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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点本】180十章 争峰


  

  宫门外.秦绝响和刘金吾默然静候.好半天动也不动.

  这些日來.馨律不知所踪.秦绝响撒出人马遍寻不见.十分懊恼.意律和孙守云听师姐临走前说过“我谁也不怪.是罪有应得”.还当是她做了什么错事.虽然迷惑不解.却也想不到真相会是那样离奇.倒反过來不住安慰秦绝响.代师姐赔礼道歉.暖儿向來事事依从.更不敢多问.只有刘金吾知道内情.闲下便來看望.陪他说话解闷.秦绝响无心做事.到南镇抚司请了假.每天在家偷偷熬药自疗.他病得本來不重.几副药下來也便好得差不多了【娴墨:治淋以现代医学方法治.多用抗生素类.往往导致绵延难愈】.今日正和刘金吾聊天.听人报说大哥回京.赶忙吩咐上下人等严把口风.一切安排妥当.这才过來迎候.

  这时候只见常思豪脸色沉沉地从宫内出來.二人相互瞧了一眼.都有些忐忑.

  刘金吾料想常思豪人在辽东.多半不知馨律之事.表情沉重.想必别有所思.试探问:“二哥.出什么事了.”

  常思豪一摆手.让李双吉、齐中华等护在外圈.一边走着.一边把在辽阳定计和见皇上陈说时反为徐阶作嫁之事讲了一遍.刘金吾拍腿道:“让谭纶主持边北军务.那拨出來的军费.还不都成他们的了.【娴墨:头一个就想到捞钱.可知军队是什么地方、小刘是什么心态】”常思豪道:“军费是小.就怕老徐是想借此机会.把手从政界伸到军界.逐步削夺戚大人他们的兵权.”

  刘金吾想了一想.道:“不能.现在虽沒了倭寇.但土蛮、鞑靼、西藏这么活跃.加上南方不安定.这几员大将他还用得着.一时半刻是不会大动的.安排谭纶.应该是意在整体上作一个可控的部署.为的是将來一旦军界有事.他压能压得下.提也能提得起來.而且让底下人做炮灰.上面的人领功受赏.正是他的拿手好戏.怎舍得就夺了这几名大将的兵权.”

  常思豪一听鼻子差点气歪.心想原來自己还是小看他了.敢情最惨的不是丢兵权.而是像狗般被拴着、被骂着、被欺着、被用着.活着放出去咬人.死了扒皮炖肉.这老徐权柄能玩到如此精绝.缺德能缺到如此从容.真不愧他那“阴里坏”之名了.

  然而气归气.事归事.军费须得人家來筹措.那主持军务的人选.由他徐阶说了算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三人回到侯府.在一起商量半天.也沒想出什么好办法更改.常思豪为此悬心.一时也想不起來看望馨律伤病之事.倒让准备好一肚子谎话的秦绝响感觉阵阵别扭.刘金吾听说皇上要去皇陵.眼睛倒忽然一亮.道:“圣驾进了皇陵.文官下轿.武将下马.就算是几位阁老也要步行.皇上为的是游玩散心.咱们不如……”说着凑近常思豪耳边.将声音压低.

  常思豪听罢点头.喜道:“你小子的坏水.真是挤也挤不完.好.就这么办.”

  次日圣旨下來.要求百官做好准备随皇上出京.常思豪从未经历过此事.又得跟着礼部官员熟悉祭祖的各种规制禁忌.连着折腾了好几天.直到二十七日丁未【娴墨:转入史笔】.大早晨天不亮就起來进宫陪王伴驾.同百官一道浩浩荡荡.直奔皇陵.隆庆下旨.免去沿途所经各处乡县一年的钱粮税赋.以示天子爱民之德.百姓闻知此事.被县官扶老携幼轰出來.远伏道旁田野拈香叩拜.一个个流泪涕零.靠道边刚冒苗的庄稼也都刷上了绿漆颜料以增艳色.表示春耕顺利.长势良好.【娴墨:古今皆如此.很多事情.干出來是为领导看一眼.大家都是在维持一个假象.】【娴墨二评:刚冒苗.点一笔是春耕时节】

  天子车驾行得缓慢.第三日中午到了昌平.下午这才进了大红门.上次常思豪到这里时.去的是西面嘉靖妃子墓.印象中颇感阴寒凄清.如今春风化冻.雪消冰融.眼见远山泼绿.草色嫩青.景致又觉不同.想长孙笑迟和水颜香这对人间妙侣已不知侠隐何处.一时间大生隔世之感.当晚在行宫休息一夜.第二天清明.随车驾一路向北.到永陵祭拜了世宗嘉靖.次日又到长陵來拜成祖永乐大帝.

