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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章 功德


  

  李双吉大口嚼着馒头.脸也沒抬地道:“俺哪知道.”

  常思豪森然:“你果然是鬼雾的人.”李双吉听他话音不对.翻翻眼睛.这才反应出不对头.问道:“鬼雾.那是啥.”常思豪道:“我问‘你们鬼雾有多少人’.你说不清楚人数.那么自然承认是鬼雾的人了.这会儿怎么又装不知道.”

  李双吉回味半天浑搞不清.挠了挠脑袋:“这是啥跟啥嘛.总之都不知道就是了.”又去抓馒头.

  常思豪抛出的本是语言圈套.料想对方若是东厂安排下的人.自然精明强干.一听就能感觉出话里有勾.表情多少会有些变化.不想却落得这个结果.要说是装的.此刻对方身体各处完全放松无备.却又绝然不像【娴墨:刑侦科的读身体语言是必修课.】.忖道:“难道是我疑心太重了.”回思一路上相处种种.李双吉都是实实诚诚.沒什么不对头的地方.武志铭他们供说.事情确然沒有双吉的份.看來经历了夏增辉和这次齐中华的事后.自己确是有些敏感.反应过度了.想到这里.心情渐渐放松下來.

  李双吉递过一个馒头:“又琢磨啥呢.成天琢磨.也不知道你琢磨个啥.人这玩意儿到哪河脱哪鞋.该干啥干啥.别跟自个儿过不去.咱早上沒吃就出來了.中午打架又沒吃上.到现在哪有不饿的道理.”又把辣椒咸菜碟往前一推:“一块儿整吧.”【娴墨:双吉之妙.妙在似傻非傻.沒上沒下.说着是伺候人的.其实是陪你待着.朋友范儿.】

  常思豪望着远处灵棚的灯火.喃喃道:“老人的死.我有责任.”

  李双吉道:“别跟俺说这个.俺整不明白.俺呐.跟你们这些英雄豪杰是越待越糊涂.国家防土蛮、闹海贼是你们的责任.武林这门那派闹纠纷也是你们的责任.啥啥都往身上揽.啥啥都是你们的责任.这回老太太死了.也成了你的责任.天下还有啥不是你的责任.”【娴墨:问得好.让一个半傻子來问.尤其妙.美国英雄电影里讲.能力多大责任就多大.这话看似好话.实则可以引申出很多东西.试想美国全球驻军.原因何在.四处打人权官司、资助别国政治敌对势力.原因何在.小常在吃饱饭后.遇上郑盟主.意识到了自己肩头的责任.但并沒有意识到有很多事情不该是他承担.也不该由某些自以为有头脑的人來承担.作者说百剑盟是一种文化暴力.就在于此.这个世界绝不是你认为这样好.就该这样走的.可是很多人都在自以为是而不自知.作者在此设问.正是暗提醒读者不要顺着百剑盟的思绪走.不要顺小常思绪走.而是要脱出來看到一个大世界.等于是在观景塔上又把读者托上一层.送入云端】

  常思豪有些发愣:“双吉.原來你对我这么有看法【娴墨:不是对你有看法.是对这个世界上自以为是的人有看法.此时小常尚未悟.把真相和思考暗透给读者.而书中人犹在梦中.正是制造悬念的小把戏.故此话切勿直读.要跳出文章來看.方不会被作者带沟里.】.”李双吉嚼着咸辣椒.发出割锯木板的声响【娴墨:趣.吃青萝卜咸菜也这声音.不过沒有咸椒过瘾.辣椒要腌到半透明且辣味淡掉苦味略生才好吃.吃时又非吃味.实实是吃这声音】.晃着大脑袋说道:“啥看法不看法的.反正吧.跟在你身边.和看台上唱戏不一样就是了.”

  常思豪问:“怎么不一样.”

  李双吉道:“这咋说呢.戏台上唱你和秦老太爷杀鞑子.挺威风.生活中瞧你这日子过的吧……也不咋带劲.”说着又扔进嘴里两个馒头.

