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点本026】六章 诓语
常思豪淡淡道:“九边形势乃国之机密.非朝臣重宰不能尽言.别人还是少打听为妙.”
六成道:“是.是.侯爷不可误会.小僧的意思是:做什么国师、圣僧.那真是小僧想也不敢想的.不过为国效力.小僧却也责无旁贷.小僧不才.别的不敢夸张.要说起求吉卜卦.那倒颇有心得.不知军中是否需用人手.若是有用得着处.蒙侯爷提携一把.带在军中参务军机.那可就是小僧的荣光了.”
火黎孤温眯眼斜视.似乎在说:“瞧你那副模样.也配在军中参务军机.”
常思豪的表情也有些反感.道:“禅师若有心.多在寺中为天下苍生念经祈福也就是了.”
六成对这冷淡有所察觉.讪讪点头笑道:“是.是.侯爷说的不错.”声音渐低.就此沒了声息.
又略行出一程.常思豪忽然“咦”了一声.喃喃自语道:“忘了忘了.”李双吉道:“什么事.”常思豪摆手:“我还有些话忘了和袁先生交待.”扬鞭往道旁竹林一指:“你们在此等我片刻.”说完拨马回程.
火黎孤温听得蹄声渐远.正自盘算如何逃跑.忽觉脑后一疼.扑嗵一声从马上栽了下來.脸正扎在泥里.他刚要大骂.就听李双吉惊道:“你干嘛打死他.”六成的声音道:“给一巴掌怎么会死.这是他乱说话的报应.”李双吉过來翻过火黎孤温查看.见他双目闭合.又探了探鼻息.松口气说道:“晕过去了.”将他拎到竹林边扔下.六成笑道:“什么国师.武功也不怎样.”
二人放马啃青.火黎孤温眼睛眯起小缝偷瞧.见他们不再注意自己.手便在背后地上乱摸.寻着块石头抓起來.小心磨割绳索.这时六成和李双吉聊起天來.只听六成问:“您跟在侯爷身边.年头可不小了罢.”李双吉道:“哪里.七八年吧.十來岁时俺就伺候他.可是他身边的老人儿了.侯爷走哪儿.就把俺带到哪儿.人们管他叫侯爷.就得管俺叫吉爷.”【娴墨:笑.沒人叫了自己叫.吉爷你好.】
火黎孤温边磨绳子边想:“这傻大个子看着实在.其实不然.刚才吹牛还遭了白眼.这会儿又來往自己脸上贴金.脸皮真是厚得可以.”
六成惊讶道:“哎哟.那不跟亲兄弟一样吗.”李双吉笑道:“那是.在大同杀鞑子.俺们是并着肩冲的.战场上杀出來的感情哪.别看当着外人规规矩矩.平常俺就叫他大哥.他都叫俺小吉弟弟.”【娴墨:又近一层.下人吹牛.往往吹自己上头有人.干爹干娘表叔表舅地拉亲戚.诸如此类.戏作得毕真】【娴墨二评:六成策划得好.】
火黎孤温手中一打滑.石头险些掉地下.心想就你这五大三粗的样子.还“小吉弟弟”.真让人笑掉大牙.【娴墨:忘了自己“吉吉”小被人笑话的时候了.】
六成又就着大同之战夸赞起來.李双吉道:“嗨.杀几万鞑子.小意思而已.什么鞑靼土蛮.都是一帮放牛放马的.有几分能耐.早被俺们杀怕啦.”
六成笑道:“可不是嘛.不过贫僧倒有些奇怪.既然他们都龟缩不出.说到军情.侯爷干嘛还那么谨慎.”李双吉笑道:“嘿.你懂个啥.他们不打咱了.咱们还不打他了.”六成凝声道:“朝廷要对外用兵.”李双吉不说话了.六成喃喃自语道:“看來边境一时还是安宁不得.小僧有亲人住在偏关附近【娴墨:正是俺答去年烧杀一空的地方】.还是通知他们避一避.免得被抓了兵才好.”李双吉道:“嘿.那边不打.用不着.”六成道:“哦.那可太好了.朝廷每对俺答用兵.都要在那一线大量征召兵勇.唉.那日子可不好过呐.劝他们多少回搬家.可他们就是说故土难离.唉.”
火黎孤温对地理极是熟悉【娴墨:国师身份.】.知道偏关在朔州附近.邻近俺答的土默特部.明军捣巢经常从此出击.刚才听他们说.常思豪此來与西线军务有关.既然这边不征兵.明军自然不是去打俺答.袄儿都司和土鲁番与明朝冲突不多.那么西线上还能有谁.岂非就剩下我瓦剌了.想到这里.精神立时提起.磨绳子的速度也缓了下來.
只听李双吉道:“嗨.什么故土难离.以后都不用搬了.说不定还得往外迁呢.”六成道:“这话怎么讲.”李双吉只是冷笑.火黎孤温听沒了下文.一时心急火燎.想瞄上一眼.又怕被发现.只好按捺下性子忍着.