  整个明陵之中.就属永陵和长陵开阔舒展.建制规模最大.隆庆拜陵是假.欣赏风景是真.眼中见了真山真水.便即开心忘形.又将那副文酸公的派头带出些來.百官中不少文臣都是弱质儒流.又不能像皇帝一样乘辇而行.全都趋步跟随在后.昨天走时只觉乏累.今天一动作起來浑身酸楚.百骨生风.各自苦不堪言.徐阶是快七十的人了.朝服下仍穿着厚冬衣.裤子里打着暖裹腿.虽然材质都是蚕丝羽绒所制.质地较轻.但透气性却不甚好.好容易走完了仪程.已经是半身潮汗.常思豪偷眼瞄着.心知火候差不多了.见隆庆游兴不减.便建议道:“皇上.虽然陵拜完了.也不必这么早便回去.今日阳光大好.”说着目光往不远处的山峦一领:“皇上何不登高览胜.一观大地回春之象呢.”

  隆庆双睛起亮.笑道:“贤弟所言.正合朕意.”上了辇便欲起驾.徐阶拦道:“皇上.你曾答应老臣.不会随兴改道巡游……”常思豪笑道:“哎.阁老差矣.这怎么是改道.明明是顺路.而且也不是巡游.只是登山而已.也惊扰不到百姓嘛.”刘金吾春装舒简【娴墨:正与老徐二棉裤作衬.笑】.意气风发地就站在旁边.听到这儿笑着帮衬道:“侯爷所言极是.皇上.您看前面这山.名万寿山.虽不甚高.却可观尽京畿形势.当年成祖永乐大帝建都北方.又建陵于此.便是意在时刻提防鞑虏.让后世天子要拼死守住国门、守住祖宗陵寝.以保我大明江山永泰.百姓平安.成祖爷当年选址之时.想必也曾立于这万寿山上.临风览胜.观天下形势.您何不法而效之.一结先祖之余风呢.”【娴墨:要意义我就给你意义.恰似老艺术家讲的“你办这个干那个.必须要积极向上、要有教育意义”.这流氓耍得不赖.惟小流氓.方能对付大流氓.】

  隆庆欣然振奋道:“说得好.”转向徐阶一笑:“阁老啊.您若是觉得身体难以支持.便在此等候.或是先回去歇息就是.朕与众卿去去就回.”向旁边使个眼色.冯保唱声道:“皇上起驾..”【娴墨:冯刘常.已经形成三驾马车.冯保在头车.又是“二马”拉车.真应了小常那句“二马拉车不累”了.】

  眼瞧常思豪等人拥驾前行.徐阶眉凝目冷.胡须飘抖.面沉似水.身旁有人凑近低道:“阁老.如今已然拦挡不住了.此刻若不跟上去.不知道他们还会在皇上身边讲些什么.说不定会对咱们大大不利.”徐阶嗯声压了口气.当下咬咬牙于后跟上.

  常言说望山跑死马.万寿山看着虽近.但寻路走來迂蜒曲折.道路可是不近.常思豪、刘金吾这些人年轻力壮.登山涉水不在话下.隆庆坐在辇上由人抬着更是丝毫不累.徐阶这老腿却是愈來愈迈不动.走一程.拉开一点距离.走一程.速度便往下又减.越走越慢.越拉越远.李春芳和张居正分别让出身位.在左右扶持.百官中有一大部分人压在他三人后面缓缓而行.也有一部分人脚步轻捷.追随陈以勤.紧跟在皇上身边【娴墨:陈阁老腿脚不错.过年时的小病好了.笑】.

