必得【娴墨:方吟鹤在康怀手下 李逸臣在曾仕权手下 此次出征曹、吕二人若无手下 则显寂寞又不合理 故此处又陪出二人 皆虚笔 】 唯独君山这边有些不托底 俞老将军自然不必担心 主要是小权人虽机灵 搁不住太平久了 这心怕是却疏狂了 加上李逸臣也不是很稳当 看别处平山灭岛建功立业 他们这心里痒痒 说不定就会捅出漏子來 ”
曾仕权环顾自己手下灰土土的脸色 心知督公或有此心 却必无这话 多半是流露了一星半点 让程连安因情顺势揣摩出來教了崽子们 好替他在这儿借机拿大 厂里人都是鬼精鬼灵的 这些虚话看似无用 传出來却很能让人听风成雨 微妙地改变很多东西 拿刚才这话來说 就搞得自己好像已失了宠、而他和手底这帮崽子 却像是督公身边的近人了 【娴墨:公司中层往往有人玩这套 妙在虚处真能玩出人望來 底上人以为他得上宠 于是恭敬着他 上头再往底下看 就觉得这人有体面 大伙尊敬 结果再提就提升他 一提 前面的一切虚话反而落实了 】
那小笙子搭眼不错神儿地瞧科 见曾仕权那白摺子脸上黑黄不定 胸脯子便越发地昂耸起來 就含着笑继续道:“当时程公公听了这话 就劝慰督公 说他是跟着曾掌爷跟过來的 曾掌爷办事严谨周致 断不致于出了这等差错 督公若是真不放心呢 就派他过來叮嘱一声 照顾一眼也成 可是如今上上下下的细碎事情都要他來跑 督公身边哪离得开呢 这么着 就……”
“呵呵呵呵 ”方枕诺笑着走近 接口【娴墨:敢说话就有你说话的份 职场不如意者、想出头者 当多学小方 】道:“原來如此 看來是那位程公公未能亲至 就打派了您几位专程代劳 看來他平步青云之后不忘旧恩 时时处处替掌爷回护着想 倒真是一位有情有义的人呢 ”
小笙子蹙着眉问:“这是什么人哪 ”
方枕诺将手略揖 目光却掠过他 直视车厢里那小太监:“在下方枕诺 是曾掌爷座下一名小小参随 初在厂里行走 多方尚不熟悉 刚才听这位小公公说话 想必是‘程公公’的近人了 ”
“你倒是有点眼力 ”小笙子听他是新进 便像是起了卖派之心似的 笑着把肩膀一耷 背往后仰 下颌抬高 斜斜用眼底瞄过來:“咱们厂里呢 要说至高无上、在皇上跟前都有面子的 那就得说是冯公公 那是当今太子爷的大伴儿 李妃娘娘身边的红人 宫里宫外一刻也离不了的 冯公公以下 办事能让他满意 又能让督公放心的 除了程公公之外 也再沒二个人 至于程公公手边呢 使得勤、用得顺、信得过的 那也就是你眼前这位安思惕、安公公了 这名字有些古奥 你可能不大懂 我便给你解释解释:思呢 是‘思无邪’的思 那是出自诗经的 惕是‘夕惕若厉’的惕 这是出自易经的 这可都是有文化、有出典的 你可要记清楚了 【娴墨:一诗一易 好像很诗意 】”
思无邪乃是孔子对诗经的评论 并非诗经的内容 方枕诺也不挑剔【娴墨:笑杀 关公面前耍大刀 一下就漏馅 不挑是涵养 是自重 也是审时度势】 耐心地听他拉着长音说完 这才略微倾身一笑:“原來是安公公 听说郭督公当初跟在黄公公、冯公公身边流了不少血汗、立下不少功勋才有了今天的位置 深知底层艰难 所以对待下属也平正和厚 一向论爵唯功、任人唯贤 公公姿容轩丽 仪态雄昂 可见人才也定是错不了的 难怪上人见喜、督公器重呢 ”
东厂里的太监多半做些行政事务 职位再高的 论功劳也比四大档头远远不及 曾仕权听这话虽然是捧着安思惕 其中却也暗含着贬抑讽刺 兼带着给自己拔腰提气的味道 因此眉饧意舒 心气少平 看安思惕小眼眯抿着 倒是一副受用的样子 似乎沒听出什么弦外别音【娴墨:一人听是一个味 而且是当面让双方各听各味 小方真妙人 】 慢声细语儿地笑道:“方参随这话很是得体呀 不过倒也只说对了一半儿 像我们这小年小纪儿的 有什么功劳可立呢 无非是办事尽心 少出岔子 也就是立了功了【娴墨:官场职场多有这类人 任事不干 还有不干的功劳 器量不大者真当不成领导 因任何一个领导手下 十成有八成都是这类人 】 其实啊 什么功劳也都是过去的事儿 换完了爵禄还要继续效忠朝廷 谁还能成天介躺在上面睡觉不成 ”
