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生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此时虽然天还不算太冷，匈奴女子们已经在帐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密密缝着冬衣了。天边的流火烧得烂熟，将塞外漠南这片广袤苍茫的草原映照得通红一片，男人们引着大群的马匹高歌归来，轻风吹动着草帘。

　　惜君骑着马，缓缓的往草原上驻扎穹庐的地方走去，她在外奔跑了一天，眉目有些倦色，步子也不自觉慢了很多。

　　她是漠南胡人的公主，但凡有人见着她都得弯腰行礼，唯有顽皮的少年们是和她混熟了的，他们也正策马而归，在路上看到她不但不恭敬，反倒轻佻的吹起口哨来，惜君抽了一下马鞭，朝着其中一个少年道：“阿格，哥哥说你今天要去打猎，怎么没去，又和他们厮混在一起？”

　　听到“厮混”两个字，少年们顿时发出不满的声音，阿格翻身上马，奔到惜君面前去，嬉笑道：“惜君，你可别错怪我。今天你哥哥是说要和我一起打猎，但是扶摇城忽然来了人，把你家哥哥叫了过去，我们无事可做，也就只能四处溜达了。”

　　“整天不好好习武，就知道跟着他们疯玩。”惜君瞥了他一眼，道：“下次金刀节要是看你名次退步了，看我哥哥怎么收拾你！”

　　“是，是，你教训得是！”阿格不怕她骂，反倒笑嘻嘻的道：“惜君，我前几天听说你生了病，身体不大好，可现在看来倒是精神得很呢！”

　　“病好了，还能不精神吗。”惜君笑道。

　　她说的是前几天发的那场高烧，向来身体健康、能和同岁男孩摔跤搏斗的匈奴公主忽然间病的一塌糊涂，醒的时候哭了好一阵子，说了不少的胡话，吓得保姆阿芍以为她烧傻了，赶紧请医师来看，医师却说她并无大碍，只需要多多休息。

　　唯有惜君知道，从德胜宫那场大火，她重新睁眼，再次活了过来。

　　上天安排她回到自己的故乡漠南，惜君着实感激。她的母亲乃前朝灵犀公主，和亲出塞，父亲是匈奴单于，所以她生来就有着草原上高贵的血统，后来生母去世，王后阏氏虽生有王子呼罗木，仍将惜君视为己出，十分疼爱，哥哥呼罗木更是对她百般呵护，让她坐实了“居次”的地位。

　　“惜君！”有人大声的呼唤她。

　　惜君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红衣少女策马而来，英姿飒爽，皮肤因为常年在草原上晒着而显得有些黑，她看到惜君十分高兴，翻身下马猛的拍了拍惜君的肩膀：“惜君！我正好要找你，快跟我走，我要带你去看好东西！”

　　安虎兰！听到这个从小玩伴的声音，惜君的心情便亮丽起来。扭头去看，正准备答话，阿格就在旁边道：“你能有什么好东西？”

　　“你管不着。”安虎兰道：“我又没有叫你去。”

　　阿格道：“你不叫我，我就一定要跟你去了，我倒想看看，是什么让你们这么神神秘秘的。”

　　安虎兰冷哼一声，道：“女孩子的东西你都要看，你害臊不害臊？”

　　“你也能算是女孩子嘛？”阿格伸出手来，比了比她的身高，道：“你看看，要惜君这样的才算是真正的女孩子呢！”

　　惜君的身材随她母亲，身得雪白娇小，而胡人本就要显得壮实许多，此时看来，安虎兰皮肤黝黑，又比她高挑不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挥鞭就要打他，惜君伸手拦了拦，笑道：“阿格你真是，非要惹的她揍你才高兴。”她扭头又对安虎兰道：“说说看，有什么好东西？”

　　安虎兰瞥了阿格一眼，抬起鞭子吓唬了他一下，这才凑到惜君耳边，神神秘秘的道：“你可知为什么今天呼罗木会去扶摇城？听说是因为扶摇城新来了一位小将军，来头大得很，所以呼罗木要亲自过去拜见他呢......”

　　阿格耳尖，听到这话不由得笑了：“扶摇城就一个小将军，乃是平南将宁远之子宁旗。来头还能有多大，真不是京城随便派过来给我们添乱的吗？”

　　安虎兰肃色道：“这位小将军姓沈，名作沈暮，乃镇东大将军之子。”

　　阿格顿时一呛，所有的话梗在喉咙里面，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镇东大将军，指的是多年前镇守边关的大将沈良萧。沈良萧一生传奇，征战沙场数年，多次立下奇功，先帝对他十分依赖，将他的官位一升再升，最后官拜大司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没有更多的东西可以赏赐给他。

　　本是一生荣耀光辉时，沈良萧却急流勇退，以自己多年诟病缠身为由，辞去官职，推荐宁远取自己而代之。沈良萧上书辞官，先帝不许；沈良萧再上书辞官，先帝依旧不许，沈良萧三次上书辞官，先帝勃然大怒：“朕在位一天，你就休想离开朕身边！”可见沈良萧得先帝之心，根深蒂固，坚不可摧。