  常思豪见计已成.估计再过不久就能将徐阶甩得远远的.一时大感快慰.手扶在辇上暗用内劲.辇夫觉得肩头一轻.走起路來更是轻捷.虽然山势见陡.速度反而越來越快.刘金吾和他交递眼神.暗自坏笑不已.行了一段.忽听步音潮响.常思豪回头一看.就见第二阵营的人忽然加起速度追了上來.为首一人平眉细目.面如银盆.将徐阶负在背上疾行追來.步履轻捷如飞.

  刘金吾向后略坠.贴耳过來道:“那人便是谭纶谭子理.”常思豪冷眼瞧着道:“坛子里.那是被腌的咸菜.还是罐养的王八呢.”刘金吾听得窃笑.眼见对方愈追愈近.也便不再说了.

  一行人登上山脊.隆庆下辇.在众人护卫之下亲自爬上顶峰.放眼望去.但见高天蓝彻、岭上云白.清泠泠阳光如洗.四周山峦层叠.虎势龙威.气象万千.立身其间颇有孤影离尘之感.山风过处衣袂飘飞.更具乘风若仙之姿.他胸襟一阔之余.腰板也不由自主地挺拔起來.感叹道:“凌峰迥眺.才见物华锦绣.回首來路.方显踵底尘幽.古來登临之意.朕知之矣.”【娴墨:隆庆原是裕王.以前倒不受憋.当了皇上反不如当以前自由.闷得厉害.才有此语.爬个万寿山就如此.要到泰山祭个天得乐成什么样.】

  常思豪笑道:“皇上.经您这一说.我倒忽然想起一个故事.”

  隆庆道:“哦.说來听听.”

  常思豪道:“说有个人.去找老和尚问如何参禅才能开悟.老和尚尿急.说我上完茅厕再告诉你.走到门边.回头对那人说:‘你看.都说我是得道高僧.可惜撒尿还得自己去.’”

  他这话甚是粗俗.隆庆倒也不怪.当风而笑道:“是啊.有些事情.是别人替代不來的【娴墨:读书何尝不如此.读书不思考.等于拿眼睛往纸上涂黑.涂了一行又一行.再看一遍.竟全是黑道子.又非读书如此.天下事实都如此.】.若非听贤弟建议登高一观.想朕今日绝不会如此开心.”

  徐阶上得峰來已被谭纶放下.此刻递过眼神.谭纶会意.近前來施礼道:“皇上.臣对此地颇为熟悉.愿为皇上解说地理风情.”隆庆点头许了.谭纶向前迈了半步.插身挡在常思豪之前.扬臂西指道:“皇上.从此向西五十里便是居庸关.关外是八达岭.当年成吉思汗即破此关而入.长驱大进灭了金国.如今关城乃我太祖爷命徐达所建.是为京西最重要的一道关隘.”

  隆庆缓缓点头.

  谭纶手指横移.“向北五十里则是黄花城.那里九分山水一分田.形势险峻.水连渤海.西映居庸.也是京师重要的门户.西北则为慕田峪.长城由此向东去.过密云、大华山.便远连黄松峪、马兰关了.这一线皆属京师屏障.为鞑靼、土蛮、朵颜等经常寇犯之所.”

  隆庆向在京师之内.极少出行.虽看过地形图.毕竟不如眼前实在.心想鞑靼、土蛮之辈.动辄率十万之众.奔袭侵略.如狼似虎.仅靠那几处关隘.一道长城.岂能拦挡得住.边防一个不慎.就要导致兵溃围城.有灭国之虞.不能不让人忧虑.想到这儿凝目说道:“今日朕躬谒我祖考陵寝.始知边镇去京切近如此【娴墨:以前从沒來拜过.何以故.嘉靖藏于深宫修道不來祭祖.故儿子也沒有跟着來的机会】.如今边事久坏.朝中却无一人为朕实心整理.幸有云中侯前日从辽东归來.带回边北真实情况.朕才知边境实有垒卵之危.朝中欺上瞒下.报喜而不报忧.奏章中但逞辞说、弄虚文.言无一真.将來岂不误事.谭爱卿.你在兵部已久.还当替朕把这份心操起才是.”

