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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点本064】四章 文章会


  

  徐瑛愣了.翻眼瞧着他:“元美.你这话什么意思.郭督公跟咱们很是亲近.今天他送來的百寿帖是亲笔所写.你又不是沒瞧见.”

  王世贞脸色阴沉地瞄了徐阶一眼.低头道:“正是这幅字.表明了他的心已非我同流.甚至可以说.已然站在了咱们的对立面.”

  徐阶眉凝忧色.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王世贞道:“恩相可还记得.他那字帖中.瘦金大字两边.是八个中等大小的寿字形成一联.所用笔体各异.右边从上往下.依次用体为徐浩、怀素、蔡京和智永.左面四字用体为:陆机、颜真卿、柳公权和黄庭坚.”

  邹应龙骤然省悟.脸上立刻变了颜色.

  徐瑛道:“这几人都是有名的书家.各取一体.又有什么不对.”

  徐琨挥手在他头上抽了一巴掌.骂道:“只你这蠢材.不学无术.右联是藏头字.写的是‘徐怀蔡智’.蔡京乃北宋巨奸.智又与‘志’双关.这不明明是骂爹爹怀有和奸相蔡京一样的诈智祸心么.”

  徐瑛恍然大悟.刚咬上牙又觉不对.捂头说道:“若是联.左右总该对仗吧.可是左边藏头是‘陆颜柳黄’.陆又是谁.姓陆的脸和柳叶一样黄又是何意.根本不成句啊.以此观之.右边会不会只是巧合呢.”

  他说完这话.发现父亲徐阶、大哥徐璠、二哥徐琨、邹应龙、王世贞都沒声地瞧着自己.不禁呆了一呆.皱起抬头纹.怯声问道:“怎么.我说的不对.”

  话尤未了.头上又挨了二哥一巴掌.徐琨骂道:“你这猪头.上联藏头.下联就必须藏头.就不许押尾.就不许押尾.就不许……”说一句在他头上抽一句.忽然想到父亲瞧着.这才罢手.

  徐瑛疼得眼泪直冒.两手不住揉着脑袋.缓缓直了腰.口里叨念:“押尾.押尾……陆机、颜真卿、柳公权……”忽然“啊”了一声.两眼发直:“下联尾字.是‘机卿权坚’.那岂非骂爹爹是权奸.”

  屋中早已静静无声.沒人应他的话.每个人脸上都透着一层阴郁.大家心里都明白东厂站到另一边.意味着什么.

  王世贞垂首道:“阁老.依我看郭督公其实尚不想与咱们为敌.他这寿字贴中间的大字用体为‘瘦金’.瘦者.收也.暗夹鸣金收兵之喻.似乎意在劝您急流勇退.底下几十个小寿字用体各异.左出右进.大小不一.其意又在暗指:若是您不收山.只怕‘寿不谐齐’.”

  徐瑛皱皱眉.似乎想说什么.揉揉脑袋却又忍住.老大徐璠道:“元美.你这么解.是否有些牵强.”

  邹应龙凝目思忖片刻.把话接了过來.道:“不然.”面向徐阶:“恩相.元美所言倒也有理.因为两边这八字.也有这层意思在.‘徐怀蔡智’中的首字徐.是徐浩.此人于代宗时被封为会稽县公.后來做过吏部侍郎.德宗年间授彭王傅.进郡公.卒年八十.获赠太子太师.可谓善终.尾字智.是智永.智永乃王右军七世孙.名门世家之后.却甘于淡泊.隐于空门.以此二人结上联首尾.显然有劝您善始善终.归退林泉之意.而下联‘机卿权坚’中的首字机.是陆机.此人做过平原内史.却死于‘八王之乱’.被夷三族.尾字坚.是黄庭坚.此人历任国子监教授、校书郎、著作佐郎、秘书丞等职.风光一时.后來却屡遭贬谪.死于宜州.上联显然在暗示功成身退的好处.下联则是表明了官场破败的结果.其意正与元美所解相合.”

  徐阶听完久久无言.张手让二子扶起.垂袍拖带缓步踱行.在屋中转起了圈子.邹应龙、王世贞的目光都随着他脚步转动.静静等待着回应.

  徐阶挪着挪着.忽被一绺发丝拂得面上生痒.侧头看时.窗外晚风轻柔.庭下花荫摇动.云上月色溶银.

  这个院子.自己已经住了十几年了.

  眼前这副景象.与以往相比.并沒有任何的变化.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连市井蒙童都能脱口而出的俗联.此刻想來.竟令人如此寂寞.

  二子见父亲苍老的面容里皱纹蠕挤.阴影幻刻.一时都不敢作声.

  徐阶对窗凝望良久.哑声缓缓吟道:“云销几度.月自亏斟.一场登临不是山.光阴丝缫.韶华茧瘦.不觉暗被流年换……”吟到此处.眼皮闭合.眼角边眨出一道粘粘的泪涎.身子一歪.向后堆倒.

