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04（捉虫）
秋间家早先是正儿八经的阴阳师，据说可以追述到贺茂的分支，当然，自称芦屋道满后裔的流派十之有八，十有八九都是骗人的。明治时期，阴阳道被视为“淫祠”而废止后，识时务的秋间家明面上从阴阳师行业里退居二线，转行侍奉大国主神，不过一脉相承的传统里从未更改。
秋间一派所使用的阴阳术体系庞杂。阴阳道认为，宇宙万物想通，声音，节令，时辰相互转换，因而人与万物可以相互推演。但窥知玄机毕竟有违天意，获悉的秘密干系越重大，窥知者所承受的风险就越严重，比如秋间澪，她只不过是试图搜寻工藤新一所处的方位，就足足昏睡了一天一夜。
隐约听到新闻转播的声音，秋间澪缓缓睁开眼睛，郁闷的苏醒了，时针指向了五，分针紧紧在后头追着接近了六，当然不可能是凌晨，外头的知了没完没了的响个不停，聒噪至极，她闷哼两声，空气里有熟悉的古龙水味，确认那是讨厌的味道和讨厌的人，蹒跚的从床上爬起来，跌回去，又爬起来，反反复复好几次才成功摆脱封印。
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看报纸的秋间渡听到台阶上拖沓的脚步声，撩了下眼皮：“醒了？”
还不如他带来的那只叫“警部”的狗热情，流着哈喇子绕着秋间澪来回打圈，可惜她并不领情，嫌弃的驱赶道：“去去，一边去，别弄脏我家地板。”扭头朝秋间渡喊：“回头把你的狗踩过的地方给我擦一遍。”
中度洁癖患者秋间澪对着沙发上那张和自己有三分相似度的脸，想起他一星期没洗的臭袜子，冷笑一声摇了摇头，有些人表面上是西装革履的检察官，背后却是痴迷二次元美少女的死阿宅：“算了，明天让赤木阿姨来打扫吧。”
“你昨天都做了什么？”他合上报纸，穿了件圆领t恤和宽松的棉布长裤，踩着她早先从超市里买来的兔子拖鞋，配合那张冷峻严肃，没点人情味的脸，可以用不伦不类来形容：“波洛咖啡的工作人员突然联系我，怎么昏倒了？”
她抓着睡出鸡窝来的脑袋：“算出来一些不该知道的事。”
“什么事？”
“说了不该知道，能告诉你么，白痴。”她翻了个白眼。
秋间澪和哥哥秋间渡，姐姐秋间澈的关系，无论哪个都谈不上和谐。
出生早的人都追求自己的人生和自由去了，重担全压在无从选择的老幺秋间澪身上，之所以成为要斋戒，要背经文，要继承秋间家大大小小的神社，成为如今的秋间澪，有一半原因是拜这两位甩手掌柜所赐。
特别是在几年前人在美国的秋间澈脑袋短路决定骑着那辆费油的哈雷环游世界，失去调停人的秋间澪和秋间渡之间就更加僵硬了。
“今天没去检察厅吗？”
“还不是因为你。”他慢条斯理的站起来，走向半开放式的厨房。
秋间澪的生活虽然算不上糜烂，但距离糜烂可能就缺个床伴，却喜欢自己做饭，厨房收拾的十分利索，工具一应俱全，连打蛋器都分出了好几个型号。他系上围裙：“请这一天假不知道要耽误多少工作。”
“感情检察厅离开你就不能运作了是吗？”她从吧台上取了水，仰着头灌下一大口，又愤愤不平的加了句咒骂：“白痴。”
“吃什么？”秋间渡秉持着心胸宽广的原则，默默忽略“白痴”两字，打开冰箱扫视一遍：“喝粥吗？”
“不，我要吃肉。”她一头栽进沙发里，翘着二郎腿滑动手机屏幕。来自月岛绿的未接来电快把手机打爆了，她翻了个身，回过去一通：“喂，绿子，出什么事了？”
“这句话该我来问你吧！牧野教授说你身体抱恙请假了，你没事吧。”
“哪有什么事。”她晃悠着小腿：“就是太困了不想去上课而已，你那边还好吗？”
“嗯……”她浅浅的应了一声：“听佐藤警官说，奈奈子是案件好像有些眉目了。”