  谭纶忙躬身道:“是.如今边况疏弛至此.臣之责也【娴墨:先领罪再讨活干】.”又凑近些许:“皇上.京师、陵寝均为腹心重地.与虏营近密.蓟镇藩屏于东.宣镇股肱于西.为京师左右之强辅.若能使二镇守臣实心干济.京师必可恃之无忧.然而如今两地文武官员矛盾重重.自相参商.内耗严重.人浮于事.臣几度有心整理.奈何下面部属各有來路.关系错综.牵一发而动全身.实令臣裹足难行.”

  隆庆眉头皱起.道:“那依爱卿之意.该当如何呢.”

  徐阶已经缓过气來【娴墨:上峰是谭纶背他.反是谭纶说了半天话.老徐才缓过气來.可知老徐是真老了】.适时近前拱手道:“皇上.军务之事.与政务不同.需得疾警决断才好.以老臣之见.应当将边北辽东、宣蓟一线官员进行重新清理安排.一应军务交由谭大人亲力主持.令得专断.勿使巡按、巡关御史参与其间.以免多生议论.使其跋前踬后.进退两难.”

  常思豪大急.本來的计策就是撺掇皇上爬山.欺徐阶年迈.将这老家伙甩得远远.以便让自己能够畅所欲言.不料布署却被打乱.此刻徐阶二人你一句他一句递得紧凑.眼瞧就要把谭纶给强推上位了.他赶忙插进來道:“皇上.这一线边防.东西绵延两千余里.岂是一人掌管得來.李将军在辽东多年.作战经验丰富.不宜轻动.至于山海关、永平到京师、万全都司这一线.不如划地分军.由戚大人和谭大人各统一半.”

  徐阶笑道:“继光乃将才.只可打仗练兵.不懂战略布局.何堪帅任.况三权分立.令不能行.乱之由也.侯爷这话.恐怕有欠考虑.”

  常思豪知道此时不争.便再无希望了.大声道:“带兵打仗乃是真刀真枪.并非纸上相谈.阁老品论短长言之凿凿.想必是久经沙场.懂得为帅之道了.不知阁老一生几次带兵出战、有何斩获、立过多少军功.”

  他一边说一边晃着膀子逼步向前.身躯逆光泼影.将徐阶的矮小身子包裹在一片阴森里.

  周遭群臣见他虎威凛凛.无不震怖.不少人缩手于袖.抖衣而战.

  强烈的压迫感和风而來.令徐阶胡须顺颈飘摆.不由自主退后半步.足跟却卡在一块石棱上.身子一歪向后跌去..

  斜刺里蓦地伸來一只手.将他手心扶住.谭纶道:“阁老小心.”

  “哈哈哈哈.”

  徐阶略定一定神.哈哈大笑.直身形甩大袖摆脱了谭纶之手.一拢颌下迎风飘洒的白须.移开目光笑道:“戚继光带兵作战.屡战屡胜.主要是靠鸳鸯阵法和火器之利.换而言之.他一向打的是战术.若论用兵布局之道.他比俞大猷还差上一截.更别说和谭大人比了.这一点朝廷早有公论.岂是老夫信口胡言.其实用兵无非是用人.正如戚大人知道如何用兵一样.谭大人也知道如何用他.大家分工明确.如臂使指.作战才能够有力.若是偏要用手指代替头脑.未免有些本末倒置了.不过.侯爷总在前方冲锋陷阵.对这些知之寥寥.却也怪不得你呀.哈哈哈哈.”

  常思豪听得脑中血管蹦跳.只觉一阵目眩.手脚发冷.身子在风中竟有些打晃.

  隆庆听时一直在凝目思索.这会儿摆了摆手.示意都不必再说.肃声道:“谭纶接旨.”

  “臣在.”谭纶扑嗵跪倒于地.

  隆庆道:“进你为兵部左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蓟、辽、保定军务.”谭纶叩首道:“臣遵旨.”隆庆放眼山峦之间.又静了一阵.续道:“辽东之事.就先交给李成梁罢.传朕旨意.即日起从各地抽调五万精兵入京操练.充实北防.调戚继光进都督同知.总理蓟州、昌平、保定三镇练兵事.总兵官以下悉受节制.”