隔了一会儿.就听六成和尚嘿嘿一笑.说道:“原來你也不知.”李双吉登时火起來:“你说啥.”六成笑道:“刚才侯爷都说了.这些事情只有朝廷重臣才能知道.又怎会让你知道.”李双吉道:“哼.俺整日在侯爷身边.啥不清楚.告诉你吧.朝廷那些人知道的.俺都知道.他们不知道的.俺照样知道.”六成道:“既然知道.聊聊怕什么的.这里又沒外人.”李双吉道:“那可不成.”火黎孤温心头焦躁.暗想:“这憨头嘴还挺紧.不行.姓常的说不定啥时候就回來.我这么听下去哪算一站.得赶快磨断绳子.抓这傻大个找个偏僻所在.再严刑逼供.【娴墨:一波三折.】”正要奋力磨绳.就听六成在那边哈哈大笑:“你果然还是不知.却拿小僧來打趣.逗我的闷子玩儿.罢了罢了.不问就是了.”李双吉大怒.道:“你附耳过來.”
火黎孤温忙又停了手凝神细听.远处只有一片嘁嘁咕咕.不清不楚.正自焦躁.忽听六成惊声道:“什么.俺答要打瓦剌.怎么可能.”李双吉道:“你喊什么.【娴墨:越装越像.仿佛真在担心.】”六成放低了声音:“鞑靼和瓦剌不是兄弟之国么.干什么要打.”李双吉道:“你懂啥.兄弟分家.打起來更狠【娴墨:汉族才这样.真是以小人之心度我蒙古大汉之腹.】.何况老赵在俺答身边.不打也能撺动他打.”六成道:“老赵.”李双吉道:“赵全哪.”六成奇道:“是那个大汉奸吗.”李双吉怒道:“什么汉奸.赵大人是咱的卧底.”
赵全身为鞑靼军师.曾多次出使瓦剌.火黎孤温自然熟悉.听这话猛吃了一惊.只听六成笑道:“还以为你说的是实话.敢情原來是信口开河.赵全谁不知道.他给俺答做军师多年.立了不少战功.而且还出主意.让俺答筑板升城称帝.忠心耿耿.怎会是咱大明的卧底.”【娴墨:此言真难取信于火黎.故特特荡开一笔.恰是六成计妙处.】
李双吉似乎有些后悔.但话已说出也不再隐瞒下去.冷冷一哂道:“你懂什么.这就叫放长线、钓大鱼.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围京之后.老皇爷嘉靖就下定了决心.要把鞑子一举全歼.当时严阁老出了个主意.说鞑子骑兵厉害.与他们打硬仗实在太难.不如把尖刀插入其内部.当时赵全赵大人主动请缨.伪装成白莲教人假说受朝廷清剿.这才投奔了鞑靼.”
六成又惊又喜:“原來如此.咦.不过.赵全在鞑靼可是立了不少功啊.”
李双吉道:“那是为了得到俺答的信任罢了.”六成又问:“那板升城呢.”李双吉笑道:“这招才绝.你想想.是沒事老搬家好.还是住在一个地方舒坦.”六成道:“鞑子生活需要随水草迁居.自然沒有住城市方便.”李双吉道:“这就对了.鞑子向來在马背上生活.一旦习惯了住房子.不随水草迁移.慢慢的人就懒了.想住房子.就要找汉人來帮他们盖.想要铁器.也得汉人帮他们打.要吃粮食.也是汉人给他们种.赵大人就这样不住地挖掘他们的需求.然后趁机将汉民源源不断地迁进鞑靼.汉民表面上做牛做马.其实却是渐渐掌握了他们的命脉……”
“高.”六成笑赞道:“这样既可以让他们产生依赖.又是在腹地埋兵.真可谓一举两得.”【娴墨:六成此计大妙.编得圆满无缺.难为何处想來.政治和尚了不得.】
火黎孤温听得背上冷汗直淌.心想近年來绰罗斯汗瞧俺答又建板升又种地.搞得有声有色.也一直想多掳些汉民为奴.在瓦剌草原上多建大城.幸好沒有如此.否则还不正中了这些南人鬼子的圈套.
李双吉道:“板升城越建越多.可起事时机未到.也不能让他们真正强大起來.所以赵大人总是在俺答耳边吹风让他动兵.这便是消耗他的国力.打仗死的都是青壮.家里剩下老人妇女和孩子.就好办得多了.去年在大同.俺答吃了明军火器的亏.有点胆怯了.所以今年赵大人才劝他去西征瓦剌.喝羊奶的去砍喝马奶的.岂不正好吗.”
六成笑道:“怪不得侯爷听说这胡僧要去联结古田叛军时.一点也不着急.”
