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章 焚眉
常思豪一听面上失色.赶紧加速打马冲來.到得近前.也顾不得走门了.和六成两个直接从马背跃上围墙.
李双吉初学了些天机步.还不大懂得如何运用在跳跃上.蹦了几蹦.这围墙太高.跟本够不到墙头.急得他直跳脚【娴墨:沒教过的就不会.是双吉比小常弱处.又是其可爱处.故双吉不是真聪明.是真傻.傻人办事直取目标.反而容易做到.故办成事后.人人惊奇.其实无非是傻人用了笨功夫.李柯克爵士有一篇《倒退的生活》讲一个人喜欢某姑娘.就想让自己要先配得上她.于是学这学那.配得上了.人家孩子都多大了.这就是不懂直取.尽在曲中求之故.现实中男人多如此.写二百封情书.结果姑娘嫁给邮差了.而双吉这类人往往丑得要死却抱美人归.帅哥们不懂.不平.妒恨交加.实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笨在何处、死在哪里.可笑之至.】.
常思豪和六成和尚在屋宇间纵掠.连跨数道围墙.來至红光大盛之处.只见下面是一个宽大院落.正堂高大.屋门大开.灯光明亮.屋里一大头老者跪对灵桌香案.念念有词.屋外广坪之上站了百十号儒生.神情冷竣.面色庄严.手里尽是熊熊燃烧的火把.照得满院红通通一片.院子当中架起一个大柴堆.当中竖起一个巨大的木桩.上面绑定一人.眉高鼻挺.耳戴金环.耷着脑袋阖目如睡.正是火黎孤温.
六成和尚大奇:“袁祭酒这是要干什么.”常思豪拦住他身子:“看看再说.”
只见屋中那大头老者站起來.朝屋外一招手.立刻有儒生拎起桶向院心的柴堆木桩泼去.登时满院里油味刺鼻.火黎孤温被冷油一泼.苏醒过來.一见这情形有些慌乱.身子不住挣拧.一來中了唐门的毒药.二來绳子绑得结实.哪里挣扎得脱.
那大头老者正是袁祥平.他缓步走到檐下.面对群儒.张臂朗声道:“我眉山汇两川豪杰、凝八方灵秀.乃人文渊薮之地、千载诗书巨城【娴墨:这话也真只有眉山当得起】.人称‘一朝进士出八百.天下好学在眉州’.晋时李密《陈情表》与武侯《出师表》齐名传世【娴墨:一写家一写国.家即是国.真双璧】.唐宋八家中又有苏洵、苏轼、苏辙傲踞称雄【娴墨:此院正是三苏祠.有的他说.】.历來学风之盛.甲于两蜀.英儒耆宿.人人仰宗.曾几何时.天下诗书三成皆为‘蜀刻’.印刷雕版尽出我眉山.可现如今眉山却一落千丈.全无旧日荣光.诸位可知缘故.”
儒生中有人举火大声道:“因为鞑子.”
火黎孤温一听这话.眉心登时皱起.大瞪双睛左瞧右望.停止了挣扎.
“不错.”袁祥平目中悲芒涌动:“当年南宋衰微.鞑子起兵破普州、入顺庆、潼川府.屠戮成都.到得眉山.将千载藏书、数十万珍刻雕版收聚成堆.以火焚之【娴墨:焚书.书尚可印.焚版.再刷无门】.照得山河透血、汶江生红【娴墨:读书人能不落泪.爱书人能不惶凄.】.当时学人拼死护书.皆被屠杀.千家万户百不存一.后人忍辱负重.在元鞑治下苟且偷生.更是志屈难伸.直到太祖驱逐鞑虏.建国大明.各省励精图治.百废皆兴.唯川中无有起色.只因当年受屠过于惨烈.人脉不接.学脉亦断【娴墨:脉字是眼.懂看书者.知书非看出來的.而是摸出來的.感气还要摸到脉.方为会看.书有气脉.最怕写断了气脉.气脉要绵绵延延.似有似无.读來感觉就是好.细思茫然不知好在哪处.正是好处.作者写小兵之生存、写江湖侠剑之生存、写官场之生存.都是在写人之生存.此处则是写文化之生存.人靠血脉传宗接代.文化靠什么.真真是一断皆断.再难挽回.其惨痛又比断掉香火血脉更让人悲.如今提倡汉服.大兴国学.都是有识之士传宗续脉之举.然浮世荒凉.人皆草木.知者有几.悲夫、悲夫.】.想要恢复元气.实在力不从心哪.”说到此处以袖掩面.老泪纵横.