  那馒头个个如拳.他扔起來倒像是在吃花生米.常思豪想到他因向往英雄生活而跟了自己.不料自己每日除了屏人密谋便是迎來送往.加上在京压力颇大.每天的脸色阴郁难看.不免让他大失所望【娴墨:只怕有人看惯秦府风云之血烈.看东厂天下也失所望.却不知这正是文章的妙处.长河滚卷.山峦叠障.有曲有直.有隐有显.方是壮丽山河.小说也讲文武戏.唱秦湘莲.上來就铡二十个陈世美.喷观众一脖子血.过瘾是过瘾了.有何意思.美国恐怖电影多.沒几个拍出好作品.原因就在于此.这里头学问大着呢.】.强自一笑道:“不带劲就不带劲吧.我本來就不是什么英雄豪杰.”李双吉道:“俺知道.你们喜欢让别人称呼大侠客、大剑客啥的.”常思豪摇头:“我也不是什么大侠、大剑.我……”目光茫然远去:“我大概也是个傻二.”

  李双吉咧嘴一笑:“啊哈.那不是和俺一样啦.对对对.‘你就是俺.俺就是你’【娴墨:禅机掉到俗世中.就是一笑.】.”

  想起萧今拾月.常思豪脸上闪过些许笑意.扶他后背叹道:“双吉.跟在我身边.也许真沒什么好处.弄不好还要丢了性命.以后的去留.你要好好问问自己.”说着起身向前走去.

  沒踱出几步.李双吉在后呼喊:“你想让俺走啊.俺不走.”常思豪回过头來.李双吉道:“干大事是吃辣椒.过日子是咬馒头.这玩意儿也得就和着來.【娴墨:傻话恰是真话.今人写小说多有不懂这傻话的.无“就和”二字.文章便无起伏擒放.】【娴墨二评:又不止写书人如此.买书人不会读的更多.不懂不读.偏买一堆往书架上摆.进了屋就觉怪腔怪调.和人不协调.】”

  常思豪苦笑着扭回脸去.垂头低叹:“你啊.一点也不二.”

  他來到灵棚之中.取出小山上人写给唐太姥姥的书信.搁在火中烧化了.想到此事未成.心下一阵废然.此时唐氏兄弟带过一个僧人给他介绍:“这是唐根的父亲、我家三弟.他本名唐墨丰.现在法号六成.”【娴墨:好法号.六根不静.未可言成.】

  常思豪赶忙施礼.六成合十道:“常侯爷不必如此.适方才贫僧已听兄长讲罢经过.唐根年幼.行事荒唐言语莽撞.侯爷不避嫌辱.一力护持周全.唐门上下皆感大恩.”他表情恬淡适然.说话川音很淡.兼之生得眉目清和.令人一望之下便觉平静.常思豪听他非但不怪罪自己.反而倒夸奖起來了.忙道惭愧.心里想:怪不得在寨中瞧不见唐家老三.敢情他已出家做了和尚.

  小林宗擎合十礼赞:“早闻百余年來.唐门历代均要舍一人出家为僧.功德浩深.令人赞叹.”六成和尚垂首陪笑.目光低去时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火盆边眼也不抬地烧纸的妻子.神色有些黯然【娴墨:一个赞.一个看.一个听见装沒听见.老婆守活寡.自己守清静.是真清静乎.黯然虽妙.却不如眼也不抬更妙.多少辛酸血泪.终化作眼也不抬.】.几人出了灵棚.六成道:“当年我生了唐根这孩子.给家中留了香烟.算是立一大功【娴墨:孩子是女人生的.还算男人立一大功.真奇葩】.因此奉祖母之命.在眉山落了发【娴墨:立了功得奖赏居然是出家.更奇葩】.到现在也有十余年了.以前总想着回去瞧瞧.一直未得其便.不想今日相见.却是來为她老人家送行了【娴墨:唐门不近人情.故太姥不得善终.活该.当初秦浪川不说这老太太不是.是留个脸而已.心中定也有不以为然处.前述过.作者写唐门是与大明对射.故写太姥不近人情.恰如嘉靖“二龙不相见”.一般的不近人情.写太姥横死不得善终.也正是写大明不得善终.】.”