  常思豪听得明白:这是把戚大人安排在了谭纶下面.他被人家压着一头.以后日子怎能好过.心下正焦.只见徐阶躬身领了旨.又说道:“皇上.既然边北土蛮暂退.又有谭戚二位大人负责练兵防御.想來京师安危便无忧矣.倒是俞老将军在南方不知情况如何.老臣很是放心不下呀.”【娴墨:顺势.则势如破竹.老徐审时度势的能力强小常太多.比如今日商业谈判.大处谈不成.可转谈小处.几项说合了.诚意都见.再削砍正題.彼此都容易让步.反过來也是一样.】

  隆庆点了点头.抬眼來向常思豪看來:“贤弟.你刚从边北辽东回來.车马劳顿.本当在京多歇两日才好.然贼势令人心忧.俞老将军势单力孤.还望贤弟能不辞劳苦.前去助他一臂之力.”

  常思豪瞄了眼徐阶.心知皇上这话出口.自己此一场争斗已是完败.缓缓低下头去施礼道:“是.”

  徐阶道:“皇上.曾一本贼势极大.打起仗來想必惨烈艰苦.军需给养供给不畅.未免贻误战机.老臣与李阁老等商量.拟派工部给事中吴时來巡抚广东.督促筹备粮饷.正好可与侯爷同行.”【娴墨:之前戚继光在神机营点兵.吴时來出言笑谑.恃横之态便有來由】

  常思豪登时心头一拧:“你让这吴时來坑完了戚大人.又想把他和我安排在一起.打的是什么鬼主意.莫非是想在供给方面动手脚.搞得身后起火.再责我们一个出战不利.劳而无功.”

  隆庆准了奏.将吴时來唤到近前嘱道:“军需粮草非同小可.卿到广东.须得尽力襄辅筹措.好自为之.勿失朕望.”吴时來眨着酸枣眼躬身道:“是.臣愿与侯爷、俞老将军一道.协力同心.共灭国贼.下安黎庶.上报圣恩.”直起腰來.又冲常思豪长揖一笑:“日后下官在侯爷左右.早晚聆听教诲.想必一定会受益匪浅.”

  常思豪一声不哼盯着徐阶.好像吴时來只是块长得奇形怪状撅着腚的石头.只见徐阶双手松松然往大袖里一揣.腰杆略直.老脸向天微微仰起.饱吸一口山顶上新鲜的空气.缓缓吐出.满是皱纹的眼皮又安然地、平静地、渐渐低垂下去.他沒有表情.但常思豪觉得他心里一定在笑.只不过这笑容被他融成了汤.捣作了水.顺着脚底流去.接上地气.化作了满山满谷的风.

  古道长亭.

  春风萧然是竟.

  一列列车马队伍停在长亭之外.不少朝中官员.都來给云中侯和吴时來送行.

  常思豪身边仅带了李双吉、齐中华等五人.吴时來的亲随却有六十來号之多【娴墨:又为后事伏一笔】.加上仆役护军.洋洋壮观.送行的官员都围着他热切说笑.连看都不往常思豪这边看上一眼.

  刘金吾和秦绝响都有些消沉.常思豪长长吸了口气.拉住他俩之手避开人群低道:“徐阶既能十数年曲意事严嵩.咱们只输这一阵.又何必如此颓迷.今番且由他高兴.待我在南方见机而作.见景生情.定要拿了他把柄.回京把这笔账一体算清.”

  刘金吾道:“戚大人的手下栽得不明不白.还有人离奇失踪.可见徐家二子手段非常.兄长务要多加小心.”常思豪点头.秦绝响道:“大哥.你就听我一次.把我这六个铳卫带去.身边有几个硬手.凡事也支应得开.”

  常思豪道:“京师形势复杂.你身边不可无人.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你不用担心.还有.馨律师太身子不好.你就尽量别再派她做这做那了.”秦绝响道:“是是.是她见盟里有事.便闲不住硬要去做.小弟也沒办法.你放心.等她这趟回來.我便说什么也不让她走了.”