众儒生无不潸然泪下.有的过于悲切.身子不住打晃.强自手挽同伴.忍抑静听.【娴墨:作者以唐门射大明.故写唐门隐居在九里飞花寨.弃了眉山.正是国人弃下传统文化之喻.“飞花”之处.看似山明水秀尽是繁华.实则“非华”.九里正是“柩里”(前写设太姥灵柩处即象征).中华民族忘掉根本、忘掉传统.就等于躺进灵柩.柩里飞花.飞的只能是“纸花”.再美再艳.也是绝脉了.脉断不可连.文化一丢.再难捡起.爱国爱国.国是什么.不是执政机构.不是执法机关.而是这片土地上的文化传统.武侠不兴.一如传统文化不兴.武侠衰末.正是传统文化之衰末.作者写此书用最老的手法.是最大的复古.复古恰是爱古.正是爱此神州厚土、巍巍中华.读出此意.方知作者“多少劫前一别.人已老、乡情怯”非仅止暗透长孙笑迟身份.实实用心在此.层层埋义.层层用心.是作者六年掉肉处.亦正是作者滴血掉泪处.会心者.能不同为之哀.能不同呼“雾锁中华.九州泣血.”.是知作者写袁祥平老泪纵横.正是千古文人之老泪.写众儒生潸然泪下.正是作者潸然泪下.更是亿兆中华儿女潸然同泪.万众心崩.哀哉.】
常思豪跟六成伏在屋脊之上也是心潮澎湃.然而此刻火黎孤温清醒着.却又不便下去相见.
只见袁祥平略拭泪痕.一抖袍袖.放声道:“而今鞑子虽然四分五裂.却仍是亡我之心不死.这妖僧自瓦剌南來.就是为了联络国逆.欲想分茅裂土.毁我大明.他们当年焚我眉山.烧我祖先.今日落在我们手里.咱们该怎么办.”
众儒生群情激昂.纷纷举火大喝:“烧死他.烧死他.”在呐喊声中聚拢成圈.围在柴堆之外.火把烧得嘎叭叭直响.都向火黎孤温指來.
火黎孤温情知不好.呲牙咧嘴.急得眉毛乱跳.六成和尚也顾不得什么计策了.喊了声“袁祭酒.”纵身跃在院中.常思豪见这情况.也只得跟了下來.
袁祥平瞧见六成和尚.喜道:“哈哈哈.你來得正好.诸位.六成禅师是老夫好友.你们当中也有不少人识得.今日这胡僧便是为他所擒.咱们可得好好相谢呢.”众儒生听了赶忙都躬身施礼.六成也略陪些笑容.连连摆手逊谢.袁祥平见他身边站这男子肤色栗黑身条雄壮.腰挂宝剑银鞘盘龙.不由暗自惊异.六成介绍道:“怎么.常常说.见了面反倒不认得了.这位便是在大同破俺答的云中侯常思豪啊.”袁祥平怔了一怔.上上下下反复打量.惊喜道:“不错.不错.果然与传闻一般不二.”当下折膝于地.便施大礼参拜.
常思豪赶忙搀扶:“老人家快快请起.这让常某如何克当.”
袁祥平道:“老朽非敬军侯之爵.乃敬英雄之肝胆耳.”
旁边有儒生释道:“侯爷有所不知.您破俺答之事.袁祭酒每每与人谈论起來.总是感慨再三.说大明多几个这般人物.那真是国之大幸呢.”
袁祥平摆手笑道:“你这识见却又低了.大好男儿.自当为国效命、驱虏杀敌.军侯大同之役也属分内之功.并无出奇.然得封受爵之后.军侯却仍能藐视权贵.初衷不改.提醒皇上重视边防、加强军备.更于万寿山上仗义勇言、直抒肝胆.力荐戚帅、怒斥徐阶.那才真是大丈夫行径.”【娴墨:真大儒.有大学问大思想大视野.还要能独立思考.才能不做奴才】
常思豪当着皇上的面与徐阶抗辩.自己并未觉得怎样.可是在百官看來却是冲撞了皇上、触动了徐阁老的权威.可说是开了十数年來未有之奇.事后早已遍传天下.只是他自己丝毫不知.此刻瞧着这袁老先生如此兴奋.还有些纳闷.
袁祥平从旁人手中要过一枝火把.向他递过來道:“军侯來得正好.我等捉到一个胡僧.正要以火焚之.祭奠祖先在天之灵.这头一把火.老朽本想自己來点.如今军侯在此.便由您请吧.”众儒生一听精神振奋.齐声喝好.
“呃这……”
常思豪沉吟着瞄了柴堆一眼.拱手道:“袁老先生.这胡僧杀不得.”火黎孤温正瞪视这边.听得一愣.眉毛斜斜挑起.群儒更是面面相觑.
袁祥平脸色微变:“军侯.这话怎么说.”
“呃.”常思豪道:“在下于剑门道上.曾与这火黎孤温见过一面.此人虽是瓦剌国师.可也通时达务.晓得礼仪人情……”
袁祥平道:“军侯.你这话可差了.此人潜入我大明境内.居心叵测.原要装出一副斯文模样.怎可被他骗过.”说着掏出羊皮手卷:“这书信之中.写明了绰罗斯汗的意图.他们这是要去联结古田.共谋大明江山.若被他们杀进中原.那时节众鞑子一个个以竞杀为乐.可不会讲什么礼仪人情.”众儒生也都哗然前涌.同声附和.
