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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章 无心


  

  长孙笑迟手在肩上托着门帘  头已钻出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  听了这话  身子定了一定  微笑道:“嗯  等我取灯  ”

  “不用  ”水颜香急急唤住  声音里有一种车轴刹紧般的仄然

  长孙笑迟沒动

  隔了一隔  微笑道:“这样也好  ”

  水颜香似在黑暗中酝酿着  过了好一会儿  这才缓缓地道:“小哀  你才刚过而立之年……接下來的这后半生  难道真要这样  打一辈子渔么  ”

  长孙笑迟犹豫了一下:“常兄弟和你说了什么  ”

  “和他无关  ”水颜香道  “小哀  你不做阁主正合我意  把那三十万两银子送了人  我也不怪你  可是现在咱们这日子……”

  “我明白……”长孙笑迟刚要继续  水颜香打断道:“你又想说食原为裹腹  衣本为遮寒  越是追求享受  便与原來的目的偏得越远  是不是  你想说人生下來就是死路一条  纵然餐餐珍馐美味也不过是饮鸩止渴  日日绫罗脱换  无非是庸人鄙见  红尘滚滚难抵此时清风明月  营营苟苟莫若当下清静悠闲  是不是  ”

  “小香  ”长孙笑迟的声音有些暗哑  侧头向窗外望去:“你想一想  当初的你我  曾经多么渴望这样一片星光月色、庄户田园  那些憧憬、誓言、情话  你可还记得么  人在繁华当中  便有出尘之想  真正清静下來  又不免会觉得寂寞……你本是个活泼的性子  我懂的  家务的事情  是我粗心了  以后……”

  “和那些沒有关系  ”

  水颜香陡然提高声线  似乎吓到了自己  恍惚迟滞间  在黑暗里把头略低一低  声音又弱了下來:“我不要那些琐事消磨了你……一个堂堂男儿  每日里挑水、劈柴、打渔、洗碗  成什么样子  那还算什么英雄好汉……”【娴墨:什么是英雄好汉  此处合当与后文双吉之言对看  】

  长孙笑迟一笑:“什么侠剑英雄  不过是名词罢了  你我都是人  普普通通  有手有脚  有鼻有眼  起了床就该叠被  吃了饭就要洗碗  这又有什么不对【娴墨:已入禅境】  呵呵  你该不会是爱上了‘英雄’二字  而不是面前这个‘我’吧  【娴墨:禅中言佛是干屎橛  正是为打破名词  打破名词  则英雄何尝不是我  】”

  水颜香忽地安静

  里外屋的窗子将月光分成两道  洒在她的背上  也洒在长孙笑迟的脸上  沉默像两人之间的黑暗  在屋中形成一道斜深如渊的影墙

  “瞧我  总是和你抬杠  ”像要打破尴尬般  长孙笑迟发出和缓的一笑  回过头來【娴墨:此处才回头  之前一直是背对着小香说话  不是不尊重  是知小香不让取灯  原因在于有些话对着脸说不出口  故干脆不转身  不给你脸看  是一种带有傲娇成分的小体贴  暗夹着小别扭  使小性都使得不一样  难怪无敌  】:“你若是待得闷了  咱们便离开这里  出去游山玩水  饱览天下风光  好不好  ”

  水颜香沒有声音

  “小香  ”长孙笑迟想要说些什么  忽听“刷拉”一响

  袖风拂起处  一件物事扑嗵落地  骨碌碌滚落在他脚边  借月光看时  是一颗半张着嘴的、细白面皮的人头  正是小镇上税官老爷打人的跟班

  水颜香:“你卖鱼的时候小常就在附近的客栈  居高临下  一目了然  今天发生的事情  他都已和我讲过  ”

  长孙笑迟望着人头  脸色凝冷下來:“此人罪不至死  ”

  “那不重要  ”水颜香道  “重要的是做人要有血性  要有心气儿  【娴墨:思嘉靖妃子墓时言语  结合此处看  可知小香实属不争馒头争口气那类人  这类人不怕日子过得苦  就怕活得窝囊  故绝不逆來顺受  口福居壁上所題诗  方是小香真心态、真血性  可怜小香一副英雄肝胆  脱成一个女儿身  “恨不能”三字  真可杀人  】”

  长孙笑迟眼前浮现出一摊白亮粉条沾满黑泥污水的模样  觉得自己的心也仿佛在变黑、变重、变沉

  屋中死一般静

  不知是过了片刻还是一生  【娴墨:当下一刻就能决定一生  故一刻正是一生  】

  水颜香道:“你可知小常兄弟怎么对我说  ”