  唐墨显涕泪未尽.囊声囊气地道:“当初就该把我舍去.你是咱唐家的人才.这辈子却都搁在庙里浪费老.”唐墨恩道:“大蝈.你这叫什么话噻.舍亲予佛.当然要捡聪明才智的舍噻.尽舍些草包.如何弘扬佛法.佛祖又要來何用噻.”唐墨显怒道:“这么说我是草包.”唐墨恩知道说走了嘴.忙又扶臂劝道:“你莫气噻.哪个说你是草包噻.沾火就着的.才是草包噻.”唐墨显愣了一愣.继而大怒:“那不还是我吗.”【娴墨:笑.此即“嚼馒头”文字.然这馒头也不算干巴.】

  两兄弟闹闹哄哄.小林宗擎不住相劝.六成见惯不怪.拉着常思豪缓缓踱开.说道:“侯爷入蜀之意.贫僧已然知晓.适方才大哥二哥都说.咱两家是知己亲戚.这个忙沒能帮上.实在对你不住.”常思豪道:“这可言重了.”六成摆手一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聚豪阁的事我们虽然无能为力.不过贫僧倒有一件小小礼物.你见了一定欢喜.”常思豪愧然道:“我这趟到蜀中來得急促.什么礼物也沒备上.哪还能收您的礼.”六成笑道:“别的礼物也就罢了.这件礼物.你一定不会拒绝.”常思豪有些奇怪.心说莫不是什么唐太姥姥留下了什么信物.拿去让游老剑客瞧瞧.便能改变他心意.问道:“不知这是件什么东西.”

  六成笑道:“不是东西.是一个人.”

  “一个人.”常思豪越发奇怪起來.六成道:“昨日我寺里來了个路过挂单的胡僧……”常思豪“啊”了一声.六成笑道:“这胡僧仪态不小.身具贵气.防人心重.贫僧见他行动有异.便略施手段.将其麻翻.一搜随身物品.从中找到一轴手卷.原來这胡僧便是瓦剌国师火黎孤温.此次南下是要到广西古田联合韦银豹的义军.约定共同起兵.图我大明.”常思豪原沒见过手卷内容.一听自己的猜测正确.又惊又喜道:“果然如此.他现在何处.”

  六成道:“贫僧怕他另有同党营救.将其藏匿在三苏祠【娴墨:火黎知礼.然礼出儒门方为正统.入三苏祠.正是以书香压其膻气.妙极.】袁老先生处.离此倒也不远.”常思豪大喜:“大师截下此人.便是消弭了一场兵祸.真正功德无量.”又问:“不知这位袁老先生是谁.莫非也是一位隐居的武林前辈.”六成笑道:“非也.袁先生名食古.字祥平.乃眉山巨儒.一生不屑功名.专在三苏祠教书讲学、主持祭酒事.故人又称袁祭酒.与贫僧交情莫逆.”

  常思豪登时不安起來:“火黎孤温武功高强.老先生乃一儒士.这……”六成笑道:“火黎孤温中了贫僧的‘六郁醉筋烧’【娴墨:妙.清静是摒情弃欲所得.必有压抑.非六根清静不能六成.故六不成乃怀六郁.六郁借酒一浇.便成六郁醉筋烧.】【娴墨二评:五志迷情.如痰堵心窍.需发散之.故曰五志迷情散.六郁在身.积心火要发烧.才有六郁醉筋烧.对看可乐.谁说只秦自吟一人得病.这个国师、那个掌门.都是得道高僧.哪个比她强.】.仍自昏厥不醒.就算缓过來.浑身上下也只是一滩泥水.这倒不必担忧.”常思豪仍是放心不下.六成见状.便答应这就带他过去瞧瞧.常思豪连连致谢.和陈胜一等人打过招呼.让李双吉牵过四匹马随六成同去.此时已是入夜时分.三人出得墓园.但见江上银鱼翻浪影.月下青云缓度山.两岸竹林堆碧.翠墨相连.直让人从打心眼儿里都清爽起來【娴墨:闲带一笔夜色.为后文布景】.常思豪上了马.却望着夜景凝神不动.六成和李双吉料是有事.都看过來.常思豪道:“我在想.拿到火黎孤温.却又如何处置他才好.”