常思豪心知若犯了众怒可不好收场.然而当着火黎孤温又不能把事言明.此时六成和尚笑了起來:“袁老误会了.侯爷的意思是.此人欲联结内寇.反我大明.实在罪不容诛.然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咱们还当将其解送京师.依律问罪才是.怎可乱动私刑呢.若是就这么将他烧死.岂非要让番邦外国笑我天朝不知礼仪、法乱无章吗.”【娴墨:圆转滑柔.好汉真是长在嘴上.】
袁祥平乃饱学宿儒.最重礼法.闻此言立刻肃然.说道:“禅师所言极是.老朽一时气愤.这倒鲁莽了.”当下命人拆撤柴堆.请二人入厅奉茶.忽然间就听“豁啦”一声巨响.急回头看时.只见院门被撞倒了半扇.一条山精巨怪般的大汉闯了进來.众儒生唬得一怔.有人惊道:“不好.鞑子同伙來救人了.”有两个儒生吓得浑身发抖把握不定【娴墨:读书人最大弱点、最招人恨处.劝读书人都兼练武.无它.增男子气.做男子汉.才能活出个人样.有骨气还需有骨力才行】.火把落地沾油.“哧喽”火苗一窜.柴堆便熊熊燃烧起來.顿时松香满院.烟气冲天.其它人一看.有的投掷火把阻那大汉.有的往柴堆木桩上扔.意图“烧死人质”.
那大汉正是李双吉.他在外面跳不上墙.心中着急.绕來绕去好容易找见大门.里面又都上了栓.喊人无应.只好用蛮力撞开.三苏祠院子颇多.众儒生又都在深院举火.半途更无人阻拦接应.他两条大腿撒开.只管奔红光处而來.一道也不知把门撞坏了多少.此刻见火把连珠抛來.赶忙左拨右闪.烫得哇哇乱叫.
火黎孤温身上被油泼透.沾火就着.燃烧极快.火苗瞬间便从脚底窜上了颈口.加上柴堆浓烟滚滚.烈焰冲天.他连烧带呛之下.也是呜哇怪叫.李双吉的喊声与之合在一处.倒真像是番邦鸟语对答.众儒生也都在狂呼乱喊.一时间院中乱作一团.
常思豪见势不好深吸一口气纵身跃入火树.剑花随手而绽.挑断火黎孤温身上绳索.提颈一甩.将他扔在柴堆之外.六成也赶紧大声呼唤.替李双吉分辩.众儒生这才住手.
火黎孤温虽出火海.身上衣衫仍自烧个不休.他中了唐门毒药.手足酸软无力扑火.常思豪过去接连几剑将他衣衫扫破.带火的布片纷纷散落在地.众人瞧时.只见这大和尚光溜溜地躺在那里.偌大身躯上左一块黑.右一块白.眉毛已然燎尽.连裆下那堆毛扎扎也烧成了一撮灰.乌米穗般保持着原來的形状【娴墨:前文不止一处写东厂人黑衣如乌米成精.是何心耶.】.儒生中有十來岁的半大学童瞧着他两腿中间嘀咕:“咦.这胡僧个子挺大.家伙倒小.”旁边有人道:“莫笑人短.勿炫己长.墨子曰: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身.若视其身……”又一人道:“去.非礼勿视.”【娴墨:百忙中偏插笑话.是作者写悲情过盛.故以此调济冲和.使文章悲中见喜、喜中思悲.恰似音乐要哀而不伤之意.】
火黎孤温身上烧了不少水泡.十分灼痛.尤其两只大金环被火燎热.烫得耳垂刺痒之极.其苦楚实比疼痛还要难熬.此刻正自咬牙强捱硬挺.听了这话却羞愧难当.立时大叫起來:“你们懂得什么.我这……这是马阴藏相.”马阴藏相即外阳缩如童子.乃内功大成的标志.众儒生哪里懂得.一听都眯起眼來.脸露鄙夷之色.先前那小学童暗自嘀咕:“强必执弱.富必侮贫.贵必傲贱.小必自卑……”【娴墨:似也是墨子的话.除了最后那句小必自卑.接在一起倒像是原文一般.可笑之极】
火黎孤温气得几欲晕去.常思豪解下外氅.给他遮住身体.【娴墨:救人是小恩.遮体方为大恩.这就是礼.这就是文化】
袁祥平见胡僧遭火燎虽不致死.却也大出了一口恶气.这时李双吉拍灭了身上火焰.由六成引过來相见.袁祥平仰起大头瞧他.心里十分欢喜.拢须笑道:“云从龙.风从虎.英雄身边人物.亦自不凡哪.”当下吩咐摆茶设酒.要款待三人.李双吉已经吃过了饭.便留在外面负责看守火黎孤温.
不一时厅中酒菜齐上.虽然都是素食.却也显得十分丰盛.席间袁祥平缅怀荣光.痛述惨史.又由古及今.说到徐阶不重边防、削减军费.只顾安插党羽等事.不免又议论一回.
常思豪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便问:“老先生才学过人.怎不出仕做官.为民造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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