  常思豪见他缩眼低眉的样子.以为又是心里那份情意在作怪.决然猜不到他说的是谎.当下也不再多问.双手紧了一紧.更嘱道:“你二人谨守本分.东厂方面多加维护.切不可轻举妄动.一切等我从南方回來再说.”刘金吾只道他是告诉自己对东厂要维护.对徐阶不要轻举妄动.重重点头.秦绝响却更知这话里语带双关.也点头表示明白.

  眼见吴时來已然上车相候.常思豪执鞭上马.准备登程.忽见來路尘头漾起.一枝马队从京师方向卷來.当先一匹马.浑身香雪白.银鞍银镫银饰件.马颈下十二颗小银铃.腚上两片毛旋儿.绒嘟嘟其色如樱.

  刘金吾一眼便认出.心道这不是郭督公的粉腚玉龙驹吗.马队快如疾风.眨眼到了近前.只听一声长嘶起处.雪骏收蹄.马上人将挡尘绫纱一抹.露出脸來.笑盈盈眉目如画.果然是郭书荣华.

  常思豪心中立沉.不知他此來何意.

  只见郭书荣华旋身下马.微笑着拱手作礼道:“荣华來迟.侯爷恕罪.”手一抬时衣袖飘起.淡淡馨香卷來.令人身心舒畅.

  常思豪瞧出他不是要同去江南.心头当即一松.执鞭笑还一礼:“督公能來.便是给了天大的面子.又何争來早与來迟呢.”

  郭书荣华笑道:“侯爷言重了.”身后早有人端过食盒打开.取出托盘跪奉于地.盘中酒壶玉杯.一应俱全.他回手斟满一杯.端到常思豪马侧双手举高:“此一去千里迢迢山高路远.不免奔波劳苦.还望侯爷善保贵体.多多注意安全.南方水土与北地不同.一路上不论取水江河溪流.都当煮沸后方可饮用.特产时蔬也要浅尝辄止.免得致生疾病.此一件侯爷若是依得.便请满饮此杯.”【娴墨:一言生活注意】

  常思豪笑着说道:“督公有心了.”将酒杯接在手里.瞧也不瞧.一口仰天喝尽.

  郭书荣华欢喜又斟一杯.说道:“曾一本无名之贼.啸聚蚁众.也只逞得片刻之威.有俞老将军在.足堪应对.然大军对垒非比寻常.贼人奸狡.亦能设谋.侯爷当与老将军步步求稳.徐徐图之.切不可仗骁勇轻身孤进.此一件侯爷若是依得.便请满饮此杯.”【娴墨:二谈工作小心.可知生活重于工作.小郭是会生活的人.】

  常思豪寻思俞大猷那么大岁数.自有深沉.那么能“仗骁勇轻身孤进”者.只能是自己了.难道在你眼里.我就这般有勇无谋么.然而对方话里毕竟带着俞大猷.并非专指自己.也不能和他计较.笑答道:“山险莫如人心险.督公提醒得是呢.”舒虎臂抄杯在手.一饮而尽.

  郭书荣华将空杯接过.转身摆回盘中.又缓缓将第三杯斟好.托在手里垂眉低目地道:“如今夫人在聚豪阁手中.营救颇为不易.此事只在荣华身上.定要负起全责.然如今厂里事多.一时难得其便.还望侯爷暂且忍耐.切不可操之过急.等到荣华腾出手來.一定请旨亲统大军南下.助侯爷扫平贼寇.迎回夫人.”说着缓缓抬起眼來:“此一件.侯爷可依得么.”

  常思豪深深吸一口气.目光移向旷野平原.缓声道:“督公对我夫妻这份深情厚谊.常某真是无以为报啊.”【娴墨:报恩报仇都是报.离情送情都是情】

  郭书荣华垂首道:“此事源于东厂护持不周.荣华心中愧煞.侯爷见责得是.”

  “岂敢岂敢.”常思豪收回目光.略含笑意.往下瞄着他道:“督公本是‘毁誉不在心头挂’之人.如今为我家中一点小事.反而积下愧疚.一时竟潇洒不起來了.真令常某此心难安哪.【娴墨:小讽小逗正是小情趣.不温不火.恰到好处】”说着伸过手來.

