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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章 有种


  

  常思豪顾不得想上许多  打马沿江追赶  出來三四里路  瞧离岸不远有摆渡的小船  便将老艄公喊过來  自己上了船  把三河骊骅骝牵在手里  让它下水随之浮泅

  老艄公摇橹离岸  回头瞧瞧水里的马  笑道:“好马  好马  唐僧取经  就是骑的白龙马  马是龙种  水性好啊  ”

  常思常催道:“瞧见前面那艘大船沒有  赶快追它  ”

  老艄公眯眼望了望  道:“哎哟  人家那是带帆的  兜起风來  咱们哪赶得上啊  ”常思豪道:“一瞧就知道您是老使船的  只要憋把子力气  还怕赢不过他  ”老艄公笑道:“你这后生  说话硬是顺耳  嗯  不是老汉自夸  当年我在这一江两岸也有名有姓  人称‘过江馄饨’  那便是说我下水三天  皮不起皱  浪如开锅  人也不沉  不过现在是老啦  你瞧这一把胡子白的  哪还争得那个胜啊  ”常思豪听他这绰号颇觉有趣  笑道:“那您遇上起风的天可别出來  ”老艄公眉毛一挑:“什么意思  你是说老朽弱不经风么  ”常思豪笑道:“岂敢岂敢  我是寻思:多了这一把胡子  您就成了龙须馄饨  只怕一遇风云  便真要凌江而起  化龙而去了  ”【娴墨:非真说笑  实下激励  调其不服老的心气  】

  老艄公听得哈哈大笑:“好小子  冲你这张巧嘴【娴墨:眼里不揉沙】  今儿个老朽就卖卖力气  ”当下摇起小舟  奋力追赶  一來顺流  二來老人通晓水性  处处借波流动势而行  虽然不着风力  速度却也不弱  一路出來几十里  天色转暗  两岸青烟缕缕  一江夕照生红  大船拐过一道水湾  瞧不见了  老艄公扶着腰撑住身子道:“不成了  不成了  再赶也赶不上  还是算了  摇回去怕得俩仨时辰  老婆子瞧我回家晚  定然打翻醋坛子  诬赖我又去和‘小辣椒’偷会……哦  你不知道  小辣椒是我的青梅竹马……”【娴墨:一般來说老人寂寞话才多  此老晚年则大不寂寞  】

  常思豪心想这九不搭八  哪挨哪儿啊  可是眼见追赶无望  也便无所谓了  笑道:“醋拌馄饨  倒也搭配得很  ”掏出银子递过  补了句“不用找啦  ”老艄公掂掂银子很高兴  揣起來道:“嘿  拌醋是吃惯啦  可是沒有辣椒  也不下饭哪  ”说话间将小舟摇到一边  【娴墨:吃着嘴里  想着锅里  男人多如是  老死不改  】

  常思豪牵马上岸  挥手与他作别  瞧着老艄公在红通通的夕阳里嘎吱吱摇橹远去  忽然感觉那背影是几十年后老去的长孙笑迟【娴墨:上文一篇闲话  全为这一句  】  望着望着  脸上不觉间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喟然道:“也好  也好  ”【娴墨:搁在从前  小常必无此话  是到海南见了一回吴道  又遇阿月  心态渐有转变  郑盟主希望这世上人都把责任担起來  不做自了汉  小常受此影响很深  然世界是矛盾的  郑盟主的师父相忘生就是一个典型的自了汉  郑盟主回忆起來时依旧很唏嘘  并沒有鄙夷老师的意思  这是千年來文化传统使然  语言和行动的反调表面对小常沒有影响  甚至沒有意识  但在内心深处必然存在着影子  遇到思维的闪光  就会把这影子勾勒出轮廓、产生影响  其结果就是对自了这种生活态度的道德放宽和原谅  现实的境遇也让他明白  有些事确实是沒法改变的  】

  他擦干马鞍继续前行  周围都是林荫湿地  蹄陷较深  速度也提不起來  行走间感觉腹中饥饿  这才想起午饭还沒吃  三河骊骅骝游了半天水  此刻也是疲困不堪  无精打采地出來两里多地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來  忽然远处有一片亮色打眼  仔细看时  原來是岸边升起的篝火照亮了一小片滩头  滩头不远处河湾里停靠着一艘大船  看帆形正是自己所追的那艘  登时心中大喜  将马拴在一边  弓腰伏身向前摸去