line上“叮”的一声响起了消息，她瞄了一眼，是被秋间渡划分为狐朋狗友行列的白鸟信玄，问她晚上去不去喝酒。她歪着脑袋，和肩膀一起把手机夹住，一边和月岛绿聊天一边从茶几上摸起秋间渡的钱包翻找，原本想抽空他的银行卡，一不小心就看到了填在透明卡槽里的照片，她怔了一下，垂下了繁盛纤长的睫毛。
警部是只九岁的老狗，姓诸伏，“诸伏警部”，是秋间渡这个压根没文艺细胞的人起的，它的主人如果还活着的话现在应该快三十岁了吧。
秋间澪盯着那张早已陈旧泛黄的照片，照片上还是博士研究生结业典礼上，穿着黑色学士服的秋间渡，足够宽阔的肩膀和高挑的身高，还有着理想主义者的热情，旁边是他在警视厅警察大学讲授法律时的学生诸伏景光和萩原研二。
好像是他们唯一一张合照。
七年前才从警校毕业一年的萩原研二在执行任务时殉职后，那是他教授的第一批学生中极为出色的一名，不出意外也是最后一批，他拒绝了导师的举荐，没再去警察大学代过课，也没有接受东都大学法学部的聘请，而是成为了一名检察官。
这可能就是秋间澪讨厌过于亲密的关系的原因，人有时比一个花瓶还脆弱，而感情和悲伤却没办法像清扫碎片一样倒进垃圾桶再进入处理场，被碾的无影无踪。
诸伏景光失去联系前将警部寄养在了秋间家，说不久就会接警部回去，如今走过了许多年，警部已经老了，牙口都不大好了，他还是没回来，他永远回不来了。
早在四年前一次推演过程中她就隐约有所察觉，那天星野暗淡，黑雾笼罩，此类种种，都是大凶的征兆。
不久前她去长野县拜访在临床心理学上造诣极深的早川教授，恰巧在长野警察厅附近的和食店遇到了秋间渡在东都大学的后辈，也是诸伏景光的哥哥，诸伏高明警官。
虽然只在照片里匆匆见过诸伏景光，不过她和诸伏高明还算熟识，早几年秋间渡曾带他来过秋间本家做客，切磋过剑道。
虽然涉及深广，一些话不能明说，但仅仅一声叹息和短暂的沉默，就足以让她笃定那份猜想。
诸伏景光去世了。
他没办法光明正大的拥有一块墓碑，很可能尸骨无存，连装在拮据的罐头里的齑粉都做不成。
太倒霉了。
该怎么告诉秋间渡？你学生的存活率又降低了，要说“节哀”，还是说“顺变”？
明明是快四十的人了，整天挂着一副谁欠了他钱似的冷脸，结实的肱二头肌又不是摆设，伤春悲秋起来却没完没了——她当然知道死亡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一群人的事，不是一瞬间的了结，而是没了，是长久的伤害，正因如此，她格外厌倦深入的探讨生死这类宏大的问题。
纸醉金迷，灯红酒绿，这才是一个富婆应有的生活。她撇着嘴，只拿走了秋间渡的工资卡，心情因为这短暂的纠结而郁闷。她直挺挺的弹起来，拨通了白鸟信玄的电话：“在哪里？”
“wedge喝酒呢，来不来？”
还没来得及回答，端着份蔬菜沙拉的秋间渡大步流星的迈过单人沙发，一把夺过她的手机，对着听筒用万年不变的低沉口吻威胁他：“兔崽子，再带阿澪鬼混我把你腿打折。”
“渡……渡哥……”
隔老远都能听见电话里白鸟信玄吞吐沫的声音。
作为一名典型的二世祖，上有事业有成的哥哥，下有业以成家的妹妹，吉祥物白鸟信玄将不靠谱，不着调，不正经“三不”政策贯彻到了极点。
秋间渡对白鸟信玄的意见大到连带白鸟任三郎一起抵触，虽然白鸟任三郎觉得这两个人很有可能是臭味相投。
秋间澪接住他丢过来的手机，通话早就被他恶狠狠的挂断了：“少跟这个二世祖往来。”他冷哼一声：“听说前天警视厅的人来找过你，和他们保持距离。”
她捧着秋间渡做好的沙拉，拿叉子叉起一枚小番茄，呲牙咧嘴的咬了一口，翻了个白眼。秋间渡对秋间澪的择偶标准只有两个充分必要条件，一不是白鸟信玄，二不是警察——不过她就喜欢跟他对着干。