  郭书荣华移开杯子相望:“侯爷依下了.”【娴墨:崩嘚儿你个崩嘚儿】

  常思豪一笑:“督公关怀倍至.我夫妻怎能不领这个情呢.”眼往秦绝响身上一领.“如今我远赴南方.只剩下这个妻弟在京师.颇不放心【娴墨:哀哉.小常是家庭至上那类人.别说什么大义灭亲.当妈的肯把儿送监狱的有几个.国人这一点和黑人很像.第一.黑人总认为人人都会犯错.他只不过是犯了别人也可能犯的错.第二.“我们是一家人”.所以不管他做了什么.都要不离开不放弃.中国是人情社会.外面越冷漠.家里越要温暖.因为这才是家.这才是家人.】.还望督公能多方维护.多加照料.”

  郭书荣华笑道:“秦大人绝顶聪明.行事果敢.如今在京师一帆风顺.声势日隆.岂用得着荣华來瓦上加衣呢.”常思豪虚目道:“风向易变.天机难测.这世上的船是顺风逆水、翻或不翻.不还得督公您说了算吗.”郭书荣华在对视中呵呵一笑.将杯再次举近:“侯爷放心.有您这句话.不管风云如何变幻.荣华一定会站在秦大人背后.推风助力.保他平安.”常思豪瞧着他.静静接过酒來.托着杯又缓缓望了秦绝响一眼.仰头再饮而尽.秦绝响瞧得心头滚热.不忍这场面再继续下去.上前一步道:“大哥.时候不早.你们这就登程罢.”

  “等一等.”郭书荣华招手道:“马來.”

  吁突突一声响鼻起处.早有东厂干事牵过一匹雄骏.刘金吾是相马行家【娴墨:前文写逛街时已垫过一笔】.眼睛登时亮了起來.只见此马黑鬃黑尾大红身条.毛如血缎.体壮骠肥.搭眼一看便知骨架比寻常马匹要大上一圈.加之银鞍玉辔皆是全新.颈下大红缨踢胸随风洒荡.更衬得这马百倍精神.

  郭书荣华把缰绳扯过笑道:“此马名‘三河骊骅骝’.气质雄悍.耐力速度俱佳.荣华得之.精心畜养三年.甚是喜爱.今特牵來.赠与侯爷身边使用.”

  常思豪见这马两耳狼支.眼如龙怒.额前涡卷.蹄如碗扣.颈子一摆.鬃毛抖展.竟有扬首欲飞之势.跟自己胯下所骑的一比.真有鹿象之别、龙蛇之判.心中十分喜欢.笑道:“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手在鞍梁上一按.早已飞身跨上.将腰间“十里光阴”向侧轻拨.斜担于后.兜缰一磕镫.三河骊骅骝鼻孔喷出两道烟气.铁蹄刨开向前冲去.周围众官员们瞧见这马龙腾虎跃.都不禁啧啧赞叹.

  常思豪有心使坏.假意对马性不熟.到大车边故意一晃.惊得探头观看的吴时來急闪间在车里打了个滚儿.帽子也磕掉了.常思豪哈哈大笑.拍颈喝了声:“好马儿.”也不回头.顺势纵马前驰.李双吉、齐中华等人一见.赶忙上马直追.

  吴时來气急败坏.赶忙撑起身子摸帽戴上.连连招手.车队缓缓启动.

  郭书荣华、刘金吾、秦绝响等人送至白土道上挥手作别.但见..

  轻尘起处铁蹄翻.野草结风向山连.

  远路云低推空磨.黑剪旋勾碎裁天.

  春來也..

  燕子归北.人下江南.

  【娴评:第二部终于批完了.好大工程.这一部西金克了木.接下來是水火之争了.水火相交起风雷.又是一场风云变幻.总的來说.《秦府风云》是武戏配文戏.《东厂天下》是文戏配武戏.《豪聚江南》则是文武大汇演.放在一起看.由夕阳西下渐入阴云密布、雷风暴雨.最后日出云海.光明乍现.成一长画卷轴.三集三首題头诗算阿哲墨宝.加上最终十二个结局.卡上一方印鉴.恰似一张清明上河图.】(文学区-短篇文学网www.wenxueq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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