  长孙笑迟的颈子朝她略转  表示在听

  水颜香:“他说:嫂子  大哥可以选择不做英雄  但是他不能不做一个男人  ”【娴墨:小常一向粗  但对着姑娘  一向不爆粗  试想他真能有此言否  】【娴墨二评:十九部中  颜香馆内唱双台戏  小香批众人诗词无一是男儿  可知其对男人评判标准如何  不是男人的男人  可否做得夫君  这问題已经相当严重了  】

  清光照路  树影娑徨

  地面依然残留着南方式的温润与湿热  而迎面而來的清风  早已沾惹上几分秋凉

  常思豪一路打马回到小镇客栈  将三河骊骅骝交与店伴备草饮喂  自己上楼  又复坐在窗边

  隆庆的书信已经交在水颜香手上  如果她能劝得长孙笑迟动心出头  那么明天午时以前  两人便在此客栈会面  携手同赴江南

  虽然他的退隐是对旧日兄弟的背叛  相信那一起并肩战斗的岁月和情谊仍在彼此心间  毕竟  号称无敌的他曾经是那么受爱戴  甚至连作为竞争对手的姬野平也对他尊敬服膺

  人常说无敌是寂寞

  但他似乎不同

  他不但不寂寞  相反身边汇聚着一大批欢乐与共的英雄

  朋友是朋友  敌人也是朋友  这样的无敌说來轻巧  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呢

  有他出面  事情一定会有转机  这样想的人绝不仅仅是隆庆  可是

  会來吗

  移目望去  云横星外  月在天心  【娴墨:字法  依常理星当在云外  云何以能到星外  云横星外  云为主  又非写云  实写星光透云  秋气爽人时  夜晚云薄之态如见  故写星光  实实还是在写云  不写云薄  而云薄如气  不写星辉  而星辉透人  夜色清亮可知  八月十四夜  思明晚应该写月  然此处月在天心四字  实为合韵而设  以衬星云耳  照俗常來说  月为主  星为客  作者此处写星云为主  月为客  是反常  何以故  曰小常之心本不在长孙这月亮上  而是在乎他能否影响到身边那一大批曾与他欢乐与共的人  众星捧月  宣云托月  月是焦点  却不是此文重点  后文东厂方面之考虑也如是  】

  去年的这个时候  自己和秦浪川一伙还在赶赴大同的路上

  犹记得自己曾在鞑靼大营中与乌恩奇摔跤比试  胜出后  要求三娘子钟金遵守诺言

  女人会把所爱的男人当作整个世界  而男人则常把女人当做成功的装饰与附庸  俺答身为部落领袖  一代枭雄  所思所想不受人羁  不知枕边柔风  能否将他的铁石心肠吹动

  自己当初赌这一注  是知道俺答虽身为大汗夫人众多  却独爱一个钟金

  而长孙笑迟心里  也只有一个水颜香

  但愿春风能化雨  莫随秋气催转凉

  次日晨起推窗  面肤间透來些许潮意  眼望楼下  雾色氤氲充街塞巷  深了青檐  淡了白壁【娴墨:南方建筑特色  雾中看來  不见其根底  如浮于云上时  最是好看】  遮遮漫漫  令人如坠梦里水乡

  洗漱已毕  吃过早饭  他在客栈外茶棚扯了把椅子  一面品茶  一面静静等待

  周围开门、摘板、相互问候的声音淅沥交响  点心铺、馒头铺、豆腐坊……各色铺位又都挂旗的挂旗  扯幌的扯幌  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娴墨:有铺位的  都属“坐商”  不如早起卖菜的勤快  】

  卖鱼的摊位空着  偶有买主打听  周围小贩都摇头  于四姐冲那边喊:“怎么  孙秀才今儿又沒出摊儿  ”狗嘴孙笑道:“咳  他那三天打渔  两天晒网的  哪是过日子的人哪  【娴墨:话痨当初就这么看的  可知男人在家陪老婆是窝囊  在外奔事业是不着家  里外不易得好  】”于四姐嘀咕:“他昨个买了好些酒  可能是晚上喝多了  ”狗嘴孙偷笑道:“你心疼他就多掺点水呗  ”“别废话  ”于四姐将手里抹布“啪”地往酒坛上一抽  “老娘的酒都是好粮食酿的  哪坛掺过水  ”狗嘴孙笑道:“对对  不用掺  反正都是水  ”于四姐翻起白眼  沒好气地道:“你好  弄条吃屎噎死的狗  炖得锅臭肉臭嘴也臭  ”狗嘴孙哈哈大笑  于四姐瞧他的老豁牙甚是滑稽  一时也笑了