　　可沈良萧的确是诟病缠身。

　　他征战沙场，为保一国平安呕心沥血，落得一身病根，先帝不许他告病还乡，他就只得继续为朝廷处心积虑，最后在吐血而亡，死在案上。先帝知他死因，大哭三天，厚葬沈良萧，他知道沈良萧为自己而死，从此患了心疾，一病不起。

　　沈良萧死的时候，沈暮七岁。

　　沈暮进宫探望卧病在床的先帝，先帝握住他的手哭道：“我愧对于你父亲，如今不可再愧对于你。我将封你为大将军，袭你父亲之位，我朝后人必须遵此约定，不得有半分僭越。”

　　这对于沈暮而言是莫大的宠爱，然沈暮只是跪在塌下，静静的给先帝磕了三个头，道：“承蒙皇上厚爱，沈暮不敢受此大恩，只求陛下准许沈暮远去边关锤炼，沈暮有多大的能耐，就能承受多大的官职，袭父亲官爵一事，还请陛下休要再提。”

　　先帝喟叹良久，叹这沈良萧生了如此个好儿子。七岁之愿，鸿鹄之志！

　　先帝死后，太子即位。沈暮却未能如愿去往边塞，当今圣上将沈暮送往其大伯、当朝丞相沈丹青的家中让其抚养，虽未上沙场，沈家七郎的名头却依旧在京城中美名远扬：论武功，一手刀法使得出神入化；论文采，七步之内即可成诗；再加上他眉目如画，被同岁少年们推崇备至。

　　这年沈暮十六岁，在皇帝面前多次辞呈，想要去边关锤炼，圣上本想留他在京城，却耐不住他万般恳求，便许他两年时间，在宁远帐下刻苦训练，因尚未封号，便同宁旗的称呼一样，被称为小将军。

　　惜君的生母灵犀公主出塞之后，汉人同胡人的关系稳固下来，先帝特地在边关建扶摇城，派沈良萧镇守，于是沈良萧对于匈奴而言，便是守护自己部落的大将，是除单于之外最值得尊敬的人物，故此时几人听到镇东大将沈良萧的名字，会瞬间变了脸色。

　　一时间三人都沉默下来，好半天才听得惜君轻声道：“太皇太后是他认的祖母，镇东大将军是他父亲，当朝丞相是他大伯，扶摇城的平南将军是他的义父。这来头，的确大的很呢。”

　　阿格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啧啧道：“真是厉害啊！惜君，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安虎兰也是两眼放光，道：“惜君的母亲是谁，你都忘了吗？那可是当年在京城里说一不二的灵犀公主，就算是在中原，惜君的身份也是极其尊贵的。”她扭头，接着道：“虎父无犬子，沈家七郎名动京城，回到边塞也肯定也是......”

　　她说到一半猛地住口，发现惜君竟脸色苍白，急忙扶住了她，问道：“惜君，你怎么了？”

　　没怎么，没什么，只是往事如海啸汹涌，瞬间涌上脑袋，刺得她眼前一片昏花。

　　到现在惜君都还记得，上辈子见沈暮死的时候，他在夜晚闯进自己的房间，浑身都是血迹，握着惜君的手不肯放开，在她耳边低语道：“惜君，惜君，若是此番沈家出事，那从今往后，不论朝堂江湖，必定大乱。”

　　他咬着她的耳垂，声音嘶哑，说一句，惜君便落泪一句：“我要走了，你千万不要跟来，不论是死是活，你都不要管我......”

　　再后来，就是宁旗逼宫，自己在德盛宫杀掉五皇子之后葬身火海的事情了。

　　惜君心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微微闭眼，泪便啪嗒啪嗒的掉了下来，泪珠粘在长长的睫毛上，看起来极为可怜。她太久没有听到有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了，自从她重生之后，日日夜夜都会梦到他，可他在梦中的脸始终模模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她太想见到他了。

　　安虎兰有些急了，连忙道：“惜君，好端端的你怎么哭起来了，唉哟你看这泪珠子给掉的......”

　　阿格也有些手足无措，在他看来惜君向来柔韧坚强，就算摔断了腿也是不会吭一声的人，看了看安虎兰，便责怪道：“好端端的你提她母亲做什么？惜君肯定是想她母亲了。”

　　安虎兰恍然大悟，伸手拍了拍惜君的背，却不知道怎么安慰才好。倒是惜君自己将眼泪擦掉，低低的道：“没事。”旋即深深的吸了口气，抬起头来，道：“走吧，我们看看去！”

　　当即，几人翻身上马，正好有人从扶摇城那条路上回来。待得马蹄慢慢停下来的时候，惜君举目眺望，遥见得苍茫草原上有一行戎装披甲的人，骑在马上迎着日落的光缓缓的朝这边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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