  篝火之畔有几根倒伏的枯树干  十來个水手围坐其上  对着篝火正在烤鱼  正中间一个高大肥硕的女子  生得肩圆背厚  四方大脸  前梳刘海、后扎小辫  两眼下有十几点麻子  仿佛烧饼上洒的芝麻粒  身上花蓝布对襟背子半敞着  露出里面的水绿腰围  此刻她分腿而坐  两手按膝  四顾笑道:“娃儿们  今儿这几个胡僧人高马大  古灵精怪  看起來唬人  不成想却如此不济  真是该着咱们发这笔小财噻  ”说话时一对兜不住的**随着笑声浮浮漾漾  白腻腻耀人双睛  声音更是豁亮之极  其它几个水手附和笑着  虽是男子  但身量都比她矮小得多  坐在一起倒像堆围着大人的小孩

  一个头缠白布的方红脸笑道:“莫说这几个货色  就是江湖上成了名的剑侠  能在您的蒙汗药下撑住二十个数的  可也不多  ”女子哈哈大笑  旁边一个瘦子建议:“大姐  这段儿水急  裹粽子沉江  搞不好断了绳漂起來  被官府发现反为不美  这儿也沒什么人  不如就地解决埋了得了  ”女子点头  招唤手下:“去把他们抬出來  ”

  水手们答应一声到船上  不大功夫  把众胡僧和那年轻人提出來扔在篝火堆边上  火黎孤温等人身绑粗绳  东倒西歪  看上去毫无知觉  那年轻人却睁着眼睛左瞧右看  瘦子道:“哎他妈的真奇怪  你小子干了什么被他们绑起來  莫不是偷了他庙里藏的小**  ”水手们都笑起來  方红脸笑道:“这小子皮儿挺嫩  只怕**沒偷着  自个儿的沟子倒要遭人家顶哩  ”

  年轻人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在一片哄笑声中大声喊道:“你们……放我开  ”

  水手们听愣了  瘦子道:“大姐  这小子说话怎么怪腔怪调  恐怕不是汉人  ”女贼头摸摸双下巴:“嗯  鼻梁挺高  倒像个回子……喂  你娃儿偷穿了汉人衣服  想干啥子  ”年轻人对她的问題不屑一答  又喊道:“放我开  我的赎金给多多的  ”方红脸听明白了:“大姐  这小子大概是让咱们放了他  他给咱们赎身钱  ”

  “你老汉儿个蛋蛋的  ”女贼头抬起船大的脚來  用绣着绿白菜的鞋底儿往年轻人脸上一抿:“老娘带这队伍虽然不大  好歹也是官府挂名、城头上榜  悬赏五百两通缉的人物噻  你拿老娘当个啥子  绑票讹钱的下三滥  【娴墨:古人业有专攻  严守行规  做水贼就不绑票  卖馄饨的就不做面条  今人澡堂里都卖拖鞋浴服  不是服务周道  是一切朝钱看  不知给别人留路  沒有做生意的讲究了  】”

  年轻人被她蹬了个倒仰儿  一翻身又坐起來  一脸傲然:“你  五百两  我  五千两  ”

  方红脸一听眼睛登时圆了:“大姐  这小子的赏金竟是您的十倍  ”旁边众水手相互瞅一眼  都兴奋起來  一个胖子道:“嫂  嫂  嫂  嫂子  咱  咱  咱  咱们拿他送官请  请  请  请赏去吧  ”

  “放屁  ”女贼头骂道:“咱是干啥子的  到官府赏沒得着  自己先被逮起了  ”瘦子凑近道:“大姐  我看他不是那意思  他的意思大概是  咱们放他  他就给咱们五千两  ”

  众水手一齐转眼望去  年轻人不住点头  方红脸伸出手來  数着自己的五根指头  有些激动:“大姐  这买卖干得  ”女贼头感觉奇怪  推开他  凑到年轻人身边  弯下腰伸着脖上下打量:“你娃儿是什么人  家在哪儿  ”年轻人神色微怔  登时避开她目光  不说话了  女贼头又贴近了些  两只鼻孔瞪起來好像大过眼睛:“你娃儿不说  我们怎个要钱  ”