一听这话 曾仕权的火又窜拧起來 料想手下干事们或沒对他透露军情 可这小崽子必然通过别的途径摸到了消息 这会儿冷嘲热讽的瞎耽误功夫 多半是想拖一拖时间 盼自己这锅补不上 漏得越大越好 打眼一瞄他这周围带的人也不多 再外围都是自己的人 就算弄死他栽给聚豪阁 程连安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当时牙根一煞狠 内劲便提起來凝在了手上
就在他想往车里钻的功夫 却听方枕诺安闲笑道:“公公总在厂里做事 立功的机会确是不多了 不过眼前倒有一桩功劳 枕诺正有意要送给公公做见面之礼 不知公公愿不愿意接受呢 ”
安思惕一听这话登时牙呲眼亮【娴墨:刚才还“文化人”呢 文化人的表情原來是这样 】 把小身子向前探了探道:“哦 有什么功劳 说來听听 ”
方枕诺笑道:“实不相瞒 聚豪匪首姬野平率众逃脱 君山设围之事已成泡影 公公现在快马加鞭回去到督公面前通告 就说曾掌爷欺上瞒下、玩忽职守 岂不是一桩大大的功劳么 ”
安思惕小脸呆愣在那 瞧瞧他 又瞧瞧曾仕权 忽然间感觉到了某种威胁 嗓子眼里干干地“嗬、嗬”两声 歪眉砌笑道:“方参随呀 你这玩笑开得 可是……可是很有趣呢 嗬嗬嗬……”
方枕诺道:“说玩笑却也不是玩笑 眼下姬野平确实逃了 而且十有**带人正扑奔督公的后方 我们估算着虽然水路追他不上 但从陆路加急赶去通知督公 总还可以避免更大的损失 不过这中间要是被什么耽搁了 那可就万事难说 公公这趟來得实在不巧 若念厂里的情谊不愿领功 那就只好跟着我们一起领罪了 ”
安思惕听得卡裆里尿眼儿一缩 几乎标出股水儿來 当着曾仕权的面儿 这功固然说不得领 这罪和自己又有哪门子关系呢 被他们拿來当借口、跟着一起吃瓜落儿 那可大划不來 忙道:“嗨 这 这话儿怎么说的 我哪里知道这些呢 事情如此紧急 那还不快走 小笙子 赶紧的 咱们跟掌爷一道儿 掌爷 你们的马快 不必等我 还你们俩 就知道赖喇喇歪着 当这是船呢 下车 推车 快他妈出去 ”
“扑嗵、扑嗵 ”两个小厮腚上各挨一脚被蹬下车來 衣襟挂在木缝上 好像粘连的面团【娴墨:依附于他人的悲哀 思程连安、秦绝响 能不寒毛倒竖 难得的是他们两个都意识到了危机 努力改变着自己 否则也和这两小厮一个下场 】 曾仕权低头瞄了瞄他俩 又瞧了瞧方枕诺 将帘一撂 无声地笑了 向后一招手 亲随干事们把阿遥提过去安绑在马上 跟着各自也都上了马 “咄、咄”地抖缰磕镫 打起一声声短喝 跟随掌爷的骥尾拐过楼头折转向东 安思惕的车坠在队末 马夫在他的催动下用力地摇着鞭子 甩出“啪啪”的脆响 活像小孩在抡着一串点燃的鞭炮 小厮们紧随车后连跑带颠 不时地绊个跟斗 一队人转眼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留守的干事们目送尘影消散 都聚在道上 彼此间你瞧我、我瞧你 仿佛扎堆人立的鼬鼠 一个道:“掌爷和小祖宗都走了 咱们呢 ”另一个道:“咱们他妈的就是祖宗爷爷 【娴墨:妙极 安思惕又诗又易 其实和小权一样失意 这几个混事的才是真诗意 安思惕是小祖宗 程连安是安祖宗 祖宗不在眼前 这几个才是老祖宗 中国人 哪有一个是好弹弄的 读到此远眺窗外 思滚滚红尘 多少枕诺 看神州大地 几人事权 真无限感慨 】”众人都笑了:“说得好 走 吃酒去 ”【娴墨: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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