  徐璠、徐琨急忙扶住:“爹爹.”“爹爹.”

  消息不断传入剑盟总坛.常思豪听报得知徐阶又昏倒两次.心中大喜.回到侯府.将寿筳之事讲说一遍.徐渭哑然失笑:“不想这小郭督公倒有点小聪明.还能打个灯谜.”见众人不明其意.便将寿字帖中“徐怀蔡志.机卿权奸”的真意和首尾暗示解说一遍.顾思衣深知东厂的厉害.抚胸笑道:“既然郭督公不站在徐阁老那边.那事情就好办得多了.”梁伯龙道:“好是好哉.可这字帖中含义隐藏得如此之深.其它人怎能看得明白.”

  徐渭道:“你这可是把人都瞧扁了.百官脑子纵然不灵.在官场久了.鼻子也灵得很.按照常理他们见徐阶倒下后.为了献媚邀宠.多半该守在徐府.可事实上却当场散去大半.显然说明他们已经嗅出了苗头.”常思豪道:“虽然如此.但这字帖标示着东厂的风向.可说至关重要.咱们还当多派人手出去广为传播.扩大一下影响才好.”梁伯龙也道:“弗错哉.咱们派人连夜出去多方拜访.把事情给点透出去.”两人兴奋地谋划起來.说了半天.发现徐渭毫沒动静.梁伯龙回过些味儿來.问道:“先生.您另有主意.”

  徐渭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跳梁的事.就交给小丑去办得了.你着的什么急.”见众人愣着.显然一时还沒明白.便又补道:“你们想想.若将那八个字写作纸条.团起來扔进御史张齐的院子.结果会是怎样.”常思豪和梁伯龙互视一眼.都会心而笑.立刻下堂着人去办.

  回來时徐渭还在那坐着.兜着眼袋.眯眯虚虚.右手拇指在食、中、无名三指间搓來搓去.不知想些什么.

  常思豪:“先生还有什么担忧么.”

  徐渭迟愣了一下.摇摇头:“沒什么.……早听说郭书荣华精擅各家笔体.自创的傲今体又独步当下.他这张百寿帖写得倒底怎样.我倒想瞧瞧.”

  常思豪失笑道:“我是不懂书法.不过听陈阁老说什么陆机的字淡而失味.怀素乃释教狂秃.智永乃佛门痴汉.不足为论.其它人或只精熟多练.或用奇弄险.都不上境界.想來郭书荣华摹写出來.也未必真好到哪儿去.大伙儿只不过图个热闹.相互吹捧.哄徐阶一个高兴罢了.”

  “陈以勤……哼.”徐渭冷冷哼出一笑:“一个老官痞子.懂得什么.”

  陈以勤这人虽然冷倔.但常思豪对他的印象倒还颇佳.听徐渭这话.多少有些不舒服.却也不好说什么.

  回到自己房里.想到东厂态度的明确将给形势带來极大变化.他兴奋了半宿.可是想來想去.回忆起六成禅师的话.心里便有些不上不下.次日晨起又來找徐渭问道:“先生.您说寿帖哑谜中有劝其收山之意.依您之见.徐阶可会依从.”

  徐渭道:“世上的东西.都是抓之容易放下难.何况权力是天下第一诱惑.这老桧虽然连遭打击.最终能否舍得放手.还真是难说得很.倒是郭书荣华.显然早就看透了我计中真意.适时推波助澜.帮得到位得体.”说着空拳掩口.又轻轻咳了两声.向常思豪投來意味深长的一瞥:“这份人情用心.侯爷可要好好领会呢.”

  他这语气酸酸怪怪.说不出是讽刺还嘲讥.听得常思豪颇不自在.梁伯龙和顾思衣在旁偷笑.埋怨徐渭这趣打得有点离谱儿了.忽然家人來报:“宫中传來消息.”常思豪赶忙召入.信使道:“今晨御史张齐突然闯宫递本.冯公公刚刚转交了皇上.特派小人來通报侯爷知道.”

  常思豪赏他十两银子送走.向徐渭问道:“先生.依您之见.张齐这是要干什么.”

  徐渭眼袋兜起:“这狗才.必是瞧徐家形势不妙.想学当初倒严时的邹应龙.第一个吃蟹.去告徐阶了.他本身已经走投无路.这一状告下來.成了就飞黄腾达.又卖了咱们的好.不成也是破锣破敲.就算贬官罢职.也在天下百姓面前博个好名声.徐阶已是风烛残年.早晚一死.皇上把旧臣召回起复重用.也是常例.”

  说到这又有人來报:“刘总管传來消息.”召入一问.答说皇上正在看张齐的本章.说是其中罗列了徐阶诸如结党营私、贻误军机、与严嵩狼狈为奸等二十几条大罪.刘金吾正在皇上身边陪侍.未能轻动.特传出消息來通知侯爷做好准备.