李双吉笑道:“那是.着什么急啊.他能和古田勾结上倒好了.届时喜滋滋地回去报功.却发现连他的绰罗斯汗都被人掳去了.可不是好玩得紧吗.”
就在此时.忽听惨嘶声起.三匹马中有两匹“库秋”、“库秋”倒地.各有一腿关节被石块打伤.“哗楞楞”声响.火黎孤温摘下木鱼铃往后腰上一别.抖身上了最后那一匹.打马向竹林外逃窜.【娴墨:想得好周到.还怕人追.先打伤其它马腿.却偏偏不知自己已经中了奸计了.国师.这里有两盒脑白金.你拿去补补吧国师.】
“站住.”李双吉大吼着拧身便追.火黎孤温巴掌一挥.劈倒数株竹子挡路.两腿连连磕镫.那马唏溜溜长嘶前窜.势如离弦之箭.
李双吉和六成口中大喊.脚下原地跺步.直到他远去不见.相互对视一眼.脸露笑容.常思豪从林暗处缓缓走出.目光从火黎孤温所去的方向收回.笑着冲着六成和尚拱手一礼.道:“禅师妙算.”六成亦笑:“‘吉爷’扮得成功.为此计增色不少啊.”李双吉哈哈大笑:“教俺编.俺是编不出.学舌么倒还成.”原來刚才所说一切.都是昨晚宴后六成和尚安排定的.因担心这些话从常思豪口中说出來显得虚假.所以特意让李双吉串场.他这模样五大憨粗.说出谎來谁也不能怀疑【娴墨:生活中不但要防骗子.更需谨防傻子.真是沒活路了】.火黎孤温果然轻松上了当.
回到老宅墓园.小林宗擎听完经过也抚掌而笑、夸赞六成智计过人【娴墨:以和尚夸和尚.讽刺到家了.少林寺.小山是政治和尚.小林虽老实些.受师兄影响也很政治化.出家人不打诳语的戒都忘天边去了.此书真是无人不黑.】.又拉着常思豪商量:“唐太夫人之死.令人遗憾.然而今时不同往日.还当以大事为先.小僧想这就回少林给掌门报讯.再行商讨对策.”常思豪点头.心里惦记着广州军情.也不合在此多耽.因此也一道提出告辞.唐门众人知晓情况也都不多挽留.唐氏兄弟送出老远.常思豪本想请陈胜一与自己同行.可是知道唐门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加上秦梦欢又沒了踪影.想來陈大哥打理完唐太姥姥的丧事还要去找她.因此也就搁下不提.李双吉将三河骊骅骝牵过.二人上马.与众人就此作别登程.
常思豪一路行來.表情始终凝重.心想此一番到蜀中.是为了找唐太姥姥來说服游胜闲、劝聚豪阁罢手.哪成想正事沒办成.倒惹了一堆罗烂.虽然清除了齐中华这几个身边隐患.毕竟心有不足.【娴墨:故事中大关节.收束却用此笔涂抹.正为不露痕迹.】
到了汶江边.二人雇船顺流而下.常思豪登上船头望去.眼见江面上千帆斗鼓.水碧涛蓝.两岸青山流黛.树影笼烟.水色春景美不胜收.心绪这才稍觉好转.掏出陈胜一给准备的地图迎风展开.只见上面已经画好了一条穿越贵州、广西.直达广东的路线.这条路线为求快捷.都是尽量选择了水路.路线周边有哪些门派、帮会.当地风俗等项都有简略注明.
他确认方向的同时大致计算了一下时间.觉得按这路线加一加紧.未始不能赶在吴时來的前面.心下少宽.叠好地图揣回怀中.指尖忽碰到一物.触感柔软而陌生.愣了一愣.这才想起火黎孤温逃得匆忙.只带走了马上的东西.那羊皮手卷自己揣在怀中.因此沒被他夺回.寻思:“火黎孤温回去后.即便发现鞑靼并未來攻.也必定心生疑忌.不敢轻举妄动.这样一來大明不致受到内外交攻.我这趟总也不算白來.”想到这儿.心情倒开朗不少.暗祝道:“可惜六成不肯出山……但愿方枕诺真能如他所言吧.”
傍晚二人在宜宾弃舟登岸.在小店略进饮食又出城继续赶路.正行间就听天空中雷声滚滚.哗啦啦下起雨來.常思豪勒了马正要到行囊里去掏蓑衣.李双吉往斜刺里一指道:“咱到那去歇歇吧.”手指处是一座破庙.常思豪仰面观察.见天色蒙晦不明.知道雨势必然缠绵【娴墨:和绝响学过观星故.笔笔有据.不脱落】.便点头答应.二人拐下土道來至那破庙近前.这才看清这里是一处破败的道观.两边院墙毁塌.门楼下荒阶草蔓.显然已经废弃多年了.常思豪下马往里走.就听正殿内传出哗啦啦的水声和男子的声音.正笑道:“小娘子呀小娘子.此一番你还能不遂了咱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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