她重新按下白鸟信玄的电话：“小信，我吃完饭去找你，新宿还是涩谷？”
“别了吧，我怕渡哥打我。”
“我打爆你的脑袋和渡哥打断你的腿，选一个吧。”
“你们不要殃及池鱼啊喂！”
秋间渡耷拉着嘴角，带着满脸阴郁，一巴掌拍开她脸颊一侧的手机，伸手用胳膊卡住她的脖子，使的是很专业的锁喉姿势，她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抬脚踹上他的脸扭打在一起。
“秋间澪！你这个混账！”
“去死吧你！”
一溜烟跟泥鳅一样挤出家门的秋间澪开着拉风的骚粉色法拉利行驶上高台住宅区，这是整个涩谷区为数不多能开起车来的地方，盘山路一折又一折，可惜没几分钟就进入了幡之谷狭窄细长，均速每小时二十公里的道路。
安室透不止一次在嘲笑她车技的同时还嘲笑她买车华而不实，在拥堵不堪是东京路上开法拉利简直愧对发动机。
新宿区庞大的交通量让秋间澪一个劲用指甲有节奏的敲方向盘，进入鹤田町后还顺畅一些，虽然下个路口又被红绿灯堵住了。等她慢吞吞的蠕动到wedge所在的都厅，对这辆漂亮的法拉利彻底失去了耐心。
当然，她从来没反思过自己的技术问题。
不幸的事还在后头。
她徒步穿过停车场，发现比霓虹招牌都闪耀的警示灯和警笛占据了整条街，wedge门口被拉起了警戒线。
“秋间姐姐？”
江户川柯南一眼就捕捉到了在人群中以潦倒的t恤和大裤衩而瞩目的秋间澪。她很高，又瘦，扎着马尾，叉着腰，像根伶仃的圆规。
“秋间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哦——是毛利家的那个小东西。”她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他一眼，抓着脑袋为难的咬紧嘴唇，发出“啧”的一声，散漫的拿指尖点了点眼前这片烂摊子：“来和朋友喝酒。虽然我一身臭毛病，但唯一的优点就是运气好，超市抽奖每次都是头等，今天是不是有人给老子下降头，怎么倒霉成这样。”
事实归事实，这么评价自己真的好么？
江户川柯南抖了抖唇角。
“你的身体如何？昨天突然就昏倒了，把大家都吓一跳呢。”
“很好，可以吃三碗天妇罗荞麦面。”
“嘛，我听小兰姐姐说秋间姐姐是全日本最最最厉害的巫女，你真的能算出新一哥哥方位吗？可以告诉我吗？拜托你嘛。”
感谢他的奉承，还特意加重了“全日本”和好几个“最”，可惜她不吃这套。
她蹲下身，和他的视线保持在同一水平上，伸手捏住他的脸使劲往四面八方扯，肌肤的质感和温度还有软嫩嫩的肉竟然是真真切切的，虽然无数人认为阴阳术不科学，在她看来科学才更不科学：“别来试探我，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歪门邪道，不过，一想到一个十七岁的高中男生用这么嗲里嗲气口吻跟我撒娇，我就有点恶心。”她欣赏着他因为惊恐而陡然扭曲的五官，喉咙里挤出满意的，恶作剧成功的嗤笑：“骗——你——的——”
他知道最后那句“骗你的”才是真的在骗他。
他放弃了细声细气，故作天真的声音，比起一个真正的七岁男孩来更低沉稳重，不过也没稳重到哪里去，说到底再早熟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臭屁少年，面临巨大的危机能用两分钟沉着成这副模样，虽然双手不可遏制的在颤抖，眼神也透着恐慌，已经是常人所不能及了：“秋间小姐……”