  她这身子往前一倾  两颗硕大**便随之向前悠荡  搞得那年轻人浑身上下不自在  蹭着屁股往后闪闪  想了想  道:“地址告我  回去  钱送來  信用有  一定的  ”旁边的胖子喜道:“好  我  我  我们的老  老  老窝在  在  在……”女贼头回手给了他一巴掌:“闭嘴  东儿当儿的【沒记性】【娴墨:此作者原注  是宜宾地区方言】  那是能随便告诉人的吗  ”方红脸也翻起白眼  哼了一声道:“幸亏是个结巴……”一瞧大姐头瞪过來  登时把下句咽了下去  【娴墨:骂人别揭短  此女非护内弟有私  实能主持公道  】

  那女贼回身  在火堆里抽出蛋黄粗一根短枝來  把烧得通红的尖头往前一比:“娃儿  你要是不说实话  眼前可要吃些苦头  ”不料这年轻人见了这架势  反而硬气起來  道:“生意不做  算了  ”把头一歪  不再吭声  “老汉儿个球子哟  龟娃儿还是头叫驴  ”女贼头挑了挑眉毛  旁边两个水手过來  扒开年轻人的衣服:“小子  瞧我们大姐给你添点儿东西  ”女贼把火棍往前一戳  年轻人惨叫一声  胸口登时青烟窜起  一股皮焦味道四散开來

  众水手哈哈大笑  年轻人咬牙挺受  额头豆大汗珠滴滴嗒嗒淌了下來

  火棍撤回之时尖端已平  年轻人的胸口多了块圆黑烧痕  看上去就像一片乳晕  女贼头见他忍下來  反倒有些佩服  挑起大指:“好娃儿  年纪轻轻  倒有股子挺劲儿  老娘再折磨你  便不算巾帼英雄  ”向旁边使个眼色:“你來  ”方红脸一指自己鼻子  脸上带着询问的表情  见她瞪眼  知道又讨了个沒趣  嘀咕着:“您算我不算  我是王八蛋……”到火里又抽了根红头柴枝  对着年轻人的眉心双眼晃动  口中道:“是给你开个眼儿呢  还是灭盏灯呢  ”

  年轻人觉得眼前热气灼人  心知完了  却仍不肯有半点屈服  紧紧闭上了眼睛  忽听耳畔风声骤起  有人“哎哟”一声  跟着有东西落地  睁眼看时  落在地上的是柴枝  方红脸扶腕沥血正在后退  自己身前多了一个身材雄壮的黑面男子  右手提剑  左臂平伸  大手张开  掐着女贼头的脖颈

  方红脸边退边喊:“围上  别让他跑了  ”

  水手们各拔兵刃  向前围拢过來  方红脸吼道:“砍他  砍他  ”

  常思豪一抬手  女贼头偌大身躯双足离地  手刨脚蹬  脸上血管憋粗  如同酱红肥鹅  颈间那些肥肉几乎都从指缝里挤出來  半声也吭不出  胖子吓麻了爪  赶忙扔了刀道:“别  别  别  有话好  好  好  好说……【娴墨:还是自家亲戚上心】”其它人见大姐头那么肥硕的身子提在这人手中如同无物  一时也都不敢上前【娴墨:却不扔刀  亲切程度显然不如胖结巴  】  常思豪回手又是一剑  挑开了年轻人身上的绳索  问:“你怎么样  ”年轻人从地上爬起  单膝点地横肘为礼:“很多谢意  我沒事  ”

  常思豪听他这汉语实在不怎么样  莞尔一笑  冲脚下道:“火黎国师  不要再装了吧  ”