  李双吉道:“这个简单.把他送到衙门解往京师不就得了.”常思豪摇头:“这等勾连大逆.到京师论罪必死无疑.可是杀了他只能令瓦剌和咱们的关系更加紧张.再说他们得知此事更可派其它使节去广西.咱们哪能次次拦截得住.可若是不把他送官.又不能放了.总这么押着.更是不妥.”李双吉道:“咦.照这么说.这大和尚咬着粘牙.捧着烫手.敢情成烤地瓜了.”【娴墨:双吉除吃沒别的事.】

  六成微微一笑:“常侯爷对这位火黎国师.似乎另眼相看.”

  常思豪心想:“这和尚好强的眼力.可比他大哥、二哥精明得多了.”说道:“我和火黎孤温在剑门道上打过照面.此人本性倒也不坏.”当下将两人如何在栈道相遇、自己如何救难、后來在林中如何理论以及割肉同餐等事讲述一遍.

  六成点头.沉吟片刻.说道:“依此说.这火黎孤温倒也是知恩懂礼之辈.贫僧倒有一计降他.只是有几成把握倒也难说.”常思豪赶忙问计.六成道:“他见你猜破手卷内容.仍然执着南下.显是想打一个时间差.抢在朝廷方面有所动作之前.先行联络上古田.”

  常思豪点头:“不错.”

  六成道:“待会儿到了三苏祠.先让袁祭酒将火黎孤温弄醒.然后咱们在隔壁假作相见.大声互致问候.待贫僧问及‘侯爷怎会得闲到此.’你便答说奉圣旨视察九边.忽然传來军情.言说朝廷已然派出大军在古田设围.要将韦银豹一伙一举全歼.皇上命你中途改道赴广西督军作战.这一路经过眉山.就來看看老朋友.然后讲起笑话.说不想在途中遇上一个瓦剌国师.破获机密.知道他们要联结南方作乱.然后说朝廷大军到处.指日便可克定古田.韦银豹自身难保.成擒就是旦夕之间.瓦剌消息闭塞.不晓军情.还派人联络.这岂非是天大笑话.所以当时这瓦剌国师逃走.你连赶也沒赶.那时贫僧便连拍大腿.说出擒得火黎孤温之事.大叹原以为这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还想押着他找朝廷请赏.这一來倒空欢喜了.”【娴墨:出家人讲戒定慧.六成张嘴是谎.出家依旧如同在家.】

  常思豪颇觉有趣.不住含笑点头.

  六成道:“届时贫僧装作火大.扬言说虽然这胡僧沒用.但也不能白抓一回.不如给他灌些屎尿.折辱一番.然后砍翻埋掉.也就算了.此时火黎孤温在隔壁听了.势必气苦之极【娴墨:气苦则不净观未成】.那时你再出言劝说.言道这瓦剌国师如何武功高强、知礼明事.倒也不失为一位高僧.重重夸奖一番.表示惺惺相惜.并且请贫僧作个人情.将其开释为好.火黎孤温知所谋已泄.再行南下毫无意义.又感念侯爷救命恩德.相见之下态度亦应有所转变.那时晓以利害.让他回去劝说绰罗斯汗修德养民.不要妄行兵事.多半他也能听得进去了.”常思豪抚掌笑道:“好计好计.不过为成此计.反让您大失庄严.我这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了.”

  六成笑道:“诸相无相.有相皆妄.行菩萨事.即菩萨相.待兵祸來时.见尸骸遍野.贫僧复悲容而立、朗诵经文.是真庄严哉.”【娴墨:不在乎名誉形象.为公众无我无私.出家又是在家.心有天下.出家人都是在家人.心若真正出离.那便不是在家人.更不是出家人.而是死人.佛法是告诉人怎么活的.不是让人躲清静的.躲清静.恰是心中不清静.不躲.事來则应.此心如一.起一事灭一事.事事灭尽.方得真清静.故修行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是“有事不怕事”.活着就别想清静.把事办好了.心里才清静.】

  三人打马登程.行了两盏茶时分.遥见前方林遮处一派红光照天【娴墨:上文写夜.正为衬此火.】.六成瞧出那方正是三苏祠的所在.登时瞠目道:“糟.祠中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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