  常思豪闲來听他们拌嘴  觉得颇有趣味  在京时每日左右逢源疲于支应  脸上笑笑呵呵  心里总是不停算计  生怕哪处不周  会落下把柄招灾惹祸  而眼前这俩人斗嘴皆是出于无心  哪怕说得再不堪、再恶毒  最终哈哈一笑  也是笑过就算  谁也不记谁的仇

  也许长孙笑迟就是爱上了这样一个无心的世界【娴墨:五个字是天下第一难得  “世上无难事  只怕有心人  ”这话最谬  须知一有心  这世上就处处都是难事了  无心人只顾踏实做去  哪有什么难事  事都是有心去想方才难  】  才不愿再回到从前吧……想到这里的同时  脸上的笑意便在初升旭日的金光里  随着雾气渐渐地消散了

  太阳愈高  雾气愈薄  心亦愈冷

  眼瞧日过天心  常思豪叹了口气  如果他肯來  实在不必等到正午的

  是水颜香劝说无力  还是他的心已然彻底与世无争  连隆庆的信都……

  罢了  结果摆在那里  原因已经不重要了【娴墨:小常就是常怀此心  才能放任绝响  修剑堂血案后  绝响三番两次解释原因  殊不知小常根本不在乎原因  因为改不了结果  找理由的人  都是在往后看  小常恰恰不然  他是一直只往前看不回头  那么小常为什么会这样呢  往回翻  他人生中遇到的事  往往都是结果  挖树根回來  妹妹灶坑里剩把骨头  改不了  大同归來  吟儿已经受害  改不了  生命中总有些事情  是强加在人头上的  不是需要接受  而是不接受也得接受  】

  会了茶钱  他进客栈找伙计结账  瞧先生打算盘的功夫  只听街面上有“扑踏、扑踏”的声音  回头看时  有几匹骆驼正从门口一闪而过

  他打个恍惚  追步门边探头瞧去  那驼队上的人毡衣红袖  头顶光光  果然都是和尚  中间一只骆驼上还担了个汉人服色的年轻人  那人背手受缚  屁股朝天  小腹卡在驼鞍里不知待了多久  脸上憋血胀得通红  驼队经过一家小饭馆  缓缓勒定  几个和尚叽里咕碌说话  似乎有意在此打间  但前面的领队僧大声喝斥  似乎反对  然后一拨骆驼  奔了馒头铺

  常思豪在后看的是队尾  原瞧不太清前面的情况  这会儿那领队的和尚一出列  露出的侧脸眉高鼻挺  耳戴金环  光脑袋被阳光一照像打了酥油般亮  他登时便认了出來  心想:“咦  这不是火黎孤温吗  ”

  前阵子俺答派人攻打瓦剌  火黎孤温急急赶回  这会儿又在宜宾外现身  倒让人有些意外  或许这俩月之间  仗已经打完了  【娴墨:打仗比倒徐简单得多  尤其大草原骑兵冲突  也就是几个照面的事  其余时间都放在赶路上】他偏身蔽在门框后瞧着  只见火黎孤温买了不少馒头装进随身的布口袋  把口袋嘴扎系在一起  往鞍上一甩  上了骆驼冲其它几个和尚一招手  驼队又复启动  “扑踏、扑踏”向东南方驰去

  常思豪回身甩下一张银票  喊伙计牵出三河骊骅骝  一翻身上马直追

  马蹄声太响  他不敢追得过近  好在路面多有潮湿  留下不少驼印  一路循迹追出來七八里地  前方风压苇倒  大江斜横  驼印消失在岸边  火黎孤温等人不见了行踪

  常思豪纵马沿江逡巡  上至一处小坡  只见周遭一大片芦苇萧黄  江心处几点帆影  其中一艘的甲板上恍惚有些高大的牲口  由于顺风顺水  船速很快  距离太远  已经看不大清  心想:“上次火黎孤温由剑门入川  途经眉山  一路南下  从路线上看应是奔广西  今次在宜宾上船东去  那多半是要去聚豪阁了  却不知那被捉的年轻人又是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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