“我昨天仅仅是窥探你的方位就昏睡了一天一夜。”她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望着远处被千叶警官问话的白鸟信玄，摆出一副生疏不可亲近的模样：“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没给他回答的机会，由于两个人隔了一段距离，目光也没着落，远远看起来像在自言自语：“这意味着你的一个决定可能会干系到很多人，造成很严重的后果。有得必有失，知道这个秘密就让我落到这个下场了，如果再利用这个秘密，我会折寿的——你大可放心，我想活到九十九呢。”
“谢谢……”
“别客气。”她抄着口袋，歪歪斜斜的倚着路边的电线杆，昏黄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的颀长，后头又跟了一个小气的转折：“不过我说了，有得必有失，作为替你保守秘密的代价，我得要你一个承诺。”
“什么意思？”他抄着口袋，带着戒备悄悄用余光审视着她。
“这是一个神职人员的预感，以后我会有用的到你的地方，那时，你得义无反顾才行。”
“这算是威胁吗？”
“不，是交易。”她含糊其辞，看起来神秘又叵测。
目前状况有些棘手，当然不可能完全把生死攸关的秘密放心塞在才见过三次面的人的肚子里，被拿捏住咽喉的少年仔细想了想，暂且点了点头：“只要不违背法律和道德，当然。”
“说不准呢……”她站直了，细弱的呢喃被夏日滚烫潮湿的夜风吹散成碎片。远处白鸟信玄的问话还没结束，她扭头问：“上次来我家的冲矢昴……”
“欸？”
江户川柯南的小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不会吧，连冲矢先生的秘密都瞒不住吗？
“那位冲矢昴先生，他是妖怪吗？”
“哈？”
她居然一本正经的婆娑着下巴解释：“我从他身上嗅到了杀气凛凛的味道，但是类似职业，家庭，诸如此类简单的东西居然都看不出来，好奇怪——至少你有一句话是对的，我是全日本最最最厉害的巫女，这是对我职业的侮辱。”
当然……他连名带脸，声音和年纪，甚至驾照和医疗保险都是假的。
江户川柯南如是想。
“秋间小姐，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问我。”
秋间澪在闷热的大夏天里打了个寒噤，扭过头看着不知何时就悄无声息的站在自己背后，笑的人畜无害的冲矢昴：“冲矢先生……你也在啊……”
“是的，我听说新宿这边有家土豆炖肉做的很好，来学习一下。”他盯着闪个不停，将街道映照的诡谲扑朔的警灯：“好像每次出什么案件，你都能碰巧赶上，柯南。”
“不……其实我在和小兰姐姐毛利叔叔一起吃晚饭……听到这边的警笛就赶过来看看。”
“话说回来，听刚才的谈话，秋间小姐对我很有兴趣吗？”冲矢昴说话沾了点不明所以的暧昧，如果仔细听好像还有若有若无的威胁和冻人的冰碴子。
何止有兴趣。
神经时而大条时而敏锐的秋间澪脸不红心不跳的搭上他的肩膀，像是在打量超市正在促销的摞成小山似的大白菜里，最让她满意的那一颗——说到底也还是一颗大白菜：“我听说大妖怪是可以变成人的，像猫咪老师那样，所以你是特别厉害的大妖怪吧！”
“不……”
“上次我的提议你考虑了吗？包吃包住，五险一金，不加班不打卡，给你一只妖怪应该有的排面。”
冲矢昴低头凝望着她被五彩斑斓的霓虹灯打亮的眼眸，倒映着夜色，黑白分明，绮丽又绚烂，闪着有些似曾相识的光芒：“秋间小姐，有好奇心是好事，但是好奇心旺盛就不妙了。”
这口吻可不怎么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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