  火黎孤温闻言睁开了眼睛  他武功虽高  江湖经验却远远不足  上次在眉山便中了六成禅师的“六郁醉筋烧”【娴墨:出家人六尘皆空  无眼耳鼻舌身意  当无七情六欲  既无欲  郁色何來  火黎身为国师  修行境界当非俗品  却被“六郁”所迷  其修为可知  作者用心亦可知  】  这次出來倍加小心  行路间不敢【娴墨:不敢就是怕  有惧心  如何勇猛精进  】在店中喝汤饮水  只买干粮  上了船后这才稍稍放下心來  又哪想得到几个小小船家竟也是绿林中人  中午馒头吃得口干  熬到傍晚  小心翼翼地偷喝了几口骆驼饮过的水  大伙儿便都倒地不起了  但他毕竟内功深厚  苏醒的也快  发现大绳缠身  一时挣之不断  因此佯作昏厥等待机会  可是醒睡之间呼吸有微妙的不同  瞒得过这帮小贼  又怎瞒得过常思豪  远处还不注意  此刻靠近搭眼一瞄  便识破了出來

  年轻人见火黎孤温睁眼  不由为之一惊  一骨碌身捡起地上的刀  回手向他咽喉刺去

  火黎孤温身子被捆得如同线轴  脖子动转倒还灵活  赶忙左右躲闪  年轻人刺了两刺  沒有刺中  心里起急  双手高举  将刀尖对准他胸口狠狠插下

  “镲啷”一声  刀子沒进去一半  火黎孤温身子虫般弯了一弯  脸上痛苦扭曲  发出一声闷哼  年轻人脸露欢欣  忽又觉得不对  掉过刀來一看  原來刀身只剩下一半  上半部在举高的时候  便已被削去了  回头瞧时  只见常思豪摆剑一笑:“你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  干嘛这么着急  ”年轻人咬牙切齿道:“恩人  坏蛋抓我  要杀  必须的  ”

  常思豪笑叹道:“唉  国师  你们番邦外国的出家人喜欢四处招灾惹怨  六根【娴墨:又点一句】太不清静  瞧瞧  您这是又干了什么好事  把人家气成这样  ”火黎孤温被断刀戳这一下很是疼痛  也瞧见了是常思豪出手救的自己  心中感激  可是一听这话  又立刻怒目圆睁  喝道:“要杀便杀  休得耍笑  ”【娴墨:尊严有何用  为何护持不休  大和尚修为尚浅啊  】

  常思豪一脸哀怨:“唉  国师与我  大是有缘  记得当初在剑门栈道上  我失足险些落入深崖  是国师小小地搭了把手  这才救得我一条性命  后來我又不慎落入一群儒生手中  险些被当众烧死  也是您把我拉出火坑  如今国师身陷于此  我若坐壁上观  耍笑于您  那还哪算得上是人呢  ”

  他处处把话反着说  意思是若想杀你  当初两次不出手相救便成了  火黎孤温听得明白  一张驼脸越拉越长  肤色青红变幻  活像外国鸡一般  他一生中最不喜自己的民族被称为不懂礼仪的番邦蛮子  因此时时处处以身作则  待人接物  尽量保持端庄风度  办起事來更要讲究公平信用  不占人的  不欠人的  可是如今论起來却着着实实欠过常思豪两次人情  这个赖  是死活也不能抵的

  那年轻人瞧瞧常思豪  又瞧瞧火黎孤温  脸上却露出为难之色  想了一想  毅然将手中断刀一扔  说道:“他是我恩人  你是恩人有恩  杀你  恩人对不住  ”过來给火黎孤温松了绑  又道:“放你是恩人放  你们之间  清了  若还要抓我  随你任意  ”说着把胸膛一挺  【娴墨:当中间有个疤  正好晾晾  让你瞧瞧骨气  】

  火黎孤温站起身來  掩了掩身上红毡  合十傲然道:“小僧虽是化外之人  却也知书懂礼  王爷如此大度  我又怎能再对王爷动手  ”

  常思豪一愣  心说:“王爷  谁  哪儿的王爷  ”

  火黎孤温伏身掐断绳索  拍醒同行那几个胡僧  心知这次又算是欠了常思豪的人情  越积越多  不知何时才能还得上  他叹了口气  略整颓唐  转回身來施礼道:“侯爷  三次救命之恩  小僧铭记在心  定图后报  咱们……”

  就在这时  有人大喝道:“在这儿了  火黎孤温  这次你还走得了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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