  赏罢挥退來人.常思豪道:“果然不出先生所料.”

  徐渭冷笑道:“徐阶老儿当年曲意事严嵩.最后将其扳倒.接过了首辅之职.张齐这狗才毫不知死.竟然拿这说事.让皇上怎生处置.确认徐阶是奸臣.岂不就等于在说父亲嘉靖除一奸又植一奸.是个昏聩无能之辈.”

  顾思衣担心起來:“这么说他这一状是必败无疑的了.之前咱们与张齐有过接触.会不会被牵扯在内.”梁伯龙安慰道:“这个倒可放心.吾与侯爷照先生的吩咐.和他相谈时言语中并未露相.昨晚扔的纸条也是下人所写.攀也攀弗到咱们头上來.”

  常思豪仍不无忧虑:“先生.张齐贪功太过.若败下來就成了儆猴之鸡.接下來还有谁敢在徐阶头上动土.这形势对咱们实有不利啊.”

  徐渭笑了:“这老桧如今心力交瘁.复有何能.”摇袖将手一张:“取纸笔來.”

  朝阳照耀下的徐府堂皇依旧.只是侍女往來低头.家丁脚步沉重.一派郁郁如死的气氛.

  徐阶沉沉醒來.发觉周遭光线熹弱.帘帐低垂.自己头绑醒脑药带.正歪斜在床榻之上.鼻翼边尽是袅袅药味.

  邹应龙、王世贞和徐家三子都在榻边衣不解带地守了一宿.见他醒來精神尚好.都暗暗松了口气.有人拉开窗帘.晨曦射地.丝丝透爽.花香随风传进來.未及深入.又被药香遮淡.

  徐瑛着人做來一碗八宝清心莲子粥.依至榻边.亲执玉匙.给父亲喂食.

  徐阶喝了两口.摆了摆手.又合上了眼皮.

  邹应龙听医生说过.阁老思虑过多急需养神.便近前去轻拉徐家兄弟.示意大家退开.好让徐阶休息.忽听外面脚步声重.管家慌张张跑进來.口中道:“公子爷.大事不好……”几人眉头同时拧起.徐瑛不等管家说完.冲上去就是一脚.正踹在管家小腹上.将他踹得蹬蹬蹬退后几步.脚跟卡到门槛.差点跌出去.

  徐阶在榻上沉声道:“什么事.”

  徐瑛道:“爹.您放心休息就是.这不懂事的狗崽子……”徐阶鼻孔中“嗯.”了一声.有见责之意.道:“我还沒糊涂呢.这等非常时候.凡事休得瞒我.”这几句话说得严厉.竟显得大有精神.徐瑛低低应了声“是”.把手扒门框满脸抽筋的管家揪过來.暗暗使了个眼色.管家一咧嘴.过來跪倒在榻前.徐阶道:“讲.”

  管家偷眼瞄瞄徐家三兄弟.目光转回來却发现徐阶正盯着自己.身上登时软了.低头道:“回阁老.宫……宫里传來的消息.今儿早上张齐进宫.递了折子告……告您……”

  徐阶欠身急问:“可知他告些什么.”

  管家苦着脸道:“來报讯的是原來李芳手下的一个太监崽子.身份太低.宫里现在又都是冯保的人.他哪儿打听得着.说完这事儿.已经偷摸回去了.”

  徐阶身子僵了一僵.又缓缓躺倒回去.两眼直直向上望着不动.

  徐瑛骂道:“张齐这个沒头苍蝇.必是昨天听您把工部侍郎给了云卿.心怀怨恨.又见您倒下了.他便來个趁火打劫.撷私报复……”一旁的邹应龙神色微动.徐阶知他是极聪明之人.听个边儿就能立刻明白这“一女许两家”的事.官场中最忌讳轻易许诺.只因许了便是定了.事情沒一撇.那边却挂了指望.办得成固是应该.办不成又落埋怨.反而里外不得烟抽.前日许给张齐是因为要弃了这个子.况且成与不成.张齐也不敢到外头说去.只能吃哑巴亏.哪想到在今天这场面底下.却给呆儿子捅了出來.真想当场大骂他一通.可是张开口來.心中索然.发出的却是一阵悲凉苦笑.

  王世贞道:“阁老.我看三公子说的不错.徐渭机智过人.未见咱们真正落井.必不会轻易露相下石.也就是说.此举并非出于他的指使.而张齐这人沒什么脑子.拼凑出的罪状也不会有什么威胁.咱们大可不必为此担心.”

  徐阶凝目良久.喃喃道:“他们屡用钝刀割肉.无非是想逼老夫主动请辞……哼哼.这算盘打得倒好.”定了一定.蓦然道:“传话下去.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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